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8）

“從今日起，你們娘娘的禮儀就交給本宮了。”長公主端坐著，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茶杯中的茶末，表情隱在一層水霧中讓人看不真切。

地下跪著的老嬤嬤被長公主的突然到訪嚇得一時無措，待聽了長公主的來意，一時游移，商量道：“這???宮中???”

“啪”一聲，長公主將瓷杯重重置于案幾上，冷聲道：“你的意思是這宮里的規矩還要你來提醒？嗯？”

上面啪的一聲已經將下面的老嬤嬤嚇破了膽，再聽到她嗯一聲變調，心知真要動怒了，忙連連叩首：“老奴知罪，老奴知罪。一切聽憑長公主吩咐。”

“嗯，下去吧，記住，以后若是本宮聽說你仗著老資歷騎到主子頭上，定不輕饒。”

“是是是，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謝長公主開恩。”老嬤嬤千恩萬謝的退了下去。

“啊啊啊！姐姐好厲害！”初宜立即歡呼著扔掉頭上討厭的鳳冠，踢掉重重的鞋子，一陣瘋也似的撲到在長公主懷里。

“你呀。”長公主無奈地點點她的鼻子。

“以后討厭就說討厭，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在這個宮里沒人敢說你的。”

天蒙蒙亮，東方天空方在悠遠的山巒頂端涂撒了層青灰，隔斷出一片灰亮的天光。

夜晚隱含了一晚的淚水被布施太液的一池蓮花上，結成一顆顆晶瑩的血琉璃。

晨風浮動，靜止的池水蕩動成波。

宣室殿內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幾千日子重復不變的恭謙，無數早晨相同的漠然的面孔。一切仿佛一場正在播放的單色調的啞劇。

劉微接過腰帶，弓著身子，替面無表情的小皇帝系上，一圈大小宮人謙卑地跪在地板上，一絲不茍地撫平衣擺上每一處褶皺。

突然，門簾動了動被掀起小縫，露出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

除了劉弗陵注意到門簾處的動靜，殿內其它人依舊進退如故。

突然，門外“哐當”一聲，驚動了殿內所有人。

“哎呦，哪個不長眼的?????呀，奴才該死，奴才不長眼，沒看到皇后娘娘，娘娘恕罪。”

簾外傳來咚咚的叩頭聲。

劉微機靈的瞄了劉弗陵眼，立即捅了捅身邊的小太監，遞了個眼色，將手中的活交到他手上。自己悄然出去。

“呀，皇后娘娘怎么全濕了，你這奴才怎么當的，快下去領罰去，別在這里礙眼。”劉微揮手趕了人下去。方轉向初宜換上一臉笑容，躬身道：“奴這就帶娘娘回去換身衣裳。”

“噓！”初宜緊張地張望了簾內眼，道：“小聲點，不然要被夫君聽到了。”

這個皇后娘娘還真是可愛，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哪里還有聽不到的道理。劉微忍著笑，同初宜般緊張地望望簾內會意點頭，依言放低聲音道：“娘娘還是將這身衣裳換了吧。惹了風寒可不好。”

初宜點頭，戀戀不舍的看了看厚重的黑簾，沮喪不是透明的里面情況一覽無余撅著嘴隨劉微而去。

劉微搖頭，真不知長公主同皇后娘娘說了什么，自那日后娘娘便總是偷窺皇上。想到這里劉微一時滿心疑惑。皇上明明心里清楚得很，卻也從不點破。真不知圣意如何。

初宜咬唇，想了會兒，才吞吐道：“???嚴肅。”

“優點？”長公主也學著她的樣子完全趴在案幾上，盯著她的臉。

“嗚！”初宜泄氣的蒙住眼睛，為什么每次都要找他的優點啊？蓋姐姐可是在為難一一。

長公主被她可愛的樣子逗樂了，玩心大起地拿開初宜眼前兩只手，有意一字一頓提醒道：“優點。”

優點優點！該死的優點！初宜在心里悲憤地捶著桌子。

初宜撐著下巴，垮著一張小臉，到底他會有什么優點呢？都不曾笑一笑。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依前圣以節中兮，喟憑心而歷茲。”

