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華亭鶴唳（四）

　　有一回，陸云在張華府上作客，同席的，還有一位北方的名士荀隱。這兩位彼此知名，只是未曾相見。當時張華看到這樣兩位俊彥同時在坐，非常高興，有心讓他們展示一下才華，于是朗聲說道：“今日兩位高才相遇，可得露兩手給咱們瞧瞧。”陸云于是向荀隱拱拱手，說道：“云間陸士龍。”陸云字士龍，既然是龍，自然要居處于云間霧中了。這樣的自我介紹，氣魄非常之大。

　　荀隱是位名士，向以機辯而著稱，這時候自然也不肯示弱，他從容對道：“日下荀鳴鶴。”鳴鶴是荀隱的字。日下對云中，鳴鶴對士龍，非常工穩。這倆人，當時是坐著，還是站著，我不知道，只是油然想起電影《唐伯虎點秋香》里的某段情節……

　　話說當時，陸云一看荀隱反應這么快，決定拿出真本事來，于是又道：“既開青云睹白雉，何不張爾弓，挾爾矢？”荀隱不慌不忙地對道：“本謂是云龍骙骙，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強，是以發遲。”此處之所以保留原文，是因為一旦翻成白話，那種對答的機智和用語的巧妙，就體現不出了。

　　這兩句話，要解釋一下的話，大約是這樣的。陸機對荀隱說道：“既然撩開青云，看到白鶴，何不搭弓上箭，把它一箭給射下來呢？”荀隱心想，我拿能隨便就讓給射下來呢？于是答道：“說是什么云間神龍，其實不過是只山鹿野麋罷了，這么爛的獵物，值得我用這么強的弓去射么？所以我還在猶豫著哩。”

　　張華聽后，撫手大笑，連贊兩人對得絕妙。表面是贊賞，其實是出來打圓場，這個時候，他若是再不出來說句話，這倆人真要掐起來了。

　　后來，陸云得到張華的舉薦，被任命為儀縣的縣令。儀縣這個地方，處在幾個大城市交匯的地方，人口流動頻繁，居民身份復雜，非常難管。可是自從陸云到任以后，當地馬上政紀肅然，“人不相欺，市無二價”。

　　更絕的是，陸云還特別擅長斷案，堪稱兩晉南北朝時期著名的神斷。

　　有一回，縣里有人來向陸云報案，說鄰里有個男人被殺了，官差調查一番，怎么也看不出嫌疑人是誰。陸云決定親自查案。他詢問死者的家庭狀況，然后到兇案現場查勘一番，心里馬上就有數了。他一聲令下，命人把死者的妻子帶來，可是人被帶到衙里后，他卻啥都沒問，直接讓人把她關進大牢。可是關了十來天后，又把她放走了，弄得一班手下如墮五里霧中。

　　話說那女人剛走，陸云就喚來一名心腹，對他說道：“你跟緊她，這女人從衙里出去后，走不到十里路，一定會有個男子現身，跟她說話。到時候，你啥也別問，上去就把他給我捆回來。”

　　下人得了命令，尾隨那女子而去。后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陸云之所料。那男人被帶到衙里，被陸云隨便一審，就招供了，他說道：“小人跟死者的妻子，實有私情，嫌他礙事，于是一起害了她夫君的性命。后來我聽說她被關進衙門，嚇得不行，可是隨后又聽說她被放出來了，于是急于問她被抓進衙門后的經歷，只是擔心離縣衙太近的話，會被人發現，所以遠遠地躲在她回家必經的所在，等著她來。”

　　案情水落石出，合縣的官長和百姓，都對陸云的神明佩服得不行。可是就有個別人因此而感到不爽的。誰呢？郡守。郡守心想，你一個小小的縣令，顯什么能耐呀？把我的風頭都搶走了，你成心的是吧？

　　從那以后，這位郡守大人就老是找茬，逮著什么機會，就給陸云安插罪名。陸云一看，這官當得太不舒心，于是干脆辭官而去。他走后，當地百姓把他的面貌繪成圖畫，頂禮膜拜，以表達對他的懷慕追思之情。由此可見，總有些東西是用官位壓不來的，那就是民心。

