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念頭在我心中油然而生:“麗日”此時此刻會怎么想我呢?我轉過頭。唐古阿臉上的每塊肉里都是嘲諷;溫內圖抬起了上唇,露出牙齒,他為自己曾同情過我而感到氣憤;他的妹妹則垂下眼睛,再也不看我一眼。
“阿帕奇人的酋長準備好了!”“好太陽”盛氣凌人地對我說,“你還猶豫什么?”
可唐古阿認為還得添油加醋一番,他譏誚地喊道:
“放了這只青蛙吧!饒他一條命!這么個膽小鬼,哪個戰士都不該碰他!”
“下去!否則我立刻就砍斷你的脖子!”
這下我裝出膽戰心驚的樣子,站到河邊,先把腳,又把小腿伸進水里,就像想要慢慢地滑進水里去那樣。
“下去吧你!”“好太陽”又是一聲喊,在我后背上踹了一腳,卻正中了我的下懷。我慌亂無助地舉起胳膊,發出半大不大的一聲驚叫,“撲通”一下進了水,于是這場裝腔作勢立刻就到頭了。
我觸到了河底,扎了個猛子,在水下向上游的河岸奮力游去。緊接著我聽到了身后的響聲,是“好太陽”跟著我跳下來了。我后來得知,他本來想讓我先游上一段,把我趕向對岸,到那兒再讓我中斧。但由于我表現出膽怯,他放棄了這個打算,而是緊跟著我下了水,想只要等我一露頭,就砍死我——我這么個軟蛋,趕快解決掉算了。
很快我就游到了突出的河岸那里,浮出水面,但頭只露到嘴為止;沒人能看見我,除了酋長,因為他在水里。令我高興的是,他的臉正沖著下游。我迅速地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潛到水底,繼續游。隨后我游到了堆積起來的枝枝權權那里,冒出頭來呼吸。樹枝完全擋住了我的頭,我可以在水面上呆一會兒。我看到酋長浮在水面上,就如一頭隨時準備撲向獵物的猛獸?,F在我還有最后、也是最長的的一段路:要一直游到森林開始的地方,在那兒,河岸上的灌木枝條垂進了水里。我成功地到了那兒,在灌木叢的掩護下,爬上岸去。
現在我得去前面提到的河流拐彎處,再從那兒游往對岸。我很快就跑到了那兒,在這之前,我透過灌木叢,觀察了一下那些上了我的當的人們:他們站在岸上,揮舞著胳膊大呼小叫,而“好太陽”還在水里游來游去,等著我出現,雖然我根本就不可能在水里呆這么久。塞姆?霍肯斯現在是不是想起我說過,如果我淹死我們就得救了呢?
我繼續在林子里盡可能地快跑,直到跑過了佩科河拐的那個彎兒。在那兒我又下了水,順利地抵達了對岸,不過這是我裝腔作勢的結果,也就是說,多虧了印第安人認為我怕水,游泳游得很糟糕。如我所說的,這是個笨主意,他們卻上當了,因為以他們迄今為止對我的了解,沒有什么理由該認為我是個膽小鬼。
到了那邊,我又在林間向下游走,直到林子的盡頭。我藏在灌木后向外張望,快活地發現,已經有好多紅種人都跳到了水里,正打算用長矛把淹死的“老鐵手”挑上來呢。我現在滿可以從容不迫地踱到大雪松那里去,但我沒這么做,因為我不想只靠?;ㄕ衼砣?。我還要給“好太陽”一個教訓,讓他感謝我,而且不再是秘密的,而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
他還在游來游去地找我,根本想不到看看河對岸。我又溜進水里,仰臥在水面上,這樣只有鼻子和嘴伸出來。我輕輕地以手劃水,緩緩向下漂去,沒人發覺我。當我游到了那找我的人對面以后,又從水里一躍而出,踩著水大聲叫道:
“塞姆?霍肯斯,塞姆?霍肯斯,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我看起來就像是站在一片淺灘上。紅種人聽見了我的喊聲,都望過來,發出憤怒的吼聲,好像成千上萬個魔鬼被放出來了,正比賽看誰咆哮得更響。無論是誰,只要聽過一次這種聲音,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它。“好太陽”剛一看見我,就奮力向我游來,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是向我射了過來。我不能讓他游得離我太近,就又向對岸游起來。上岸后我站住了。
“跑啊,接著跑啊,先生!”塞姆向我嚷著,“快點兒,跑到雪松那兒去??!”
