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判決（一）

　　醉花樓里，十爺仍是靠在榻上，眼眸半瞇，襯著他似笑非笑的臉龐，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邪魅誘惑。

　　“真是好奇得很，倒底是怎樣的女子，竟將我這不近女色的十五弟給俘虜了？”

　　“王爺若想知曉，那還不簡單。”旁邊蒲察木罕將扇子拍打著手，笑道。

　　“呵呵，我倒忘了，現成一位丹青妙手在此。兀林答，吩咐下去，著他們送些筆墨來?！?/p>

　　原來這蒲察木罕是金國第一丹青大家，曾周游各國，拜眾多名家為師，其對漢人的詩畫向來推崇，尤喜唐代之工筆仕女，多年臨摹，已深得其中精髓。

　　樓中小廝送來了筆墨紙硯，那蒲察木罕放下手中折扇，走至房中高幾旁，將衣袖卷起，提筆細細凝思著。一會兒，只見他將筆在硯臺中飽飽沾了墨汁，然后在鋪平的宣紙上揮灑起來，時而龍飛鳳舞，時而精工細描。

　　不過兩盞茶的時間，畫已完成，蒲察木罕將筆向筆架一丟，退后兩步，細細察看一番，才近前對著未凝固的墨跡吹了吹，將畫拿起，送至十爺處。

　　十爺展卷一看，只見畫兒正中一樹，只有枝桿，然枝桿蒼勁，似伸向空中的觸手。樹下一女子，身子側立，抬眼向上，蛾眉微蹙，雙目含淚，一顆淚珠兒正懸于杏眼下的桃腮上，要落不落的，瞧著甚是楚楚。

　　“這女子也不過如此，并無十分之姿，為何……？”十爺暗下沉吟，拿近前再仔細看去，只覺她目中雖現凄涼之意，卻又露出不屈之態，身姿雖嬌弱，站立時卻有一種頑強傲然的態勢，如那雪中紅梅，不懼風霜摧殘，不理人間冷暖，自把暗香盈盈相送。

　　“這女子，卻也有些意思?！笔疇斁従徛冻鲆唤z笑意。

　　“王爺，說句實話，屬下對這位梁姑娘倒是敬佩得緊，她家遭逢大難，若是尋常女子早慌了陣腳，哭哭啼啼之外亦只能認命，不想這梁姑娘卻是好膽識，臨危不亂，前日聽說為了父兄城中各處拜訪親故，昨日又遣散家中仆從，竟是比個男子還周全些?！?/p>

　　“木罕能佩服之人，天下寥寥，如此看來，我那十五弟也有些眼光?！笔疇攲嬕痪?，收入袖中，轉頭向一直站立一旁目不斜視的黑大個說道：“兀林答，準備一下，等十五弟一到即刻起身。噢，還有，四皇兄應在城中安插了些人手，你通知下去，著他們對梁府嚴加探視，若有任何消息馬上傳書于我?！?/p>

　　“是，王爺?！?/p>

　　再說梁府中雖仍與往常一樣，但仔細瞧著，已現頹敗之態。府中一些地方因無人打掃，殘花敗葉，枯枝雜草，顯出無人居住的荒蕪，若大的園子，也少有人走動，偶爾一兩人走過，也是步履匆匆，臉色灰暗，將這冷寂的氣氛襯托得更是沉重。

　　老夫人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時清醒時糊涂，大夫來后，也只是例常的問診，拿不出個有效的法子來，梁紅玉一直守著母親，見此也唯有暗暗垂淚，只盼著天可憐見，能讓母親渡過難關。

　　自燕云飛走后，柳如翠知梁紅玉心中難過，自是寸步不離的守護在她身邊，小四因男女之別，不方便進出老夫人的院子，所以只是在府中到處巡察，也時常出府去探聽些消息，兩人齊心，只愿能助姐姐一臂之力，即使不能相助，能給些無聲的安慰也是好的。

