墓的四周第二天果真種上了橡樹籽,后來發了芽,現在那些樹還聳立在那里。
終于,溫內圖打破了沉寂。
“‘老鐵手’你會忘記我們曾是敵人嗎?”
“這事已經讓我忘了。”我向他保證。
“但有一件事你是不會原諒的。”
“什么?”
“我父親對你的侮辱。”
“什么時候?”
“我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
“啊,他向我臉上吐唾沫的事嗎?”
“對。”
“我為什么不原諒這件事呢?”
“因為唾沫只能用吐唾沫之人的血來擦掉。”
“溫內圖不用擔心,這件事也已經讓我忘掉了。”
“說的話我無法相信。”
“你可以相信。事實早已證明我把它忘了。”
“怎么證明?”
“我當時并沒有對你的父親‘好太陽’發火。如果‘老鐵手’把向他臉上吐唾沫看成是侮辱的話,會不用拳頭回敬他嗎?”
“是的,我們后來是覺得很奇怪。”
“溫內圖的父親不會侮辱我。我自己把唾沫擦掉了,這事也就被原諒并且遺忘了。我們不用再提它了!”
“但我還是要提,這是我欠你——我的兄弟的。”
“為什么?”
“你還得多了解我們民族的習俗。沒有一個戰士樂于承認他犯的錯誤,酋長就更不行了。‘好太陽’知道他做得不對,但他不能向你請求原諒,因此他委托我同你說——溫內圖替他的父親請求你原諒。”
“不必。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因為我也侮辱了你們。”
“沒有。”
“有的!用拳頭不算是侮辱嗎?我用拳頭打了你們。”
“那是在戰斗之中,不算是侮辱。我的兄弟非常高尚,這我們是不會忘記的。”
“我們說些別的吧!——今天我成了阿帕奇人,那么我的三個伙伴呢?”
“他們不能進入我們的部落,但他們是我們的兄弟。”
“不用什么儀式了嗎?”
“明天我們要和他們抽和平煙斗。在我的白人兄弟的家鄉大概沒有這個吧?”
“沒有。所有的基督徒用不著舉行什么儀式,就都是兄弟。”
“兄弟?他們之間沒有戰爭嗎?”
“還是有的。”
“那么這個國家的人一點也不比我們好。你為什么要離開自己的故鄉呢?”
紅種人不習慣問這樣的問題,但溫內圖可以問,因為他現在“是我的兄弟,需要了解我。但他的問題不只是出于好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為了在這里尋找幸福。”我解釋道。
“幸福?什么樣的幸福?”
“財富,但我……”
當我說出這個詞時,他松開了一直緊握著的我的手,眼睛里閃出光來。我知道,他這會兒覺得自己還是看錯人了。
“財富!”他打斷了我的話,“你錯了,錢只能給紅種人帶來不幸。正是為了錢,白人把我們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使我們慢慢地、但卻無可挽回地走向滅亡。金錢是導致我們滅亡的原因,我的兄弟不該看重金錢。”
“我沒有看重金錢。”
“沒有?但你說,你要在財富中求得幸福。”
“我是這樣說的。但我指的不是你想的那種財富。財富有不同的形式,有金錢財富,有智慧的財富,有經驗的財富,還有健康的財富,榮譽的財富,仁慈的財富。”
“噢,噢!你指的是這個!那么你追求的是哪種財富呢?”
“最后一種。”
“上帝的仁慈!這么說你是個非常虔誠的基督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好基督徒,這只有上帝知道,但我很想做一個好基督徒。”
“那么你認為我們是異教徒唆?”
“不,你們信仰大神,不崇拜偶像。”
“那么滿足我的一個請求吧!”
“很樂意!是什么請求?”
“不要再向我提信仰的事了!永遠不要試圖讓我改變信仰!我非常喜歡你,我可不希望我們之間的聯系被扯斷。正像克雷基?佩特拉說的,白人的信仰也許是對的,但我們紅種人還不能理解它。要不是基督徒逼迫我們,屠殺我們,也許我們會認為他們是好人,他們的信條也是好的;也許我們就會有時間去學習需要了解的一切,以理解你們的圣經、你們的教士。可誰要是一步一步地被逼入死地,他就不會相信逼他的人的信條是愛的信條。”
“你應該把表面上信仰它,實際上卻不依照它行動的人區分開來。”
怕人都這么說。他們喜歡稱自己是基督徒,但卻不按照基督徒的準則行事。可我們有我們的瑪尼圖,他要求所有的人都做好人。我努力要做個好人,也許我比許多自稱是基督徒,心中卻并沒有愛,而只知謀求自己的利益的人是更好的基督徒。所以別向我談信仰的事,永遠不要試圖把我變成一個被稱作基督徒,卻并不一定是基督徒的人!這就是我對你的請求!”