是啊,沒人攔得住我,“好太陽”也不能,但我要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直到他離我只有大約四十步的時候,我才又開始向那棵樹跑去。如果我是在水里,他可能就會用斧子擊中我;但是像現在這種情形,我相信他在上岸之前是不會動用斧子的。
那棵樹高河岸大概有三百步遠。我快步跑到一半兒的地方就又站住,回頭望去,酋長剛剛從水里上來。他落進了我的圈套。追,他是追不上我的,頂多他的斧子能追上我。他從腰間抽出戰斧,向前奔來,但我仍然不逃。直到他近得對我造成威脅了,我才又轉身接著逃,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我對自己說,只要我站住,他就肯定不會向我擲斧子,因為那樣我可以看清它飛來的方向,因而能夠躲開它;而他,如果手里還拿著斧子,就還有希望追上我,將我打倒。他向我投出斧子,只會是在我轉身奔逃,把后背暴露給他的時候,因為我看不見飛來的斧子。因此我裝作逃跑,但頂多只跑了二十步就又站下,迅速轉過身來。
果然!他為了投準,已經停下腳步,在頭頂上掄起了斧子。就在我又看見他的一刻,他向我擲出了斧子。我迅速向旁邊躍出兩三步,斧子從我身邊飛過,插進了沙地。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跑過去,把它拾起來,不是跑向大樹,而是穩步向酋長走去。他怒吼起來,發瘋一般向我撲來。我掄起斧子警告他:
“站住,‘好太陽’!你又被‘老鐵手’騙了!你想讓你自己的斧子落在你自己的頭上嗎?”
他站住了。
“狗!你是怎么在水里躲過我的?惡神幫助了你!”
“不要這么想!如果說這兒有神什么事兒的話,那么是善良的瑪尼圖神站在我一邊?!?/p>
說這番話時,我看到他眼里閃著光,像在暗暗打著什么主意,就又警告他:
“你想襲擊我,我看出來了。不要這么做,這是危險的!我不想讓你出什么事,因為我真的喜歡你和溫內圖,但如果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憤怒奪去了他理智的思考。他像野獸張開爪子一樣張開雙手,向我撲了過來。就在他以為勢在必得的時候,我一矮身,滑到了一邊,那股本該把我撲倒在地的沖力,反使他自己摔倒在地上。我立刻過去將左右兩膝分別壓住他的一條胳膊,用左手按住他的脖子,舉起斧子喊道:
“‘好太陽’,你求我饒命嗎?”
“不?!?/p>
“那我就劈碎你的腦袋?!?/p>
“殺了我吧,狗!”他喘著粗氣,徒勞地要掙脫我。
“不,你是溫內圖的父親,你應該活著;但我得暫時讓你沒法兒再害我,這可是你逼的?!?/p>
我用斧背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喉嚨里一陣響,四肢一陣痙攣之后就躺著不動了,這在河那邊站著的紅種人看來,就好像他被我打死了一樣,一陣更可怕的怒吼聲響起來。我用腰帶將他的胳膊與身體綁在一起,把他扛到雪松那兒放下。我不得不走多余的這段路,因為按照約定我必須抵達雪松。隨后我就讓他躺在那兒,自己快步跑回河岸去,因為我看到很多紅種人都已跳到水里,要游過來,打頭兒的是溫內圖。假如阿帕奇人說話不算數的話,我的伙伴們可能就危險了,于是我站在河岸上向他們大叫:
“你們回去!首長活著,我只把他打暈了。但如果你們過來,我就只好打死他了。只有溫內圖一個人可以過來!我要和他說話?!?/p>
他們根本無視我的警告。這時溫內圖從水里站了起來,好讓大家看見他。他向他們喊了些我聽不懂的話,他們便服從了,掉頭回去,他一個人游過來。我在岸上等著他上岸。
“你讓你的戰士都回去了,這很好,”我說?!胺駝t你父親就危險了?!?/p>
“你真的沒用斧子打死他嗎?”
