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初宜嘴里叼著一根雞腿,剛從御膳房偷來的。蓋姐姐倘若知曉了定會問初宜為什么要去偷雞腿。
她哪里知道,以前在府上時候,自己就經常同阿福哥哥和阿秋去廚房偷東西吃。
反正就覺得偷吃的東西最好吃了。
啃下最后一口雞腿肉,初宜隨手一扔,便將一根骨頭扔下高臺。
“哎呦,誰扔的骨頭啊!”地下傳來一聲抱怨的尖叫。
初宜被嚇了一跳,立即貓著身子沿臺階而下。生怕自己被抓個正著。
這是什么地方啊?初宜沮喪地胡亂游走,方才逃跑沒注意,如今卻迷路了。
初宜越想越懊惱,四處張望一邊,發現一個燈火通明的屋子,立即沖上前去。
朝殿內瞄了瞄,興奮地發現竟然沒人。初宜大膽地向內行去。發現窗上印著一個人的影子。惦著腳尖輕輕將窗戶推開一個縫,入目的是一個頎長的背影。
暈黃的燭光里閃動著一抹柔和的藍影,若影若現,似真似假。恍若天宮飛下的仙子。
一管碧蕭湊到唇邊,奏出悠揚的曲調。
初宜蹲在窗下,撐著下巴望月,耳邊是清幽悅耳的簫聲。開始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月兒啊,月兒啊,能否告訴一一,剛才那個仙子般的人是誰?
“皇上,不好了!皇后娘娘不見了!”劉微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劉弗陵嘴上動作一頓,放下唇邊碧蕭,匆匆跨入門外夜色。
“皇???”劉微方欲提醒皇上是否先換了便服,不想皇上連手中碧蕭亦忘了放回便匆匆而去。劉微搖頭,只得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此時宮里燈火通明人仰馬翻,所有人都急著找他們的皇后娘娘,除了天上一閃一閃眨眼睛的星星,誰也不曾看見窗下正睡著一個紅衣女孩。夜風吹得衣角紛飛,女孩仿佛一朵開在夜里的紅芍藥。
“皇上,您先睡吧,三更了,明日要早朝呢。奴才去找。”劉微戰戰兢兢地提議道。
劉弗陵目光落在無邊的夜色,眼里亦流轉成幽深的夜色。
劉微躬身等著皇上的回答,許久,劉微感覺自己的骨頭快散架時,才聽到自己期盼的答案。心臟也落回原位。
“好。”劉弗陵舉步進入夜色,立即有小太監提盞走在前面。
小太監完成任務立即自請退下,宮里當差的皆知,皇上睡覺時從不允許寢宮內還有其它人。
劉弗陵放下握了幾個時辰的碧蕭,不明白為什么今日自己顯得這樣沉不住氣。
推開窗,迎面是浩瀚的星空。
星子一閃一閃,漸漸閃成一雙烏黑靈動的眸子。一雙雙閃爍的星子有了意識般,都閃出了笑意。滿空星子變成了一雙雙笑眸。
突然,眼前飄過一抹火紅輕紗。像是突然掠過眼前的一簇紅焰。
劉弗陵護著一盞燭火,繞至窗下,果然見一襲火衣的初宜睡倒在窗角下。身子縮成一團,嘴角卻微微上揚。
“娘親說找到一個疼愛自己一輩子的夫婿便能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不過,你比我好看,我決定讓給你。可好?”
“放心,你長得這樣好看,我會讓你幸福的,娘親說只有給別人帶來幸福才可以幸福的。”
在他看來女子不應該是含羞帶怯的,溫柔似水的嗎?娘親是這樣,父皇的其它妃子亦是如此。
卻從沒見過哪個女子跑到男子面前說會讓他幸福。理由竟是好看?
幾分生澀地抱起沉睡的初宜,徑自向宣示殿內行去,初宜很自然的向暖源處擠了擠。
劉弗陵前行的腳步一僵,只覺得一團軟軟的東西直往他懷里鉆。對于一向不習慣同人親近的劉弗陵,感覺異常別扭。
劉弗陵控制著將懷里那團溫暖扔出去的沖動,那種感覺就像一塊冰冷的魚肉咬在嘴里,肉質如木,咽下去,卻總有幾絲硬梆梆的魚肉卡在喉口,咽不下,吐不出。
將初宜放上床,劉弗陵正要起身。不想被她拽住衣袖。他嘗試著拽了拽,初宜似乎有意識的便抓得越發緊。像是怕被人搶了雞腿的小乞丐。拼命也要護住手上一點雞骨頭。
現在怎么辦?
