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判決（二）

　　“姐姐，姐姐，發生了何事？”

　　剛從街上回的柳如翠和小四沖進紅楓院時，就見梁紅玉站在飄落的雪花中，正抬眼看著天空，臉色比雪花更白，神情卻平靜得讓人不安。

　　“妹妹。”梁紅玉轉頭看著柳如翠，忽幽幽一笑：“你說，老天爺為何此時落雪？”

　　“姐姐？”柳如翠與小四心中一驚。

　　“都走了……爹爹和大哥走了……娘親也要……走了，只留下玉兒，只留下玉兒……”梁紅玉仍看著柳如翠笑著：“妹妹說可笑不可笑，我本預見了最壞的結果，可臨了……我還是……”梁紅玉摸著胸口：“妹妹，我這兒……不痛了，真的，不痛了……”

　　一句話未說完，咸咸的血腥味直向喉嚨涌來，忍不住一張口，一蓬血花直噴出來，灑落在地上，身子也在此時緩緩軟倒，如春雪，如秋葉，如落紅，美得極致，美得凄涼，美得讓見者潸然淚下。

　　“姐姐。”柳如翠感覺心痛得不能呼吸，這樣的梁紅玉是她未見過的，如此脆弱，如此消沉，仿若已生無可戀。

　　雪仍在不管不顧的落著，落在樹上，屋頂，墻頭，落在地上相擁的女子發間，唇畔，落在男子憂傷的眼上，落在世上所有可以落的地方，仿佛給大地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被子，但，沒有暖意，只有更涼，更冷，更刺入骨髓。

　　翌日，出城向東的方向，一輛馬車緩緩前行，后邊幾匹馬左右相隨，因下雪的緣故，道路濕滑，大家都不敢打馬奔馳，只得耐著性子慢慢走著。

　　“王捕頭，不知還需多久？”

　　“大人，已快了，王家溝本不遠，若在平時，不過半個時辰的事，只因這鬼天氣，所以要多耽擱一些。”

　　“不妨，不妨，我等也可趁機忙里偷閑，沿路看雪賞景，豈不妙哉。”

　　“大人好雅興。”

　　馬車中斷斷續續的傳出對話聲，有些被風一吹，就散在了曠野之中。

　　身后的幾匹馬上，幾個兵士、捕快打扮的人，一邊口中咒罵著這鬼天氣，一邊時不時搓搓凍僵的雙手。

　　“都過立春了，怎還下雪，看來今年的收成又不咋的。”

　　“是啊，都說瑞雪兆豐年，春雪討人嫌。只怕今年兄弟們的日子也難咯。”

　　“如今要催收軍中糧草，以前上繳的稅賦又一丁點不能少，叫普通人家如何過活，怪不得……要謀反呢。”

　　“喂，你不要命了，這種混話也能亂說，幸好只我等幾人，若被大人聽到……”

　　“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哪那么巧。”說話的人忍不住縮縮脖子，趕緊閉上嘴。

　　半上午的時候，馬車終于進了王家溝，村子不大，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坐落在一個山坳里，幾十幢茅草屋分布得錯落有致，在周圍花草樹木的掩映下，襯著雪花飄飄，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有一幢瓦房，看著象是村中鄉紳之所，經村人指點，此處就是梁宏達之妻的娘家。

　　馬車在屋外停下，陳仕仁與王朗一起下了車，整了整衣冠，旁一兵士上前將院門推開。

　　陳仕仁踱步而入，見院中只有一瘦小的老人，正手拿一卷，對著天空飄落的雪花，嘴中念念有詞：“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

　　“你這老兒，見了大人也不來拜見。”一兵士不耐煩的大聲說道。

　　“不敢，不敢，小老兒不知大人蒞臨，有失遠迎，大人勿怪。”那老者忙跑過來對著陳仕仁拱手一禮。

　　“這位王老爺是舉人出身，雖未進仕，在池州名望卻高。”王朗在旁低聲介紹著。

　　“既如此，王老爺不必多禮，我等亦是職責所在，前來傳令嬡去衙中，就梁府之事說個明白。”這陳仕仁本也是讀書人出身，只因省試一直未中，不得已為了微薄的餉銀投身劉大人帳中做了幕僚，如今見了王老爺，自是惺惺相惜，話語也客氣了許多。

　　“民婦與梁家早一刀兩斷，還有何話可說。”王老爺還未答話，屋中卻傳出一女聲，聲音還未落下，就見門簾一掀，一女子滿臉薄怒，走了出來。

　　“來者可是梁宏達之妻王春華，還不來拜見大人。”一兵士上前，似欲將王春華捉拿。

　　王春華拿眼盯著他，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將那兵士怔在當場，王春華才緩緩走至陳仕仁面前，屈身行了一禮：“民婦見過大人，請大人為民婦作主，當日梁家不拿民婦當人，趕出家中，若不是幼子無辜，民婦早赴黃泉，今他梁家有難，卻又攀上民婦，是何道理？”

