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孩兒仍然站在河岸上看著他,這時“好太陽”又下命令了:
“拿槍去,向他的腦袋開槍!”
他們跑到戰士們放槍的地方,每人拿了一支。這些小家伙很會使這種武器,他們在岸上跪下,瞄準了拉特勒的頭。
“別開槍,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開槍!”他嚇得拼命喊道。
兩個孩子交談了幾句。他們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練兵的機會,先讓那罪犯越游越遠,酋長卻也沒說什么。這使我看出,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是否能射中目標。突然間,清亮的童音響起來,兩人一道發令,接著便開了槍。拉特勒被射中了,轉眼間就消失在水中。
沒有通常印第安人處死敵人后的歡呼聲——為這么一個懦夫不值得喊。他們是那么藐視他,連他的尸體都不管,看都不看一眼,就讓它那么順流而下漂走了。
“好太陽”走近我,問道:
“我年輕的白人兄弟現在對我滿意了嗎?”
“是的,我感謝你。”
“你用不著謝我。即使‘好太陽’不了解你的愿望,他也會這樣做的。這條狗連受刑都不配。今天你看到勇敢的印第安人戰士和白人膽小鬼之間的區別了。白人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可一旦要他們顯示勇氣,他們就像該挨打的狗一樣嚇得號叫起來了。”
“阿帕奇人的酋長別忘了,到處都有勇敢和怯懦的人,好人和壞人。”
“你說得對,‘好太陽’不想傷害你,但是,任何一個民族也不應該認為它比其它民族強,只因為膚色不同。”
為了把他從這個棘手的話題上引開,我問:
“現在阿帕奇人的戰士該干什么了?埋葬克雷基?佩特拉嗎?”
“是的。”
“我和我的伙伴可以在場嗎?”
“可以。即使你不問,我們也會請你來的。當時,我們去牽馬,你和克雷基?佩特拉談過話。你們談了些什么?”
“那是一次很嚴肅的談話,不管對他還是對我。你們走了以后,我們就坐到了一處。很快我們就發現,原來我們是同鄉,于是便用我們的母語交談。他經歷了很多苦難,都講給我聽了。他告訴我他是多么喜歡你們,還說為溫內圖而死是他的愿望。大神幾分鐘之后就滿足了他這個愿望。”
“他為什么愿意為我而死?”這時已走過來的溫內圖問。
“因為他愛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以后會告訴你。他的死應該是一種贖罪。”
“他臨死的時候,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和你說話。”
“那是我們的母語。”
“他也說到我了嗎?”
“是的。他要我永遠對你忠誠。”
“對我——忠誠?可你那時還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因為我見到了你,他也給我講了你的事。”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向他保證我會滿足他的愿望。”
“那是他一生最后的請求。你成了他的繼承人。你向他發誓要對我忠誠,你保護了我,寬恕了我,而我卻以你為敵。我的刀子不管刺誰都是致命的,而你堅強的身體卻戰勝了它。我欠你的太多了,做我的朋友吧!”
“我早就是你的朋友了。”
“我的兄弟!”
“我從心底里愿意。”
“那就讓我們在把我的靈魂交給你的靈魂的人的墳墓前結盟吧!一個高尚的白人離開了我們,但他離開的時候又引來了一個同樣高尚的白人。讓我的血成為你的血,你的血成為我的!我將飲下你的血,你將飲下我的血。我的父親‘好太陽’,阿帕奇人最偉大的首長,請允許我這樣做!”
酋長向我們伸出雙手。
“‘好太陽’允許,”他真誠地說,“你們將不僅是兄弟,而且也將是兩個身體里的一個人、一個戰士。就這么定了!”
我們走到即將建起墳墓的地方,我詢問了一下它的修建形式和高度,又要了幾柄斧子。隨后我就同三人幫塞姆、迪克、威爾一起逆流而上,到林子里去尋找合適的木頭,借助斧頭做成了一個十字架。我們帶著它回到營地時,哀悼活動已經開始了。紅種人圍著修得很快、幾乎快要完工了的墳墓坐下,唱起了他們那種既單調又特別,而且極其感人的葬歌。低沉的調子不時被尖銳的怨訴聲蓋過,就像是刺目的閃電從厚重的云層間射出來。
十幾個印第安人在酋長和他兒子的帶領下忙著修墳,一個穿著奇特、身上掛著各種莫名其妙的物件的形體正在那兒跳舞,舞步奇異而緩慢。
“那是誰?”我問,“是巫師嗎?”
“是的。”塞姆點點頭。
“按印第安人的習慣埋葬一個基督徒!您怎么看,親愛的塞姆?”我又問。
“您就忍著點兒吧,先生!可別說什么反對的話!要不您會嚴重地傷害阿帕奇人的。”
“可這場假面舞會我看不慣。”
“他們是好意。這些可愛的人們信仰大神,他們死去的朋友、老師就是去他那兒了。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悼念他,向他告別。巫師在那兒跳的都是很有寓意的。您就隨他們去吧!他們不會不讓我們用十字架裝飾墳頭兒的。”
我們把十字架放到棺材旁邊的時候,溫內圖問:
“你們要把這個基督教的標志也立在墳上嗎?”