劉弗陵幾分無奈地看著睡得一無所知的小丫頭。開始后悔方才沒將她扔下地。可是,那樣聰明的他卻沒想到,其實自己現在就能將這個煩人的小丫頭扔下地去。
劉弗陵僵硬地在初宜身旁躺下。別扭的朝一旁挪了再挪,就像身上長了虱子,不停在身上爬圈圈,弄得他渾身的不自在。
窗角下的紅燭獨自燃著流出紅色的淚,照亮著已經離去的紅花。一閃一爍的仿佛眾里尋他中的那一抹笑。
正當劉弗陵扭著別扭的身子時,一個溫軟的物什毫無征兆的滾入他懷里,驚得他一動不敢動,全身繃緊。
劉弗陵僵硬著雙手,推,推開懷里的女孩,不推,便渾身別扭。
推開!
劉弗陵舉了手正要推開初宜,如果將她吵醒了可如何是好?
劉弗陵放下手。可渾身的虱子有回到他身上爬圈圈。
推開!放下手,推開,放下手?????
就這樣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心里斗爭中,劉弗陵也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第二天,劉微看到的讓他瞠目結舌的一幕就是:他們失蹤了一晚的皇后娘娘正抱著一方睡枕睡得格外的香,嘴角還掛著一彎滿足的笑,定是一夜好夢。
而皇后娘娘的那方睡枕就是討厭同人觸碰的皇上。與初宜截然相反,劉弗陵一臉干吞黃蓮的古怪表情,姿勢越發奇怪。弓著身子像是要將懷里的人推開,手去護著初宜的肩膀又仿佛怕她摔下床。
劉微有種自剜雙眼的沖動,怎么這雙眼睛這樣不好使啊。皇上怎么可能同一個人靠那樣近,還一起睡了一晚。
劉微不相信地晃晃腦袋,問向一旁的小太監:“小樂子,我沒看錯吧。那個人可是我們的皇上?我是不是該換雙眼睛了。”
初宜撐著下巴,盯著窗外時時變幻的白云癡想。
完全忘記此時身在何處。
“咦!”初宜好奇地拾起柜角的白卷。
展開,入目竟是一名男子的背影。
冰冷的鎧甲散發著幽藍的寒光,一襲血色戰袍被風鼓得獵獵飛揚,迎面是似血殘陽,萬里黃金的沙漠。
即使未曾識君面,即使幼稚如初宜,亦能看出畫中男子揮鞭飲馬,追亡逐北的萬張豪氣。
右附一詩曰: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
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天兵下輩荒,胡馬欲南飲。
橫歌從百戰,直為銜恩甚。
握雪海上餐,拂沙隴頭寢。
何當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駿馬似風飆,鳴鞭出渭橋。
挽弓辭漢月,插羽破天橋。
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
落款:離雪。
“誰在里面?”門外傳來宮人的叫喚。
初宜立即卷好畫,扔回原地。
“參見皇后娘娘,公主今日有事已經出宮恐怕不能陪娘娘。”宮人恭敬一禮,解釋道。
“何時回來?”難怪今日等了多時亦不見蓋姐姐來。
“奴不知,公主每年此日一般是不回宮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宮人知曉長公主同皇后交好,便不敢有二言,依言退下。
前面老太傅正持著一口乎哉的慨嘆講得頭頭是道。初宜撐著下巴無聊地來回翻著一疊厚重的竹簡。
氣惱地瞪了端坐在面前的黑影,恨不得瞪出幾個洞來,瞪了好一會兒眼,初宜只能泄氣地趴倒在案幾上,堵氣死的隨手舉起一本竹簡,隨口念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老太傅聽了講授,屈指點了初宜起身,仿佛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你對這首詩有何意見?”老太傅拱著背踱到初宜桌旁。
“這個???這個?????”初宜躊躇地站了起來,不禁將求助的目光伸向不遠處的身影。待看到劉弗陵端坐的背影時,初宜氣惱地低了頭。他怎么都不幫一一啊,一次也沒有!明明知道我不會的嘛!太小氣了。
“這首詩經?鄭風是在描述一個女子因遇不上子都,子充樣美好的心上人而失望。朕認為亦可理解為子民遇不到一個仁德的明君臣子沒遇上選賢舉能的君主。就像屈平般郁郁不得志的忠君愛國者最終悲憤投江,一如前朝倒行逆施終究成為短命王朝。”劉弗陵出其不意地站了起來,繁重的繡金禮服紋絲不亂地貼在身上。
初宜看看被自己壓得褶皺的便裝,不覺將袖口藏到身后。雖然劉弗陵背對著自己,保不準突然回了頭。
“嗯,很好很好。”老太傅滿意地一連點頭。“讀前人遺作讀出自己獨到見解此乃學習先人遺作的最終目的。你可還有疑問?”