　　“這……可池州無人知曉這等事？”陳仕仁微一沉吟。

　　“他梁家當日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等丑事，如何會到處宣揚。”王春華臉露嗤笑：“大人既不信，我有休書為證。”

　　王春華說完從袖中拿出一物，旁邊兵士上前接過了，遞于陳仕仁手中。陳仕仁打開一看，卻是休書無疑，只說這王氏如何驕橫，不守婦道，不孝長輩，不敬夫君，已犯七出之條中“不順父母、妒、口多言”等，其子如何被她調教得目無尊長，終忍無可忍，只得請去。

　　可自古休妻者，決不會連兒子一起趕走，這倒有些蹊蹺。陳仕仁一邊看著，一邊心中思量。

　　王朗見陳仕仁沉吟不語，忙走至身邊，低聲問道：“大人，有何發現？”

　　“不知王捕頭以前可見過梁宏達的筆跡？”

　　“小的雖沒見過，不過昨日已著人在錦繡樓取得梁宏達向日唱和的親筆詩箋一張。”王朗從身上掏出一紙，遞于陳仕仁：“大人請看，與休書可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陳仕仁將兩紙對著看了良久，緩緩點頭：“筆跡倒是一人，只是有些奇怪，他要休妻，為何連自己的孩兒也不要了？”

　　“大人有所不知。”王朗抬頭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故作神秘的說道：“聽說他小兒出生時并未足月，且長得不似梁家人，向日池州權貴之間的飲宴，從未見梁家帶此小兒見客。大人想想，必有什么緣故，只是大戶人家隱秘太多，平常人等不能知曉罷了。”

　　陳仕仁一聽，恍然大悟般，這等齷齪事京中并不鮮見，不由看向王春華的眼光中，帶有鄙視、不屑之意，又見她站那兒，完全沒有平常婦人低首斂眉的賢淑模樣，反而高昂著頭，滿臉怒氣，一看就是個潑辣耍狠的角色，不由哼了一聲：“此等悍婦，也難怪那梁宏達要棄之。”

　　聲音雖不大，但也并未避過院中眾人，那些跟隨而來的兵士、捕快都拿異樣的眼光看向王春華。

　　王春華已隱約聞聽到兩人所說，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痛楚，臉上卻露出一絲嘲笑：“大人，我朝自開國以來，并未有連坐之律法，今梁家男子出事，卻禍及家人，本就有違祖宗先制，現民婦已是被休之人，民婦之子亦改為王姓，即便告之御前，民婦亦占理，望大人明察，還民婦一個公道。”

　　那王老爺一臉愧疚之意，走近前來：“唉，大人見諒，只怪小老兒家教不嚴，教出這等孽子，小老兒真是愧見先人也。”

　　王老爺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一物遞向陳仕仁，王朗見機，忙代為接過，塞于陳仕仁袖中：“王老爺放心，大人必會秉公處理。”

　　“只是他一家之言，不得全信，不若找些村民問問情況。”陳仕仁想了想說道。

　　此時院中已圍有不少的村民，一些本在竊竊私語，聽到陳仕仁之話，其中一位老者走上前來：“大人，小民是王家溝的保正，小民可以作證，這王家女兒去年春上就回了娘家，并未再歸梁府，也未見梁府來人。”

　　“是啊，是啊，小的當時還納悶，卻不知原是被休了。”另一中年男子似恍然大悟道。

　　“這王家妹子就是太要強了些，不就是納個妾么，怎如此想不開。”一婦人開口

　　……

　　陳仕仁見大家都如此說，心中已信了十之八九，只是仍拿話唬道：“爾等可知此事重大，若有任何欺瞞，爾等俱要獲罪。”

　　“小民不敢，望大人明察。”村中眾人俱躬身說道。

　　“大人，依小的看此事大體明了，大人一路勞頓，何不早些歸去，讓小的為大人接風洗塵，小的已在醉花樓訂了一桌，還叫了醉花樓的頭牌曉鳳姑娘，大人，你看？”王朗近前低聲說著，臉上露出一副你知我知的神秘笑意。

　　“王捕頭，真是客氣了，也別大人大人的，我倆同為朝庭做事，本如兄弟，若不嫌棄，稱一聲老哥如何？”

　　“那小弟就僭越了。”

　　“哈哈，好，好。”

　　馬車出了村口，已行出頗遠。王春華才臉色慘白的轉身，如木頭人般向房中走去，王老爺心中一嘆，也不去勸她。

　　一會兒，房中傳來低泣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不時還夾雜著“將軍”“爹爹”“大爺”等的叫喊。幾人的哭聲一陣陣的傳來，越過屋頂，越過院子，只傳到旁邊的山上，直沖上云霄，將本是晦暗的天色哭得更是陰云密布，只讓人誤以為黑夜就要來臨。

　　村中諸人聽得這哭聲，俱搖頭嘆息，有那心軟之人，亦抹上一把淚，然后向風中一甩，不知飄向了何方。

　　雪花仍在大朵大朵的飄下，仿佛要洗凈這人間的所有不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