“是的。”
“這很好。溫內圖本來還要請他的兄弟‘老鐵手’做一個十字架呢,因為克雷基?佩特拉的房間里就有一個,他在它前面禱告。所以這個標志也應該守在他的墳上。該把它放在哪兒呢?”
“應該把它豎在墓碑之上。”
“就像那些白人在里面向大神祈禱的大房子嗎?溫內圖會讓他們按你說的做的。你們坐下來吧,看我們是怎么做的。”
這時“麗日”來了。她從石堡里取來了兩個陶碗,把它們拿到河邊,盛滿水,然后她走過來,把碗放在棺材上。干什么用,這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現在,葬禮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好太陽”給了個信號,哀歌聲停止了,巫師也坐到地上。“好太陽”走到棺材旁,開始很慢地、莊嚴地講話。塞姆輕聲為我翻譯。
“太陽早晨從東方升起,晚上從西方落下;一年在春天醒來,又在冬天入睡。人也是這樣,對不對?”
“對!”四周響起低沉的回聲。
“人像太陽一樣升起,又落入墳墓,像春天一樣醒來,又像冬天一樣躺下安息。但是,太陽落下去了,第二天早上還會升起,冬天過去了,春天還會到來,是這樣嗎?”
“是!”
“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教我們的:人被送進墳墓,但在死后他還會像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一樣復活,在大神的國度里繼續生活。克雷基?佩特拉是這樣告訴我們的,現在他就要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理了,因為他像一天、一年一樣消失了,他的靈魂去了他一直向往的死者的居所,是這樣嗎?”
“是!”
“他的信仰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信仰也不是他的。我們熱愛我們的朋友,痛恨我們的敵人,克雷基?佩特拉卻教導我們,人也應該愛他的敵人,因為他們也是我們的兄弟。我們不愿意相信這一點。但我們只要聽從他和他的話,就總能從中得到好處,感到快樂。也許他的信仰就是我們的信仰,只是我們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樣很好地理解它。我們說,我們的靈魂將前往永恒的獵場,而他說他的靈魂將進入天國。可我經常想,我們的獵場就是死者的居所,是不是這樣?”
“是!”
“以上是他的教導。下面我要講講他的死。他的死突如其來,就像猛獸撲上它的獵物一樣出乎意料。他是那么健康、硬朗,當時他和我們站在一起,正要上馬,同我們一起回家。就在這時,兇手的子彈射中了他。我的兄弟姐妹們,表達你們的哀慟吧!”
低沉悲痛的怨訴聲響起來,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凄厲,最后變成了浸人骨髓的哭號。隨后首長繼續說道:
“我們已經為他的死復了仇,但兇手的靈魂逃離了死者,它不能在墳墓里服侍他,因為它很怯懦,無法追隨他。那條擁有這顆靈魂的令人厭惡的狗被小孩子開槍打死了,他的尸體順著河水漂走了,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身體留在我們這里。我們要為他建起一座紀念碑,讓我們和我們的后代紀念我們的好父親、我們敬愛的老師。他不是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而他來自大洋那邊一個遙遠的國家。他經常給我們講起他東方的故鄉,說那里生長著橡樹。因此我們采來了橡樹籽,種在他的墳墓四周。這樣,當它們生根發芽時,他的靈魂將從墳墓里升起。當這些橡樹枝葉繁茂的時候,他的話語也將撒播在我們心中,我們的靈魂便獲得了蔭蔽。他總是想著我們,為我們操心,即使離開我們,他也沒有忘記給我們派來一個白人,接替他做我們的朋友和兄弟。你們看到了,這是‘老鐵手’,一個白人,他和克雷基?佩特拉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知道克雷基?佩特拉知道的一切,而且他是個戰士,克雷基?佩特拉不是。他用刀子刺死了灰熊,能用拳頭把任何一個敵人打倒在地。‘好太陽’和溫內圖好幾次落入他手中,但他沒有殺死我們,而是放過了我們,這是因為他愛我們,是紅種人的朋友,是不是這樣?”
“是!”
“克雷基?佩特拉最后的意愿就是,讓‘老鐵手’做他的后繼者,和阿帕奇的戰士們在一起;‘老鐵手’答應了要實現他的愿望。因此,讓阿帕奇部落接受‘老鐵手’,把他當作首長一樣來對待吧,讓他就像在我們這里出生的一樣。為了確認這一點,他本來應該和阿帕奇的每一個戰士抽和平煙斗。但我們可以不按這個老習慣行事,因為他將和溫內圖兩人互飲彼此的鮮血,這樣,‘老鐵手’就成了我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阿帕奇的戰士們同意嗎?”