老太傅點了初宜低頭問道。
“????不太明白,太傅爺爺,心上人是什么?為什么女子遇不到子都會失望呢?”初宜不解地眨眼問道。
“這個????心上人就是女子心儀的男子。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也。也就是說天下之人都知道子都此人的容貌美好,不知道的便是無目之人。這首詩是說山上樹木茂盛,池塘荷花美好,女子懷著急切的心情同自己心儀的男子約會,可是怎么也沒等到所喜的美好男子,卻見到一些其它的人在眼前晃悠。”
初宜半知半解地點頭,復問:“是不是在女子眼里她所心儀的男子就是同子都樣美好,而其它男子在她眼里都變得不好看了?”
“嗯?”老太傅被問得梗塞,一時竟答不上來。“這個???這個????是這樣嗎?難道果真是這樣?”
老太傅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西天的云霞,眼神竟然開始變得悵然若失。仿佛憶起久遠的往事。
“果然嗎?果然????果然啊!”老太傅嗟嘆三聲,搖頭揮袖,匆匆向劉弗陵一禮,翩然而去。
嗯?初宜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太傅爺爺怎么輕易就走了,不是每天都要訓斥自己一番的嗎?
初宜幾分失落地望著老太傅行色匆匆的背影,一種隱秘的慌亂爬上她的心頭。
好像他這一去便在不回來了。
夕陽落在太液池上,印出半江瑟瑟然半江嫣紅,仿佛美人兩半截然不同的臉,一半燦若夏花,緋然嫣然,一半宛如一彎沙漠,憔然悴然,恍若遲暮。
“皇帝哥哥,太傅爺爺會不會不來了?”第一次初宜這樣近的同劉弗陵講話。
“會來的。”劉弗陵望著茫茫暮色,眼里亦變成兩潭無邊茫茫。
“可是,皇帝哥哥,太傅爺爺今天忘記訓我了。他每次總喜歡訓了我才翹著胡子甩著袖子走的。”初宜沮喪地垂下頭。
一定是我惹他生氣了,他才不想理我了。
“你故意惹他生氣的,每次。”劉弗陵看著懨懨的初宜道。仿佛從沒見過她這副樣子。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好不好?我知道的,太傅爺爺教的書我都有好好看。嗚嗚嗚????一一有聽話,皇帝哥哥你去同他講可好?嗚嗚???一一真的都背了,《詩三百》,《論語》還有難懂的《楚辭》。皇帝哥哥,你同他講講。你最大了,沒人敢不信的????”初宜邊哭邊說,拽著劉弗陵寬大的袖子,最終眼淚鼻涕都噌在了上面。
劉弗陵靜靜看著拽著自己袖子哭得慘兮兮的女孩,心就像被涼風吹殘的荷花泛起絲絲的冷。
默默看看自己臟兮兮的袖子,劉弗陵有些僵硬地開口:“別哭。”
努力搜索腦海里哄小孩的場景,劉弗陵發現竟找不到自己哭過的痕跡。
“陵兒,不許貪玩,好好背書,不然你父皇就不喜歡你了。”美貌的娘親拍落他手上的塵土,瞪了劉微眼道:“往后如若再看到你這奴才帶主子玩這些定不輕饒。”
然后,美貌娘親一腳踢翻了他同劉微建起的土房子。簡陋的只徒四壁的房子。
“別玩了,陵兒,將今天的功課背一背,你父皇馬上要來了。”娘親娘親收起劉弗陵畫了一半的山水圖,催促道。
為什么娘親總要取悅父皇呢?難道他們不是夫妻嗎?
“陵兒,娘親去了,你要???好好當這個皇帝。記住。”娘親嘴里淌出烏黑的血,染血的手死死抓著他的手,囑咐道。
那是娘親最后一次同他講話,他那據說英明神武的父皇將一碗烏黑的藥灌入他的娘親口中,娘親卻淌出來了烏黑的血。
“這就是帝王。”年邁的父皇指著娘親的遺體教育他說道。
所有人都在教他如何成為一個帝王,卻沒人知道,他只喜歡湖邊堆的那個土房子,被娘親沒收懸在書房的小木劍和只畫了半截的山水。
“你別哭。”劉弗陵有嘗試著說了遍。語氣仍幾分僵硬。
不想更是惹得初宜大哭起來。
她怎么越哭越厲害?劉弗陵幾分窘迫地立在那里。
他是不是不想幫我啊,這樣兇?初宜想到這種可能哭得更是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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