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白.春
八
風。
大風。
西北大地上除了星星落落的微渺人類居民地,剩下的全是一望無際的戈壁、遠山和沙漠。刮風,一如場戰爭。風和沙土搏斗,沙土和地面廝殺,風再和地面交纏。沙土被風刮起來像是一粒粒黃澄澄的子彈頭,成股成股打在臉上,比用鞭子抽著還疼。父親講了幾十年前的那場大沙塵暴,遮天蔽日,生靈遇劫。
而春天,是乘著這樣暴虐的風獸來到西北的,可能是因為風獸疾行千里而不停的好處。
長著長角的公羊跟在母羊的后面,對著天空嗅著母羊的尿液,它用這樣的方式決定著自己要不要和母羊交配。它追著母羊跑,跳爬到母羊身上,用自己的器官行使著它的權力。那只公羊的角向后脖子彎去,刺?它的脖子,而它并未察覺。角以看不見的速度生長,謀劃著刺殺它的主人。這利角叫做自殺角,有經驗的牧羊人會鋸掉的。
不論如何,母羊受孕了,挺著大肚子,它已經習慣了。
五個月后,三只帶著胎衣的小羊披著卷曲的毛,來到世界上。母羊吃掉它們的胎衣,它們有兩只睜開了眼睛,一只后來很久也睜開了眼睛。母羊的乳頭脹脹得,兩個下面各接一個乳羊羔,后來睜眼的一只羊羔擠不上前,看著兩個雖跪著卻殘忍的胞兄貪婪地吮吸著,它感到自己越發虛弱。兩天后那只后來睜眼的羊羔死了。那兩只它的胞兄還在跪著,吮吸著本屬于三個羊羔的奶水,并且還欲罷不能地緊隨著跟著想躺一會兒的母羊身后煩羊地咩咩叫著。
萬物蠢蠢欲動。
四只小手,一根細繩線。我和禾兒交替用手指撐著線繩,并用指尖在線繩間挑出不同的圖案,熟悉的圖案在我們指尖不停變幻,直到我們玩得熟悉了所有圖案出現的順序。我們停了下來,禾兒把紅色的線繩在指肚上繞著,我把我的白發在指肚上纏著。
白發繞指,童年流淌。
第七道題是應用題,說的是小明分糖果的事情。禾兒咬著筆頭說我不會做。我說七加二等于九,九除以三是三,正好小明、小紅、小亮每人三只鉛筆。禾兒用她在上課用力磨得干干凈凈的橡皮擦去她寫的一大堆數字,又低下頭認真寫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說,你算得真好!我的心里美滋滋的回答,是簡單而已。不曾想到多年后我因為數學而對學業失去了信心。
那個又高又瘦戴著厚厚眼鏡的班主任對我說,愛干嘛干嘛,你真是毀了我重點班的聲譽,我感到空前地無話可說和不想解釋。我轉身走進教室,把數學課本打開,對著上面的圖形和符號盯了半天,拿起筆在草紙上一遍遍抄起來。講臺上數學老師指手畫腳慷慨激昂地寫了整整一黑板算式。
我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它的白色與我頭發的白色遙相呼應。教室外的草地上延遲地冒著冬季的枯黃,樹枝也隨著風生硬地搖晃著,像是不會搖尾巴的狼勉強地搖著硬尾巴。遠處的建筑尚未完工,樓體裸露著水泥的灰色,堅硬而深沉。夕陽充當了所有一切的背景,中和了水泥外墻的冷色,語言著明日朝陽的姿色。幾只麻雀從干枝上飛走了它們飛過夕陽,飛向未知的何方,它們對這里太過失望了。黃色的幕布精心地勾畫著樓、樹、人的邊廓,展現著自然這位藝術家的封筆油畫作。
城市的夕陽讓人想到生活,鄉村的夕陽使人想到生命。青山遙不可及地坐落于夕照的方向,牧羊人和羊群踏起塵土,來自那個方向,伴隨著清脆的鞭聲和羊兒急于歸圈的吟唱。小廟和曬谷地的地方棲著紅啄的烏鴉,它們對那個地方很滿意。人們打水的鐵皮桶發出耳熟的叮咚聲,老人們嗑下銅煙鍋里灰燼的碰撞聲,以及玩而未歸家的孩童,以及炊煙。如果我是畫家,我也要在這里畫出我的封筆之作。
掛在屋檐頭的冰掛消開了,把水滴在下方的滴水石上,打出了一個圓圓的小坑。天暖了起來,我終于脫下臃腫的棉襖,與禾兒在田間道和曬谷場放著那個綠色的蝴蝶風箏。我們追跑,嬉笑。終于,氣喘吁吁。我說,好了。禾兒說,再玩會兒。我知道,她想再玩會兒,以便延遲我少有開懷的結束。但我收起了風箏線。因為放風箏的人越來越多了。我不喜歡人群,真的,因為從內心里有種逃開的沖動。禾兒拿著風箏,風搶著,她努力抓著。