我滿足了他這個請求,再沒向他談過我的信仰。但這用得著談嗎?行為難道不是比話語有力得多、令人信服得多嗎?“你們應該從他們的果實中認識他們。”——《圣經》中這樣說。通過我的生命、我的行為,而不是通過我的話語,我成了溫內圖的老師,直到多年以后一個我難以忘懷的夜晚,他要求我同他談談。當時我們坐在一起,在那神圣的時刻,所有在沉默中播下的種子都發芽并結出了碩果……
“‘老鐵手’你怎么會和偷土地的賊混在一起了呢?難道不知道這是對紅種人的搶劫嗎?”
“我本來該想到這個的,但我沒有。那時我很高興能成為測繪員,因為報酬不錯。”
“報酬?可我想,你們還沒完工吧?工作完成之前就付給你們報酬嗎?”
“不是。我得到了預付款以及裝備。我的報酬到工程結束后才會付足。”
“這么說你得不到這筆錢了?”
“是的。”
“很多嗎?”
“就我的處境來說,是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
“我很遺憾,我們讓你遭受了損失。你不富裕吧?”
“從錢的角度看我很窮。”
“你們還需要多久才能測量完?”
“只還需要幾天。”
“噢!如果我那時像現在這樣了解你,我們會再等幾天再去攻打奇奧瓦人。”
“使我能夠完成工作嗎?”我問,被這種慷慨感動了。
-“是的。”
“也就是說,你會讓我們完成這次‘偷盜’了?”
“不是讓你們完成偷盜,只是讓你們完成測量。你們畫在紙上的線不會對我們有什么危害,這還沒有開始搶劫。如果白人工人們來了,開始修鐵路了,那搶劫就算開始了。那我就會……”
他說著說著停下了。像是要想清楚腦子里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念頭。隨后,他接著說:
“你要想掙到錢,是不是一定得有剛才我說到的那些紙?”
“是的。”
“噢!那你永遠也得不到錢了,你們畫的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毀了。”
“那我們的測繪儀器呢?”
“它們落入了一些戰士手中。戰士們想把他毀了,可我沒讓。雖然我沒上過白人的學校,但我知道這些東西很貴重,因此我下令好好地保存它們。我們已經把它們帶到這兒來了,好好地保存著。我會把它們還給你的。”
“謝謝你。我很樂意接受這一禮物,雖然它們對我沒有用處。不過我還是很高興能把這些儀器交上去。”
“這么說它們對你沒用?”
“對。除非我繼續測量。”
“但你沒有那些紙啊,它們已經被毀掉了!”
“沒有。我很謹慎,畫了兩份圖。”
“你還拿著另一份?”
“是的,在我口袋里。你下令不讓他們搜走我的東西,你真是太好了!”
“噢,噢!”
這叫聲半是驚奇,半是滿意,然后他又沉默了。后來我才知道,他當時心中產生了一個想法,一個高尚的想法;幾乎沒有人會產生這樣的想法。過了一陣,他站起身來。
“我們回家吧,”他說,“由于我們白人兄弟遭受了損失,溫內圖要想法兒彌補。但你得先在我們這里徹底地恢復好。”
我倆回到了石堡。今天是我們四個白人數日來頭一次作為自由人在石堡里睡覺。第二天,霍肯斯、斯通、帕克與阿帕奇人之間舉行了隆重的抽和平煙斗的儀式,儀式上又作了些長篇的演講,其中最好的要數塞姆的演講,充滿了他特有的詼諧,害得印第安人不得不費盡力氣,以保持他們那種莊嚴態度。這一天,前幾天發生的事情尚未明了的地方得到了澄清,那天晚上救“好太陽”和溫內圖的經過又成了話題,霍肯斯則又教訓了我一番:
“您是個狡猾透頂的人,先生!一個人對朋友應該是誠實的啊,尤其是,您又從我們這兒學到了那么多東西。當初我們在圣路易斯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您是個什么呀?一個家庭教師,翻來覆去地教他的學生背ABC和小九九兒的家庭教師。要不是我們那么熱情寬容地接受了您,您現在還是個不幸的家伙。是我們把您從倒霉的小九九兒里拉了出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們看護了您,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看護她的小孩子,或者,像一只母雞看護它孵出來的小鴨子。在我們身邊,您漸漸地懂點兒事兒了;是我們訓練了您的頭腦,使它偶爾也能開開竅兒。總而言之,我們對您,那就是父親、母親、叔叔、阿姨啊;我們用手托著您,用肥嫩的肉喂養您的身體,用智慧和經驗喂養您的頭腦。我們總該得到您的尊重、敬畏和感謝吧,您總不該像鴨子一樣溜到水里去,而讓我們這些母雞可憐巴巴地淹死吧。您總是做我們禁止您做的事。看到這么多的愛和犧牲換來的卻是這么不聽話、忘恩負義,我這顆者心好痛啊。我要是一件件列舉您搗的那些鬼,那簡直就沒個完。最嚴重的就是,您救了那兩個阿帕奇人,卻不跟我們說。只要我還活在這副舊皮囊里,我就會一直對您耿耿于懷的。本來我們昨天可以在刑柱上被烤上一頓,今天在印第安魂靈們那可愛的獵場里醒來,可結果呢——人家認為我們根本不配!現在我們皮毛無損地住在這么個偏僻的石堡里,讓人變著法兒用美味佳肴毀我們的胃,還把一個‘青角’捧得跟半個神一般!這些倒霉事兒全都多虧了您,尤其是因為你是個無恥透頂的游泳家。但不管怎么著愛都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婆娘,你越是虐待她,她就越舒坦;所以這次我們還是不會把您從我們中間和我們心中驅逐出去,而是衷心地希望您好好反省,重新做人,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是我的手,您愿意改過嗎,親愛的先生?”