瑯瑯的背誦聲從窗戶傳出，炎炎的烈日曬得窗前的梨樹閹答答的，蟬聲也顯得格外嘶啞冗長。

劉弗陵流利地背誦著《楚辭》篇什，一字不落。一旁的長須太傅聽得亦是酣暢淋漓，通體舒泰。白胡子不覺抖動起來。好像會跳舞的小矮人。

而方才偷偷溜進來的人此時正大大剌剌地趴在桌子底下點著腦袋睡覺。

劉弗陵和白胡子太傅不約而同地看了桌子底下眼。

看見的就是大漢朝的皇后娘娘正毫不成體統地趴在桌子底下，撐著腦袋，一倒一倒地打著瞌睡。

劉弗陵看著初宜毫無戒備的睡顏，一如平常的漠然。古井微瀾的眼里深得看不出情緒。

老太傅不贊同的無奈搖頭，這段時間已經習慣這個娃娃皇后跟在后面胡鬧了，也知道她只是個孩子，可能是因為這宮里太寂寞了，總想找個人靠近。

老太傅瞄了年幼的皇帝眼，暗嘆，這宮里也只有這位同她年紀接近了。想是除了這里還能去哪里？

罷了，誰能想到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大司馬的外孫竟是這般不諳世事，天真活潑，怕是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有個爭斗市儈的心思。可見上官將軍府上對這位皇后真是如珠如寶。只是如今陷在這宮廷不知是福是禍！

罷罷罷！老朽也就安分守己地過吧，在幾年就告老還鄉了，從此江湖逍遙，朝堂高遠，再同我不相干。

不知何時，樹上已經結了一樹的雪梨，看著就讓人垂涎不已。只是這是宮廷，除了這個宮廷的兩位主子無人敢冒犯這棵梨樹。

樹下擺著一局珍瓏，黑白兩子各不相讓，不分上下。

一老一少端坐在棋盤前冥想，均苦想著置對方于死地的法子。

劉弗陵好不容易遇見一個敢同他較量的對手，自然不愿放過，縱使是內斂如他也亦是滿頭大汗。

老太傅更是大汗淋漓，蓬松的大胡子此時也焉成一撮狼毫。

時間一點點過去，兩人都沒想到破解之道。

連空氣亦變得沉悶起來。

突然，一個雪白的東西從天而降，砸到棋盤上，不待兩人看清，又是一連串的雪白物什砸了下來。

不用想，這種時刻會出現在這里并且有這個膽量做這件事的人沒有第二人。

“哎呦，我的棋！那個背脖子砍腦袋壞了老夫的好事！看老夫不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然后????”老太傅激動的跳了起來，像是有人點了一把火燒了他的屁股。突然意識到始作俑者的身份，仰頭看時立即住了口。

劉弗陵眼里第一次有惱意，眉尖微蹙，看向樹上的始作俑者。

此時作為始作俑者身份的初宜，正悠哉游哉地啃著香梨，吃得滿嘴香甜，津津有味對下面發生的事毫無知覺。那里還有母儀天下的威儀，簡直是個貪吃偷食的小鬼。

“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搗亂啊？”老太傅無奈跺腳望著樹杈上的初宜。

“才沒有呢！明明已經結束了。”初宜不解地看著胡子抖得厲害的老太傅。

“小孩子不懂，勝負未分怎么說結束了？”老太傅氣得漲紅了臉。

“可是，不是雙方都贏了嗎？還要分什么勝負？”初宜也不吃梨子，咬唇，自語道：“明明娘親說過棋下到雙方不分高下時就結束了。”

老太傅老臉憋得發紫，揮袖而去。竟連禮儀也不顧了。

劉弗陵卻意外地盯了一臉懵懂的初宜眼，幽黑的眸中明滅不定。舉步離去。身后自言自語像揮之不去的蒼蠅鉆進他耳中。

“嗚，我怎么爬了這么高了？這要怎么下去啊？”

“完啦，太高了。”

“啊，直接跳下去好了。”

初宜邊嘀咕著，邊思考著如何下去。半晌思索無果，只得沿樹干滑下去。

不想半路絆住樹結，一個跟斗，便滾了下來。

“咚”一聲結結實實摔到地上。

初宜跳起來揉著發疼的屁股。余光正好瞥見幾步遠的劉弗陵。驚訝地發現對方正看向自己這邊。

可不等初宜再看，劉弗陵已經轉身離開了。瀟灑的仿佛方才那個人不是他。

他方才真是在看我嗎？

初宜搖搖頭，肯定是在暗罵我搗亂！

“嚴謹，認真。”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初宜終于找出他兩個優點了。興奮地立即來告知長公主。希望自己的任務到此結束。

當長公主看到初宜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便知道她小腦袋里算計著什么，抿唇而笑，搖搖手指，示意初宜還不夠。

“這些時日，你好不容易找出他兩樣優點，缺點都是一大堆，所以，乖乖繼續找吧。”

