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君怕是早已在車站‘望穿秋水’而‘急不可耐’了。
我笑著把電話放在了耳邊,第一聲問候我這樣說道:
“你好,高野君!”
“同好同好。”高野在電話那頭說,語氣不出意料顯得輕松,“車到哪兒了,應該不遠了吧?”
“嗯,要不了一會兒了,你再抽個半包煙,我鐵定就能到你跟前了。”
“這也叫一會兒?”高野自嘲似的笑了幾聲,“真是服你了,看來我一天一包煙的本事就是被你丫的給訓練出來的。”
“那真是榮幸之至。”
“少來。話說昨兒煙抽兇了,這會兒還是歇息歇息的好。”高野說。
“那你一個人干坐著豈不無聊?”
“正好哩,我可以在車里偷偷給自己來一發。”真是個惡心的家伙,“你就別為我操心了,我啊,現在可適意著哩。”
“哦?碰上什么美差了?”
“呼,確實是件相當不賴的事。”高野‘呼’得吐了口煙,繼續說道。“喂,生,你現在周圍還算安穩吧?我意思是,車里不是吵得不可開交的樣子吧?可以靜心地說上一會兒話或者清楚地聽得我這邊講的話,這無妨吧?”
“沒差啊!”
“真的?”
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出來,高野這般真是有點奇怪哩。
“沒事兒吧你,有事你倒是說噻,真急人哩。”
“呼,那就妥了。我倒是沒什么非講不可的話,不過,有個人可有一肚子的話哩,讓他來說吧。”
真是一頭霧水。
電話那頭突然陷入一陣燥人的沉寂里,我開始不耐煩的叫了幾聲高野的名字,電話里這才又有了聲響,是一個我似曾相識卻又異常不真實的聲音,
“生,是我…….是我,長安,我回來了。”
電話這頭的我,似乎是中了美杜莎眼睛的魔力般,身體瞬間僵硬,進而化成了一顆卑微的石頭,我的心臟啊,它‘咯噔’顫了一遭便變為無物似的不再跳動了。我傻掉了。我發動全身每個旮旯的細胞拼命去搜索任何能與‘長安’這個名字扯上關系的記憶,卻只有無盡的空白,一張臉龐甚至是一句瑣碎的話語的痕跡都未尋得。長安,于我到底是何種存在?我腦子里關于這個孩子的記憶又哪兒去了?
我無力的像個失憶癥病患,這時電話里那個聲音仍在繼續,
“生,你不必急著說些什么,沒關系,昨天同高野碰面時,他也是只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確實是我‘消失’的太久時間了,對此,抱歉了。”
“不過,我回來了,也不會再逃了。”
“我是不愿意用‘有苦衷’這樣的鬼話來作為我‘人間蒸發’的托詞,我知道,這樣的托詞對于你和野顯得過分殘酷了。既然我最終選擇回來,心里便還是決定面對,面對殘忍的生活,我想的很清楚,也早已坦然了。”
“我干脆說吧,‘離開’這念頭,是從我知道自己只是老孟他們抱養的孩子那天就開始在心底滋生了。”
“沒錯,我并非老孟他們親生。生,你還記得我們高三有過一次蠻高級的體檢嘛,就是你差點被征去開飛機那回,該有印象的吧?給我驗血的那個醫師看了我的驗血報告后還同我打趣道:AB型哦,貴族血型哩。可我當場就不能動彈了,心里像被人徑直澆了一盆開水,真是折磨人的感受哩。要知道,老孟他們都是A型血。體檢當天的晚上,我便同舅舅講這件事了,你知道舅舅他斷然是不會做欺騙人的勾當的,所以他當場就哭了,他一個大人竟哭得像個剛降生的嬰兒,大顆大顆的眼淚直滾滾的翻涌出來,我這便有數了。我一點沒哭,雖然是窒息般難受,可硬是沒哭。舅舅最后把我摟在懷里,聲音還在顫抖:安安,原諒爸爸媽媽他們,他們是太愛你了。”
我的腦子里徹底亂成一鍋粥。
“我決定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那樣繼續和你們生活,我同舅舅約定好,不要對老孟說我已知曉。我的生活就是從那刻起,失去了意義。我是個遭父母遺棄的孩子,我貧窮的父母為了一些錢便把他們的骨肉當作柴火販賣掉了,我可能來自云南?或是來自四川,是日本人也未可知,管它哩,反正我根本不屬于這里。整整十八年,我都活在一個溫馨的謊言里面,我的家、我一直引以為傲的老孟、萬能的舅舅,原來實質都是與我毫無干系。溫暖明明都是虛構的,可他們卻能給的那么真切,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哩。”
“高三最后的那幾月,壓根察覺不出我竟遭遇了那樣的事,對吧,生?”