　　第三日上，大夫診視過后，到了外間半天不語，只是搖頭，梁紅玉心猛一沉，銀牙緊咬，抓著帕子的手已攥得骨節泛白，旁鴻燕忙將小姐扶著。

　　“唉，老夫人……恐怕……時日無多了。如今也只能看天意盡人事，老朽勸小姐還是盡早將后事準備著，免得臨時慌亂?！?/p>

　　梁紅玉一聽，多日的擔心憂慮一起沖上心頭，再也承受不住，一頭向地上栽去。幸虧鴻燕眼急手快，將小姐死死攙著，邊一疊聲的喊著：“小姐，小姐，你醒醒，醒醒。”

　　內室的梁靜靜與劉嬤嬤聽了，也趕至外間，見梁紅玉如此，兩人心中瞬時明白，俱雙眼流下淚來。

　　“娘親，娘親，你也要丟下玉兒么？”良久，梁紅玉才緩緩醒來，雙眼空洞無物，茫茫然不知看向何處。

　　“小姐，老夫人若去了，也算得是壽終正寢，小姐莫太傷心，還是趁此時多陪陪夫人，著手將該準備的早些準備著?！眲邒呱锨皠竦?，畢竟是老人兒，在這些事上自是比梁紅玉等小姑娘要懂得多些。

　　幾人正勸著，突聽外面有喧嘩吵鬧之聲。眾人面面相覷，梁靜靜轉身掀簾察看。

　　只見外面院中來了不少官兵，其中一軍官模樣之人，手拿一物，正大聲叫道：“梁家之人可在，請出來聽宣。”

　　管家梁旺與梁思思等姐妹俱在他們對面，對他們怒目而視。

　　“小姐，小姐，官兵來了。”梁靜靜一看情形不對，忙奔至梁紅玉身邊，低聲說道。

　　梁紅玉一驚，竟漸漸冷靜下來，掙脫了鴻燕的扶持，微顫著站起身，用手攏了攏發鬢，將身上衣裳扯平，才抬步緩緩走了出去。

　　那軍官正是劉都虞候的親信幕僚陳仕仁，等得不耐煩的想要再度喝叫，就見門簾一掀，一個女子緩步而出，姿態端雅，面色安然，全無驚慌之色，眼中似是剛剛哭過，仍帶淚痕，倒顯得她既讓人憐惜又不敢隨意褻瀆。

　　“臣女梁紅玉聽宣?！绷杭t玉走至近前，屈身行了一禮。

　　陳仕仁打開手中文書，口中念道：“池州都監梁紀都、先鋒梁宏達因延誤軍機，致先鋒營官兵傷亡三千人，其罪重大，按律當誅。今判梁紀都、梁宏達死罪，剝奪官身，于近日軍中斬首，以慰其所累之亡靈，其家屬男子流放邊疆，女子充為官妓，家中一應物件沒入官府，奴仆收為官奴，由官府發賣?！?/p>

　　念完，才將眼光向周圍一掃，傲然問道：“爾等可聽明白？”

　　梁靜靜等人已圍至梁紅玉身旁，個個臉色凄惶，有人已忍不住哭出聲來。梁紅玉臉色一變，身子晃了晃，不過在旁人還未察覺時已強自鎮定下來，這樣的結果本也在意料之中，不過初一聽聞，仍是痛到極致，就是用那肚腸寸斷也不能形容一二。

　　“官爺，罪女家中只有一老母及罪女兩人，如今家母命懸于一線，請官爺手下留情，能否讓罪女將母親送走后，再去衙中領罪？”梁紅玉盈盈一拜，含淚說道。

　　“這怎使得，軍中公文豈是兒戲?！标愂巳室豢诨亟^，轉念一想：“咦，不對，聽說那梁宏達有妻有子，怎只你兩人？”

　　“官爺容稟，只因罪女之兄長迷戀城中一妓，不顧家人反應，將罪女之嫂嫂及侄兒趕出家門，已有年余，官爺若不信，盡可前去核實?！蹦橇杭t玉說著，雙淚長流：“家母如今不能移動，望官爺體諒罪女的一片孝心。當今皇上以孝理國，官爺若能網開一面，并無負對皇上的忠心?！?/p>