　　八王亂起后，陸云追隨哥哥陸機，一同在成都王司馬穎手下做事。事實證明，兄弟兩人都看走了眼。司馬穎這個人，器量狹小，之前的禮賢下士，只是裝裝樣子而已。一旦得勢，馬上露出了昏庸的本色，被他身邊的一群小人擺布來去。

　　陸云在司馬穎手下，跟他哥哥擔當的角色不同，他不必親自帶兵打仗，而是在司馬穎身邊擔任諫官。期間，他經常義正辭嚴地勸說司馬穎遠離那些小人，招來的，卻是司馬穎的嫌惡。前面提到的那個閹人孟玖，想為他老爹謀求邯鄲令的職位，盧志等人對他阿意奉迎，于是紛紛對這提議深表贊同。唯獨陸云堅持己見，固執不許，他對司馬穎說道：“這樣的職位，都是按照國家標準的用人制度，由朝廷審議、征辟后才可就任的，哪能隨便授予太監的老子呢！”這話傳到孟玖耳朵里，他恨不能把陸云生吞掉。

　　陸機兵敗后，陸云也被當作反黨抓了起來。司馬穎手下江統、蔡克、棗嵩等比較正直的僚屬上疏苦諫，說就算陸機有罪，也不該波及到陸云。陸云實無反狀，冤殺天下之名士，實屬不祥。蔡克甚至在司馬穎面前叩頭流血，其他人也是流涕固請。看到這情景，司馬穎有點心軟，打算免除陸云的死罪，可是經不住孟玖、盧志等人一再的攛掇催促，最終陸云還是未能幸免，死時年僅四十二歲。

　　陸云的經歷和遭遇，跟他哥哥陸機是頗為相似的，只是他最后的身死，比陸機還要冤一些。陸家兄弟的悲劇命運，其實代表了那個時代許多文人士子的悲哀。亂世多英雄，我們看到的是英雄的偉業，然而其實有多少才華橫溢的人物，做了這亂世的犧牲品呢？有多少立志在這亂世中成就一番功業，其實也確實有能力成就一番功業的才士，最后只好在九泉之下飲恨吞聲呢？

　　最后，講一則跟陸云有關的逸事。這故事，給陸云的生平增添了一些玄妙的色彩

　　話說有一回，陸云在外趕路，眼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他走著走著，就迷了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了。他忽然記起，這附近住著一位故人，可以去他家投宿，于是就循著記憶，摸索著走去。

　　走了一段，他看到草堆樹叢中隱隱有火光亮起，心想，這一定就是那位故人的家了，于是快走幾步，來到一戶人家跟前，拍開房門，對家丁說，他是這家主人的朋友，想要寄宿。

　　家丁領著陸云進門，陸云迎面看見一位少年候在院中，貌美如玉，風姿殊絕，這才知道誤進了陌生人家。可是當時天色已經全黑，再要去找那位故人，還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時候呢，再說這少年對他十分熱情，于是干脆就在這戶人家住了下來。

　　少年將陸云請到屋里，與他共談老莊之說，陸云驚喜地發現，這少年，辭清意遠，感覺聽他說話，一點都不覺厭倦。倆人就這樣徹夜談話，一直談到天色微亮。陸云遂向少年辭行。走出十多里地，他終于找到那位故人的居所了。故人聽了他昨夜的經歷之后，大驚失色，告訴他說，這周圍數十里內，并沒有人居住。

　　陸云這才明白，昨夜他見到的，不是活人。他循著舊路找回去，來到昨夜歇宿之處，發現，原來那里乃是王弼的墳塋。而他昨夜所見之人，正是王弼的魂魄了。

　　王弼這個人，風姿秀美。跟何晏一樣，也是西晉初年，最先倡導清談的人物。陸云本來不懂談玄，可是自從那夜以后，他清談莊老的本事大為精進，后來竟也成為談界的風云人物。

　　這則故事，顯然還是史家以實錄精神記怪異之事，來神化、趣化歷史人物的體現，不必當真。不過，從另外一方面看，雅人，自有雅鬼前來交結。依我看，有些鬼，還真的不是凡俗之輩可以隨便見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