回到家,關上門,終于心靜了下來。我從梳妝臺上看著沮喪的我、逃避的我和我的罪惡的白發。
九
一如既往是一個開啟一切的靜悄悄的早晨,后巷七伯家愛啄孩子眼睛的紅冠公雞打著精神舒長的鳴。我呆看著遠處的山,和一輪可以看清邊緣的朝陽在山上掛起來,高起來。我終于發現,那個正在升起的太陽,竟來自西方的山后。平日應照在向東墻上的第一束光現在莫名其妙卻若無其事地打在朝西的窗戶上。平日開始忙碌的人們依然各飲各的牲畜,各燃起各的炊煙。我奔走著,我?太陽從西方升起。我挨家挨戶地告訴他們,看太陽,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們望著這個滿嘴胡言的白發小孩,一個男人裝神秘地說,怪你,都怪你迷惑了太陽。我想,不關我的事。
我跑到了我家大門口,我發現了異樣。嗩吶聲從大門口向外傳去,白色的對聯貼在門樓上。我將信將疑地向大門里邁。里面白茫茫一片,孝布和挽聯擺在院中。里面熱鬧地吵著,見我走進來,他們停下了鬼鬼祟祟的談論。我大聲喊,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們相信我。一個老人把白色的布帽蓋在我頭上。孝帽太大了,遮住了我的眼睛。他又用麻生把一片孝袍系在我身后,并俯在我耳邊說,你奶死了。我掀起遮著眼睛的孝帽,眾人大笑,笑聲震耳欲聾。祖母怎么會死呢?祖母好好的,昨晚還給我講紅軍被馬家隊伍追殺的故事呢,前天晚上還給我講饑荒的傳說呢,她怎么會死呢?我想哭,但是他們的笑掩蓋了我的哭聲,我撲向他們可惡的笑臉,撲打著他們……
夢醒了,被子和枕頭都一片狼藉。我回憶著昨晚祖母的故事和昨夜的噩夢。祖母在外面傳來喚雞吃食的聲音,我安躺下來。
祖母的故事:35年后的紅軍,都被凍壞了,也餓壞了。披著單衣西上,卻遇到了被國民黨改編的回族馬家隊伍。馬甲隊伍個個騎著驃壯的馬,提著馬刀閃閃,用刀把打得跨下的馬跑得飛快。跑到紅軍,一彎腰殺一個。紅軍一直潰逃,逃到了村里,抽出炕上的毛氈,用刀剜一個洞,從頭上套下去,套在他們瑟瑟發抖的身子和心上。祖母說,一個兵掏出幾張皺爛的邊區票,她沒有收,兵執意要給,扔下就走了。紅軍們餓瘋了。他們吃光了村里喂狗的苞米粗面做的糊糊粥,惶恐不已地講著他們的經歷——跑,一直跑,馬甲隊伍殺人不眨眼的刀風在他們頭頂身后呼嘯著。借住在我們家的一個小兵才十六歲,半夜里被噩夢嚇醒了七八次。
第二天他們走,不!是逃。他們逃到了縣城的舊址——一條山。決戰一條山一戰,壯烈而殘酷。馬家隊伍將紅軍們圍困起來,一刀一刀地砍殺。幾萬人在這場戰與逃的較量中一個不剩全死于馬家隊伍的冷刀下。
禾兒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我起床提著書包和她一起走那五百米去小學。我確認了今天的太陽照常從東升起。我將那個噩夢講給禾兒聽,她用手帕擦去我腦門上的汗,說沒事。朝陽下的禾兒,真的很可愛,很討人喜歡。說實話,見到她,我忘卻了所有的惡夢。
祖母的故事,大大豐富了我的見識和想象力。
我愛聽故事。
我喜歡講故事的人。
祖母講她見過的事,村醫曾大寶講歷史上的趣事,父親將饑餓的故事。而石蛋是最能給我講故事的,所以他成了我的好朋友。石蛋家只剩下一個以偷為生的父親,所以他家貧困潦倒,我經常給他把我家的饅頭給他吃。作為一種回報,他給我講故事:
鄰村大莊有人家養著一頭產崽的母豬,肥肥大大,墜著很多乳頭,很臟的樣子。去年,就去年,那豬像往常一樣下著崽。咕咕地下,但下到最后一個時,母豬感到有一些費力。痛越來越明顯了,這與它多年級的經驗不相符合。但,它還是把它給生出來了。母豬打量著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長長的鼻子,大大的耳朵,一對伸出嘴的牙。
我打斷他問:“那是啥?”