“沒有。我打昏他是被他逼的,因為他不肯向我投降?!?/p>
“你是可以殺了他的!他在你手心里?!?/p>
“我連敵人都不愿意殺,更不要說殺一個我敬重的、并且是溫內圖的父親的人了。給你他的武器!由你來決定我是否勝了?!?/p>
他接過我伸過去的斧子,久久凝視著我。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了,并且越來越柔和。這表情最后變成了欽佩,他終于喊出聲來:
“‘老鐵手’是個什么樣的人??!誰能搞懂他呢?”
“你會理解我的。”
“你還不知道我們是不是說話算數,就把斧子給了我!你可以用它自衛的。你不知道,這樣你就等于把自己交到我手里了嗎?”
“呸!我不怕,我有我的拳頭,再說溫內圖不是個撒謊的人,而是名高貴的戰士,他不會言而無信的。”
這時他伸過手來,眼里閃著光。
“你說的對。你自由了,除了叫拉特勒的那個人,其他的白人也都自由了。你信任溫內圖,他要是也信任你就好了!”
“你會像我信任你一樣信任我的,再等等!一塊兒去看看你父親吧!”
“對,來吧!溫內圖得看看,因為‘老鐵手’只要一出手,即使他不想,也是很容易打死人的?!?/p>
我們走到雪松那兒,松開酋長的胳膊。溫內圖檢查了一下,然后說:
“他活著,但很久才能醒過來,這之后頭還會疼很長時間。我不能呆在這兒,得派幾個人來。我的兄弟‘老鐵手’跟我一起來吧!”
這是他第一次稱我為“我的兄弟”,后來我又有多少次從他口中聽到這個詞啊,而他總是說得多么莊重、多么誠摯!
我們回到河邊,游過河去。紅種人站在那邊緊張地看著我們??吹轿覀兿喟矡o事地并肩游了回來,他們知道我們已經達成一致了,而且肯定也看出來,當我成為他們譏諷嘲笑的對象時,是他們看錯了我。上岸后,溫內圖拉著我的手,大聲喊道:
“‘老鐵手’贏了,他和他的三個伙伴都自由了!”
“噢,噢,噢!”印第安人喊道。
溫內圖先派了兩個人到對岸他父親那里去。唐古阿卻目光陰沉地站在那兒。我還得跟他算帳呢,他得為他的謊言和他為了讓我們死賣的力氣遭受懲罰,不僅是為了我們,而是為了未來,為了所有以后可能會撞上他的白人。
溫內圖同我一起走過他身邊,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引我走到綁著三個朋友的刑柱旁。
“哈利路亞!”塞姆喊道,“我們得救了,我們沒被消滅掉!天吶,朋友,年輕人,‘青角’,您到底是怎么干的?”
溫內圖把他的手遞給我。
“給他們松綁!”他說,“你可以親自做這事,因為你配。”
我給他們松了綁,三個人立刻沖上來摟住了我,揉搓得我簡直都害起怕來了。塞姆甚至吻著我的手,眼淚從他的小眼睛里流出來,流到了他的大胡子里,他向我保證道:
“先生,如果我忘了您這件事,就讓我遇上的第一頭熊把我連皮帶毛一塊兒吞下去!這是怎么回事兒???您失蹤了。您是那么怕水,所有的人都以為您淹死了?!?/p>
“我不是說了嗎:如果我淹死了,我們就得救了。”
“‘老鐵手’說過這話嗎?”溫內圖說道,“這么說一切都是裝的?”