“好的。”我一邊搖著他的手,一邊向他保證。“我會努力地以您為榜樣,讓人們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塞姆?霍肯斯。”
“最可敬的先生,這個您就算了吧!這是白費力氣。您這樣的‘青角’,還想像塞姆?霍肯斯一樣!絕對不可能!就像是一只林蛙想當歌劇演員……”
這時,迪克?斯通笑著、不耐煩地把他的話打斷了。
“停!住嘴吧,你這個老饒舌鬼!一說起來就沒個完!你在這兒把什么都顛倒過來了,把右手的手套戴到左手上!我要是‘老鐵手’,才不會容許你沒完沒了地叫我‘青角’。”
“那他還想怎么樣呢?千真萬確,他就是個‘青角’!”
“胡說!我們能活命,多虧了他。包括你和我們在內,在一百個有經驗的牛仔中,恐怕也找不出一個能像他昨天那樣。不是我們保護他,而是他在保護我們。你記著!要不是他,我們現在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兒,你也不會一根毫毛不缺地頂著你那個假的破發套!”
“什么?假的?別再跟我這么說!這是個真正的假發套,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讓你看看!”
他把假發拿下來,往別人面前伸過去。
“拿開,拿開這張皮!”斯通笑道。
小個子又把假發套在頭上,接著罵道:
“你不害臊嗎,迪克,把我頭上的裝飾叫做皮!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伙計會說出這種話,真讓我想不到啊!你們全都不尊重你們的老塞姆,我要蔑視你們,作為對你們的懲罰。我去找我的瑪麗了,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也像我過得這么舒服。”
他輕蔑地一揮胳膊,走了。我們在他背后快活地笑著,你實在沒法兒生他的氣。
第二天,去跟蹤奇奧瓦人的探子們回來了。他們報告說,敵人的隊伍沒做停留,已經離開了,他們沒打算對我們采取什么行動。
接下來是一段安寧的日子,但對我來說卻是緊張繁忙的日子。塞姆、迪克和威爾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阿帕奇人的好客,做徹底的休息。塞姆給自己找的惟一一件事情,就是每天遛他的瑪麗,用他的話說,好讓它“學會佩服他的高雅”,也就是說,要習慣他騎馬的方式。
溫內圖對我進行了“印第安式的訓練”。我們經常在外面,騎馬走很遠的路,我得練習所有打獵、作戰用得著的技能。我們在林子里爬來爬去,他教我怎么匍匐潛行。他帶我一起進行戰斗演習。他經常給我布置作業,離開我,讓我找他。他想方設法掩蓋自己的足跡,讓我想方設法地去找。有多少次,他藏在茂密的灌木叢中或是站在佩科河的水中,被灌木擋著,看我怎么行動。然后指出我的錯誤,給我演示該怎么做,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這些課真是大棒了,他懷著極大的樂趣教我,我則滿懷喜悅和欽佩地做他的學生。他從來沒稱贊過我,但也沒責備過我。印第安人必須具備的一切技能,他都是好手,教起課來也很在行。
我經常是累得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回到石堡還要上課,還要學阿帕奇語。我有兩位男老師,一位女老師:“麗日”教我美斯卡萊羅人的方言,“好太陽”教蘭奈羅人的方言,溫內圖則教我納瓦羅人的方言。這些方言十分接近,詞匯量也不大,因此我學習的進度也很快。
溫內圖和我外出并不遠離石堡的時候,“麗日”偶爾也同我們一道去。看得出,每當我圓滿地解決了問題,她總是非常高興。
有一次我們在森林里,溫內圖要我馬上離開,一刻鐘之后再回到原地,到時他們兩個已經不見了,我得把藏起來的“麗日”找到。于是我走了一大段路,大約等了一刻鐘的工夫,就返回了原地。兩個人留下的痕跡開始還相當清晰,可后來那女孩兒的腳印兒突然就不見了。當然我知道她走路很輕,但地面很軟,無論如何也會留下痕跡。可我就是什么也沒發現,連被踩例或折斷的小草也沒有,雖然這里長著很多柔軟敏感的青苔。溫內圖的足跡十分清晰,這與我無關,因為我不是要找他,而是要找他的妹妹。他肯定是藏在附近,看我犯沒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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