“同意,同意,同意!”人群中爆發出三聲快樂的歡呼。
“那么,就讓‘老鐵手’和溫內圖到棺材這兒來,把他們的血滴在兄弟情誼的水中!”
這就是歃血為盟!它在許多野蠻、半野蠻的民族那里都有,結盟的人或者將血混和在一起喝下,或者彼此喝對方的血。這樣做了之后,按照古老的信仰,這兩個人從此將更加親密無私地結合在一起,就像他們是親生兄弟一樣。
我們的做法是,溫內圖和我彼此欽對方的血。我們站在棺材的兩邊,“好太陽”先把他兒子的小臂暴露出來,用刀子在上面劃了個小口子,于是從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傷口中流出了幾滴血,酋長用水碗將其接住。我也是一樣的過程,另一個水碗接住了我的血。溫內圖和我端起盛有對方鮮血的水碗,“好太陽”用英語莊重地說道:
“靈魂居住在鮮血中,這兩個青年戰士的靈魂將彼此交融,成為一個靈魂。‘老鐵手’所想的,從此也將是溫內圖的思想;溫內圖的意志,也將是‘老鐵手’的意志。喝吧!”
我和溫內圖都一飲而盡。那水就是“麗日”從河里取來的水,我們的血摻在里面,已經嘗不出來了。隨后酋長將手伸給我。
“從此你就像溫內圖一樣也是我的兒子、我們部族的戰士了,你的事跡將傳遍四方,沒有一個戰士能超過你。你以阿帕奇首長的身份出現,所有的部落都會把你當作酋長一樣來愛戴!”
我升得有多快啊!不久以前,我還是圣路易斯的家庭教師,然后成了西部鐵路的測繪員,而現在已被尊為“野人”的首長了!但老實說,比起前一段時間我所接觸的大部分白人,我更喜歡這些野人。
“好太陽”結束他的講話后,所有的阿帕奇人都站起來,大聲喊“就這樣吧!”以示贊同。隨后“好太陽”又補充道:
“現在,我們又擁有了一個新的、活著的克雷基?佩特拉,那么我們可以安葬死者了,兄弟們動手吧!”
他指的是那些參與建墳的阿帕奇人。我請他稍等一下,然后就向霍肯斯、斯通和帕克招手。他們過來后,我在棺材旁簡短地說了幾句。接下來,那個人的遺體便被送進了石頭墳里,印第安人們隨之將開口堵死。
這就是我在印第安人那里第一次參加葬禮。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不愿批評他們在“好太陽”的引導下所做的一切,雖然真理與很多不甚了了的東西摻雜在一起。但不管怎樣,他們呼喚救贖,他們將它表達出來,雖然救贖只存在于內心和頭腦之中。
墳墓被封上的時候,印第安人的挽歌又響起來了。直到最后一塊石頭填好,葬禮儀式才算結束。每個人都回去做他自己的事情,首先是吃飯。我受到了“好太陽”的邀請。
他住在前面提到過的石堡那一層最大的一個房間里,里面布置得非常簡單,但墻上匯集著印第安人各式各樣的武器,它們吸引了我。“麗日”照料我們吃喝,包括他父親、溫內圖。我發現,她是做印第安食物的好手兒。大家沒怎么說話,幾乎什么也沒說。紅種人本來就喜歡沉默,今天又已經說了那么多話,所以,該談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說。況且吃完飯后天很快就黑下來了。
“我的白人兄弟想休息了,還是愿意跟我一起走?”溫內圖問我。
“我跟你走。”我說,并沒有問他要去哪兒。
我們下了石堡,向河邊走去。這正是我意料中的:以溫內圖那樣深沉的性格,他一定會再度到他老師的墳前去的。我們在那兒并肩坐下,溫內圖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一言不發,而我也沒有什么理由打破沉默。
這里我得再插上一句:我迄今為止見到的所有阿帕奇人,并不都住在石堡里。石堡雖大,但也裝不下那么多人。只有“好太陽”和他最出色的戰士及其家屬住在里面,構成了居所并不固定的美斯卡萊羅一阿帕奇人的中心。他們有的放牧馬群,時而在這兒,時而在那兒;有的則四處游獵。他從這里向他的部落發號施令,也從這里出發前往其他尊他為最高酋長的部落,那就是蘭奈羅人、基卡里拉人、塔拉科納人、乞利卡胡阿人、皮納蘭霍人、吉蘭霍人、米姆布蘭霍人、利潘人、銅雷一阿帕奇人等,就連納瓦霍人也習慣于聽從他,雖然他并不向他們發號施令。
不住在石堡里的美斯卡萊羅人,葬禮結束后就走了,只有那些奉命看守奇奧瓦人繳來的馬匹的人留了下來,馬匹都在附近吃草。我和溫內圖坐在克雷基?佩特拉的墓邊,沒人看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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