“是的?!蔽尹c點頭。
“我的兄弟早就知道該怎么做了。我猜,他在這邊的水底下向上游游,到了那邊又向下游游。我的兄弟不僅像熊一樣強壯,而且像草原上的狐貍一樣狡猾,他的敵人可得小心了?!?/p>
“溫內圖過去就是這樣一個敵人?!?/p>
“溫內圖過去是,可不再是了?!?/p>
“那么你不再相信唐古阿那個騙子,而相信我了?”
他又像在河對岸時那樣久久地審視著我,然后又把手伸給我。
“你的眼睛是善良的,你的臉上沒有欺詐,溫內圖相信你。”
我把當初脫下的衣服重又穿好,從衣袋里掏出鐵皮盒子。
“我的兄弟溫內圖說對了,我要向他證明這一點。也許他認識我給他看的東西吧?”
說著我把卷起來的那絡頭發拿出來遞給他。他伸出手來接,但卻沒有拿,而是驚訝地退了一步。
“這是我的頭發!是誰給你的?”
“‘好太陽’說過,你們被綁在樹上的時候,大神給你們派來了一個看不見的救星。是的,他是看不見的,因為他不能讓奇奧瓦人看見他。現在他不用再躲著他們了。這回你該相信我不是你的敵人,而始終是你的朋友了吧。”
“你——你——是你把我們放了?原來我們能重新獲得自由和生命都該歸功于你!”他震驚之下沖口說道,而平素他是不會因任何事驚奇的。隨后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妹妹站的地方——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他把我推到她面前,說道:
“‘麗日’看到這個勇敢的戰士了,奇奧瓦人把父親和我綁在樹上的時候,是他偷偷地放了我們。她應該對他表示感謝?!?/p>
說完,他緊緊地擁抱了我,而“麗日”只吐出一句話:
“原諒我!”
我應該向她表示感謝,可她卻請求我的原諒!為什么呢?我很理解:她曾在心中錯怪了我。她是照料我的人,應該比別人更了解我,但當我用計裝假時,她也認為我確實是個膽小鬼。她把我看作了沒用的懦夫,而彌補這個比感謝我更重要。我握住她的手。
“‘麗日’會想起我說過的話?,F在一切都被我說中了。我的妹妹現在愿意信任我了吧?”
“‘麗日’信任她的白人哥哥!”
唐古阿站在近旁,看得出,他氣得發瘋。我走上前去盯住他的臉。
“奇奧瓦人的酋長是個騙子,還是熱愛真理?”
“你想要侮辱唐古阿嗎?”他怒道。
“不,我只是想知道我該怎么對待你?;卮鸢?!”
“‘老鐵手’應該知道,奇奧瓦人的酋長熱愛真理。”
“我們倒要瞧瞧!你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嗎?”
“什么時候說的?”
“當初我被綁到刑柱上的時候?!?/p>
“那時說了好多話?!?/p>
“可不是。但你大概知道我指的是你說的哪些話。你要跟我算帳?!?/p>
“唐古阿說過這話嗎?”他問,眉毛挑了起來。
“是的。你還說,你很想跟我決斗,因為你知道我肯定會被你碾碎?!?/p>
我說著話的時候,他害怕起來了,因為他十分謹慎地說道:
“唐古阿想不起這些話,‘老鐵手’一定是誤會了?!?/p>
“沒有。溫內圖也在場,他可以作證。”
“是的,”溫內圖證實道,“唐古阿要跟‘老鐵手’算帳,還聲稱愿意同他決斗,能把他碾碎?!?/p>
“看,你確實是這么說的。你想不想說話算數?”
“你非要我這樣嗎?”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