“嗯。”我木訥地應了聲,顯得不置可否。
“嗯,那也正是我最疼痛的一段時間。還好高考馬上就來了,我的分數很讓人可惜吧?我壓根不在乎了,只想著快點離開這里。提到這茬,我得再次對你跟野說聲抱歉,萬萬不是說毫不在意你倆的感受,只是,我知道,想必你們也明白,這次誰都幫不了我。”
“呵,還記得考試的作文題目叫‘綠色生活’,真是不巧哩,我是一個字都不愿寫,我心想,要是題目換成‘灰色生活’,我怕是要得滿分了。”
說到這里,腦子里倒是冒出一幅三個孩子結伴走去考場的畫面來了,那天的氣候溫熱干洌,那個叫長安的孩子在還半路上說了個‘南泉斬貓’的蠢故事。
“高考成績出來后,我去了躺老孟那里。我一踏上船,老孟就看見了我,他歡喜極了,可我連喊他一聲‘爸’的力氣也沒有。晚飯的時候,我同他們攤了牌。媽媽立馬就哭了,老孟隨即也流了淚,那場面可憐極了。我只得安慰他們說,我不恨他們,也不怨任何人。這是我說過最昧良心的話。最后,我請求他們說,讓我去個遠地方服兵役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所以我如愿去了西安。還記得你們在月臺送我的時候,剛開始你倆逞能著有說有笑的,火車的汽笛聲一響,你倆就‘嘩’得止不住了。真是怪招笑哩。我始終一臉輕快的樣子吧,畢竟,最后一面還是留個笑臉,日后,勞你們記起,也落個好。火車發動后,我才躲到了衛生間里,泄了所有力氣癱倒在地上,大哭了出來。因為,那時候我就決定了,嗯,不會再回來了。”
“去了部隊后,一天,我徑直告訴老孟說,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會在聯系你們了,老孟也早有預料,他只是淡淡了說了聲:‘安安,要自己保重,想家了就回來吧’。可是,我哪兒有什么家啊,家,多么殘酷的字眼。”
“我已無法同任何人說話,記憶這玩意兒統統變得虛幻了,甚至你和高野的臉龐都陌生著哩。后來,我便決定一同斷掉與你和高野的聯絡。所以,這便結束了。”
我一字一眼地聽著來自電話那頭的聲音,那聲音始終平和,不夾雜一點情緒似的。我怔怔地出了神,腦子里仍混亂的像雪崩現場,可心緒卻靜得出奇。我還是聯想不起電話那頭的‘長安’該有的模樣來,就算腦子里已經開始時不時地閃出一張如冬陽般溫柔的面孔,可是一旦不能將聲音同那張面孔拼湊在一起,那臉孔便又瞬間幻滅了。
我一直沒有說話,這種沉默的場景是我始料未及的。之前也幻想過與長安再見的場面:欣喜若狂抑或嚎啕大哭,怎么也沒料到會是現在這樣…….慘淡。
看著窗外的風景不知好歹地飛速倒退著,沉默仍在延續,我這才不安起來,胸口也漸漸滲出了汗漬。我還是緊緊的握住手機把它按在耳朵上,生怕錯過什么,而這一刻,除了聽得電話里尷尬的沉默的聲音,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直到”,我松了口氣,‘長安’又開口說話了。“直到半個月前的一天吧,我送走了最后一批同我留隊的戰友,然后那天夜里三點的光景,我莫名從睡眠里醒了。寢室里就剩我了,看著兩邊光禿的床鋪,突然就渴的厲害!嘴巴里簡直糊上了膠水,胸口里面也‘滋滋’的難受。我不禁懷疑:難道之前自己從未有過口渴的遭遇?不然怎會如此之劇烈!”