　　“這……”陳仕仁猶豫著，向身旁一人看了看，那人領會，上前掀簾入內室察看了一番，出來后附在陳仕仁耳邊說了幾句。

　　“陳大人，小的有幾句不知當講不當講？”陳仕仁身后一人笑著走上前來，拱手說道，梁紅玉聞言一瞧，卻原來是池州府尹的屬下，捕頭王朗。

　　“王捕頭有話直說，何須如此客氣？”陳仕仁雖說是軍中派來的，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對這府尹的親信自也是笑臉相迎。

　　“我觀府中有大夫在，不若問問大夫，若真是病入膏肓，大人何不念在將死之人身上，暫緩兩日，我想梁家必感大人之恩德，至于其后的收監押送府尹大人定秉公處理，絕不敢枉私?！?/p>

　　梁紅玉感激的看了一眼王朗，忙跪下泣道：“望大人看在罪女母親的份上，手下留情，罪女必感恩戴德，來世做牛做馬報答大人。”

　　那大夫亦已走至院中，見此忙上前：“小民見過大人，這梁家老夫人確實時日無多，早則兩三日，遲則六七日?！?/p>

　　陳仕仁見梁紅玉苦苦哀求，旁又有王朗說情，想到梁府遭此災禍，雖說是罪有應得，但同在軍中共事，亦有些惻隱之心，不愿逼迫太過，想至此，面向梁紅玉說道：“既你母親大限將至，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暫緩收押，若母親大事一了，當自行前去衙中，不得有誤。”

　　不等梁紅玉感激，又接著說道：“至于你所說你兄長拋妻棄子，僅你一面之詞，不可為據，我等自當核查，若有任何欺瞞之語，將罪上加罪，你可明白？”

　　“罪女明白，謝大人之恩?！?/p>

　　“大人，小的知曉那梁宏達之妻原是城外王家溝之人，不若明日小的陪大人一起上門一探虛實？”王朗看準時機上前說道。

　　“如此甚好。”陳仕仁笑著：“王捕頭既是池州人，是否也聽過梁家的傳聞？”

　　“那梁宏達與錦繡樓的玉竹姑娘相好在池州可謂家喻戶曉，這段佳話早被傳得沸沸揚揚，可羨煞了不少人?！蓖趵矢恍?，低聲說道：“說起這事，小的倒想起來，前兩日錦繡樓的媽媽來報官，說玉竹姑娘卷了樓中細軟跑了，我初時還只道是窩內起橫，也不當回事，現在想來，說不得是玉竹知曉了梁家之事，怕禍事延身，故自逃了?！?/p>

　　“嗯，既如此，咱們還是去了王家溝再做打算，現公文已下，咱們也不能怠慢，總得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也好向劉大人和府尹大人交待。”

　　“那是，那是，小的自聽大人的。”

　　“這邊還須王捕頭多多操心才是?！?/p>

　　“既大人吩咐，小的自當盡力?！蓖趵驶厣韺χ砗蟛犊煲粨]手：“將梁家除梁紅玉母女之外的一干人等全部鎖了，押回府衙。”

　　府中所有人一聽，面色慘白，相互摟著，抱頭痛哭，鴻燕更是拉著小姐不松手，差點與上來拉扯的捕快打起來，一時哭聲震天。劉嬤嬤哭著向前：“官爺，官爺，老夫人離不得老奴，求您留下老奴，求求您們了?！?/p>

　　“這…..”王朗轉頭看向陳仕仁，見他點頭，才說道：“既如此，就留你一人，家中事了，與你家小姐一起去衙中領罪?！?/p>

　　官兵去了良久，梁紅玉還站于院中，看著一地狼藉，耳邊似還聽見鴻燕等女子的哭聲。如果痛到極點，那痛已不能稱之為痛，就象壞死的肢體骨肉，毫無感覺，毫無反應。梁紅玉感到自己的心，身子，頭腦都如中了麻藥之人般，失了五感，亦如這墜落的枯枝殘花，了無生機。

　　“小姐，進去吧?！眲邒邞K然說道。

　　一陣風刮過，天色暗沉下來，春雪恰在此時飄然落下，先是小顆的雪粒兒，然后是大朵大朵的雪花，在風中飛舞，早先落于地上的已化為雪水，將地上浸濡得泥濘不堪，這是今年的第二場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