石蛋一本正經地說:“象呀!”
我說:“豬生象?”
石蛋驕傲地點了點頭,接著說下去。
小象睜開了眼睛,看了一下周遭。半天,它伸著長長的鼻子在眼前晃,伸出嘴的那對牙也在眼前晃。它的胞兄們擠在它親娘的奶頭上吸吮。而它不能。它和胞兄們不一樣。它感到十分沮喪,它沖著天空大吼,吼聲吵醒了母豬。母豬輕蔑地看了它一眼,又躺下了,享受著乳頭被豬崽們拱著的癢癢的感覺。小象一邊感嘆命運,一邊徒增自己的悲哀。終于它忍受不了屈辱,氣滿胸膛,七竅流著血死了。
我問:“咋死了呢?”
石蛋說:“氣死的。”
這個故事,比祖母的、曾大寶的、父親的故事都要好,我想。
石蛋又說:“冬吉,你別為白頭發發愁,我聽說白頭發長大肯定會變黑的,變得烏黑烏黑。”
我說:“你管不著。”我又開始思索,長大了這個詞匯。
石蛋識相地閉嘴了。后來我明白了他的話所包含的好意和善良,并且回想這石蛋圓圓的頭,偏黑的皮膚,扁?的鼻子,和大扇的耳朵。石蛋說,他爸說這個叫福相,以后保管升官發財。
十
少了許多沙塵天氣,西北的春天漸入佳境。而這樣的天氣里,石蛋總建議去戈壁。而我總不拒絕游玩戈壁的建議。春天的戈壁上,有剛剛冬眠醒來的七寸蛇,有躥奔的野灰兔子。
孤悶的房間里擺著我需要背的東西和我喜歡看的書。《唐詩三百首》與一本很老的歷史教材。我每天都要背一首詩和復述一節歷史。唐詩非常無聊,歷史還算有趣。我正念著:車同軌,書同文,統一度量衡。并且想再看一遍到底哥倫布坐大船是如何走的。石蛋在門外大聲喊著冬吉,我扔下書跑了出去,不忘戴上我新買的帽子。
石蛋說他帶了兩個雞蛋,路上吃。我很感激他,我也知道他的雞蛋不知道來自誰家的草垛里。石蛋好奇于我的新帽子。我說戴著帽子好一些。他把帽子奪了過去,我的白發呼呼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生氣了,奪回帽子戴上,并警告他。石蛋說不必戴,這是捂著耳朵偷鈴鐺。??我介意這句話。我跟著他走。
我跟著他走出村子,走過家廟,向遠處進發。陽光吉祥地耀著人的眼睛,戈壁上清新的風友好地吹著石蛋的頭發和我的帽子。我們用石子追逐著野兔子,我們蹲下來用尿和泥糊在雞蛋上,用蒿草點火燒蛋吃。
石蛋大叫起來:“冬吉,有蛇,別動!”
我沒動,帶著哭腔問石蛋:“哪兒?”