“然后我喝了整整一大水瓶的水,一口氣喝完了,真是暢快極了。躺回床上的時候,剛一閉上眼睛,就想起家來了。坦白說,這三年里我從沒想念起建湖這里的一切!你還有高野、爸爸和媽媽,影兒都沒有,有時候,我自己都要懷疑‘長安’這孩子簡直是一個冷血動物哩。然而就這樣鬼使神差的在離開近三年后的一個六月的夜晚,我想到:回家吧。”
“就像決定回頭的那個阿甘。”
“可以想象。”我終于說了一句成樣的話。
“真是,太好了。”‘長安’似乎又添了力氣,繼續說道。“兩天后,我就動身回家了。班長送我到車站,他是唯一知道我心事兒的人。臨行前他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念到:莫愁前路無知己,西出陽關無故人。我被他逗笑了,最后我向他敬了禮,便轉身走了。我徑直去了老孟那里,西安到蘇州,二十個小時的硬座。一下火車,我就看見了老孟和媽媽,大概是班長告知了他們我回家的訊息。老孟真的是老了,媽媽簡直是換了一副模樣,我以為自己是沒有在人群面前痛哭流涕的本事的,可是一見著他倆,怎么也忍不住了,他們確實是我的爸爸和媽媽。”
聽到這里,眼睛不爭氣的模糊一片。
“當天晚上,我同老孟他們說了個通宵,聽老孟和媽媽高聲低語的嘮著家長里短,恍惚間竟感覺時間從未走過。生,老孟告訴了我叔叔的壞消息……抱歉……。”
“沒事兒了,沒事兒了。”我這樣說。說完,我感覺臉頰上面滑過一道冰涼的軌跡,車窗外的風景雖然模糊不清,可正是在朦朧之間,我結結實實的看清長安君的容貌來了,昨日重現,好像時間真的不曾前行過:
‘綠色的巴士經過一個彎角后駛入了一段布滿林蔭的馬路,長安募的從我旁邊起身跑去最后一排五個人的座位上坐下,取出了琴并把食指豎在嘴唇上,接著他撥動了琴弦。初夏的風從巴士大開的玻璃窗外邊吹打在胳膊上很是受用,太陽光在經過高大的楊樹,被切割成梨花瓣一樣的形狀后,溫暖的打在長安的頭發上,長安的歌聲像漂亮的彩線在編織女人的碎花裙子一樣精巧的穿透從而裝飾了這段記憶。
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我永遠記在心上
旱季來臨,你輕輕流淌
雨季時波濤滾滾,你流向遠方
你的源泉來自梭羅,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一直流入海洋
你的歷史,就是一只船
商人們乘船遠航,在美麗的河面上’
“長安,你們在哪兒!”
這時,巴士已抵達了目的地建湖車站,車廂還在慵懶地搖搖晃晃個不停,我猛地從座位上竄起身來,一邊擦拭著眼角不爭氣的淚痕,一邊焦急地捕捉起車窗外的人們的模樣。
“長安,你們在哪兒!”我又重復道。
一行的乘客紛紛開始起身整理行囊,我抓起了背包徑直沖下巴士,一口氣跑到候車室前一塊空曠的廣場上,廣場南邊不知何時種上了一排新樹。整個車站都沐浴在閃亮的光芒里面,七月第一天的天氣閃耀著一種累世方能積得的祥和,我似乎聽見了風兒玩耍發出的笑聲,嘩啦啦的,吹過頭頂,穿越人群,向著未來的時光里歡快的跑去了。
“我們就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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