“嗚嗚???姐姐壞，就會欺負一一。”初宜沮喪地抱怨。

“我怎么欺負你了？”長公主溫柔地攬過初宜的身子，柔聲問。

“今日一一從樹上摔下，他明明在，卻只當沒看見。一一才不覺得他有什么好的。還不如阿福哥哥。”初宜一時咬牙，一時撇嘴不屑。

“阿福哥哥是誰？”長公主輕笑問道。目光含笑掃了門簾處眼。

“阿福哥哥就是???從前在府上經常陪一一玩耍的人，瞞著娘親帶一一上街，給一一賣冰糖葫蘆，最重要的是每次一一從秋千摔下來，他都會接住一一，還幫一一打秋千。”初宜扳著手指如數家珍，說到最后仿佛想到當日場景，眼睛也笑成了月牙兒。

“哦！那一一很是喜歡阿福哥哥啰？”長公主意味深長的看了微動的門簾一眼，發問。

初宜案前同劉弗陵般被擺上了一只素琴。

初宜不明所以地將琴身翻轉了個遍，最終撐著下巴問道：“大胡子爺爺，這個是干什么？”

老太傅瞪了專職搗亂的初宜眼，咳了咳道：“今日我們學的便是撫琴，由于兩位進度不同，微臣決定暫時放緩進度。先教娘娘基礎，還望皇上恕罪。”

“太傅決定便是。”劉弗陵向老太傅微抬手，示意他起身。

一個時辰后，老太傅已經開始繞著留仙亭暴走，再也顧不得君臣禮儀，吹胡子瞪眼大罵道：“死丫頭，你怎么笨成這樣，宮商角徵羽幾個調教了這么久還是不會，還是你誠心逗老夫好玩啊？”

老太傅叉著腰，甩了胡子，怒氣沖沖地呼著氣。而初宜則不痛不癢地撐著下巴，對著老太傅的怒氣，笑得一臉燦爛。

“大胡子爺爺，我可是皇后哦。”初宜好心提醒道。

“就你還皇后？那個瞎了眼的皇帝竟然會娶你這樣的皇后???”老太傅聽了初宜的話非但沒消氣，反而氣得益發厲害，干脆指著她的鼻子罵道。罵著罵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所有氣焰立即弱了下來。

“微臣???微臣該死！微臣不是有意辱罵皇上的。微臣只是???”老太傅立即撲在地上跪求。

“太傅只是什么？”

不想沒聽到皇上赦免的話語，得來的竟是一句詰難的反問。老太傅滿腹疑問，一時竟答不上來。

“只是???只是???”

“好了，太傅起來吧。真不怪罪你就是了。”

“誒，”老太傅幾分笨拙地爬了起來，抬頭時，不想剛好望見幼皇上眼里閃過的笑意。這才恍然大悟。

就說皇上一向寬厚，怎么今日這樣反常，原來是被那丫頭傳染了。

偷偷瞪了滿臉春光燦爛的丫頭眼，換得的則是益發囂張得意的笑臉。

完了，完了，若是以后皇上也同這丫頭一般鬧，我老頭子該如何活命啊。

“今日我們畫作的題目是‘白馬非馬’。”老夫子指著卷上的幾個大字道。

下面兩位學生接到題目立即開始作畫。瞄了眼有模有樣的初宜，老夫子終于滿意地點頭。經過這幾日的觀察，發現這個丫頭其他不行但繪畫這項卻有極高的天分。假以時日便能同皇上不同上下了。

自信地走到初宜面前，不想這不看不知道一看眼珠子都快嚇出來。

“你這???這???是什么？”老太傅顫著手指艱難的才說完整個句子。

“彩色的驢子啊。”初宜一臉茫然的望著太傅。并不知自己錯在哪里。

劉弗陵一見，卷上一只五顏六色的毛驢，邊蹦達著邊叫喚著“我是白馬！”

“你看，這只驢子叫白馬，難道不對嗎？”仿佛怕太傅氣得不夠，初宜干脆將畫舉到他面前，解釋道。

“呼！呼！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老太傅被氣得喘氣粗起來，指著初宜直嚷嚷。

“太傅，學生以為皇后這幅也并無不可，比起傳統所認為的白馬非馬的典故，學生認為應當集思廣益，就如治理群臣應當善于發覺其中大膽全新的思想，這樣才能不斷克服原有體制的弊端。不知太傅以為如何？”劉弗陵突然站起來說話另另外兩位甚是詫異。

連習慣了他愛理不理的初宜也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啊？哦，是???是，皇上所言正是，微臣一時糊涂。”老太傅這才回過神來，哼哼唧唧地回復。

“嗚——！為什么他一開口老頭就點頭稱是呢？太不公平了！”初宜憤憤地錘了桌子。

“最后他們誰也沒夸我的畫好，光談他們的治國之道去了！”

初宜叫嚷著抱怨起來。

“別忘了他的優點。”長公主捉弄似的哪壺不開提哪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