他大笑著說,腳脖子上,七村蛇,別動。
我立刻感到腳踝上有東西在蠕動,我舉著半個雞蛋,確信是雞蛋的香味引來了蛇。
我說:“石蛋,幫我弄死它。”
石蛋站在那里手拍大腿大笑,直說別動。
我說:“快弄死它,幫我。”我快哭出來了。
石蛋笑得直不起腰了,說反正又沒事,看你那樣子。
我說:“沒毒也弄死它。”我把雞蛋扔到了地上。
我不敢往下看,過了一會兒石蛋不笑了,他說蛇走了。我才往腳脖子上看去,什么也沒有,旁邊一個坡上有個圓洞,可能那邊是蛇洞。
石蛋問我,你真哭呀,沒有蛇騙你的。我立刻感到胸中有一股什么東西在暗暗涌動,我沉默了。和他慪著氣的時候,我們走到一個沙窯口。石蛋一邊告訴我沙窯是建筑用時采沙的地方,以前是防空洞。那些小斷碑就是證據。
我們用破膠鞋和木棍做了兩只火把,今天來了,必定是要進去的。
沙窯口置放著干朽的人的糞便。
沙窯里陰氣逼人,幸好火把上的膠鞋燒出碩大的火焰,冒著奇怪形狀的黑煙。石蛋在前,我的火把照著他的舊夾衣的后背,和一雙鞋幫破舊的腳。貧窮看起來始終尾隨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可石蛋的內心絕對強大,他總笑著。心中的東西在臉上可以反映個大概,他無所忌憚地大笑,說明他內心的踏實和快樂,但愿以后的內心永遠踏實快樂。其實,我從未像他那樣踏實快樂。所以,我羨慕他的踏實快樂。所以,我跟著他想得到踏實快樂。
嚓嚓的我們的踢踏聲在沙窯里回蕩得正清晰,我感到后背時刻寒意陣陣。火焰折磨著橡膠,橡膠痛苦地融化著,沸騰著。
正想著,石蛋裝過身扮了一下猙獰的面目,呲著牙叫了一聲。我背后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果真被嚇到了。腦后出了一腦門子汗。我有種沖上去揍他的沖動。他大笑我膽小,我生氣了。石蛋令我生氣的不止這個。他一把扯掉我的帽子,白發暴露在了火把昏黃的燈光下。
我知道,即使動手,我也打不過他。我的激動的惱怒的淚水奪眶而出,而我立馬擦掉,害怕石蛋又笑我的懦弱。
就這樣我沉默著。
跟著他,為了掩飾自己的懦弱而跟著他走進去。他給我講防空洞的用處,我一點沒聽進去。我低著頭。帽子被他惡作劇地歪戴在他頭上。我繼續走向更陰濕的地方,提心吊膽。
直到我敏感的頭發察覺到了異樣。
塵土從頂上落到了我的白發上,和腦門上的冷汗會合。我懷疑。一顆石子落到了我前面。接下來的躬身奔跑被以后我的噩夢無數次復制,無數次折磨,無數次回憶。我向那處亮光跑去。石蛋大大咧咧未察覺。他還探著路向前走。跑出沙窯口的我摔了一跤。
一股塵土升上天際,沙窯果然塌方了。
上天給了我預兆。
石蛋的笑我膽怯和懦弱的笑聲和愛搶我遮掩白發的手死在了里面。
我的火把滅了,冒著強勁的煙。脖子上掛著的紅繩索不知道何時跳出衣襟,露在外面。白發被風吹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愜意。爬起了身,看著原來平坦的沙窯頂部現在狼藉不堪。也許,石蛋就在那一方凹陷的下方,也許他還會活著出來。
夕陽已經在遠山頂上了,我知道它只作片刻逗留。
石蛋還是沒有爬出來。
他還戴著我的新帽子。
我到了沙窯頂上,用手刨了一個坑,一個巴掌大小坑。看著坑,我看到了我的愚蠢。我放棄了。我不要那頂帽子了,我要重買一頂。
石蛋,對不起。
我跌跌撞撞地向村莊的方向跑去,中途又摔了七次跤,但沒有感到疼痛。
我疑心后面跟著石蛋的新魂。
其實,哪有什么虛構的東西,人的意識中的東西,往往真實。我喜歡寫一會,想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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