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十五

　　這時候，車身忽然開始輕微的搖擺了一會兒，巴士來到了一段布滿林蔭的鄉間公路，我知道，這會兒已經是下了高速，徹底進入建湖界內了。因為這一陣晃蕩的關系，巴士里大部分熟睡的乘客都蘇醒了過來，我甚至聽見了腦門后有兩三個孩童爭相啼哭的聲音，車廂里頓時又熱鬧了起來。人們的臉上無一例外又重新掛上了歸心似箭的神情，他們伸直了脖子向前路張望著，眉毛也逐漸舒展開，嘴巴微微敞開著似乎是看著什么東西而入了神，有淺淺的笑意從他們的眼睛里、臉頰、皺紋里面蕩漾開來。我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竟也像看了一幅色彩漂亮的油畫一樣暖和起來。

　　坐我鄰座的那位胸部很好看的姑娘也醒了過來，她雖是募得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皮，但仍有朦朧的睡意殘留在眼睛里無法一揮即去。我端坐在一旁不時地注意著她的動態。天，她的眼睛清澈極了，在她剛從睡夢中蘇醒睜開眼睛的第一霎那，我甚至以為是有海水流淌在她的眼眸中。只見她十分輕柔地扭了扭陷在海綿座椅里的身體，生怕稍一用力骨頭便散了架似的，同時，手背虛掩著嘴巴，滿滿地打了個呵欠。看著她舒服的樣子，我真擔心她會不自覺便呻吟出聲來。

　　就在她揚起手臂的時候，她察覺到了我偷蓋在她身上的那件黑色針織衫的存在。我的心立馬像過了電一般猛跳了起來。正如我所說，打一開始我便擔心她會凍壞了身子，她只穿了個白T恤，而且她蜷縮著身子的模樣實在惹人憐愛，所以我便在半路上悄悄的把針織衫給她蓋上了。

　　但是此刻，我真的悔死那樣做了，因為我的心莫名不安的跳個不停哩，我竟擔憂起來：那個姑娘會覺得我這個陌生人是在故意冒犯她，然后她傲嬌著把針織衫胡亂地揉成球狀后一把砸在我的臉上，氣急敗壞地指著我的鼻子說道：“誰稀罕你的衣服，你不是喜歡盯著老娘的奶子嗎？亂獻殷勤準沒好心，哼，你就是個自作多情的下流鬼！”我他媽真的忐忑極了。

　　我說什么也不敢再看著她了，我急忙收回分散的目光直直的望著前面，假裝研究起打印在車座位背后的廣告來了：南通東方醫院，江蘇地區一流男科品牌醫院，專注治療陽痿早泄性功能障礙，包皮過長，前列腺炎…….

　　“謝謝你。”

　　我仿佛聽著了她在說話。

　　我慢慢把目光從那悲慘的男科廣告上收了回來，然后一路遲疑著扭過頭朝她看了過去，她確實正看著我哩！

　　“謝謝。”

　　她把折疊好的針織衫穩穩的托在手心里遞給了我，再一次微笑對我說道，她的聲音撫過心田的時候真像看著一杯香醇的咖啡里又添上了一顆方糖。

　　我的心情早已被喜悅融化了，捫心自問，已經很久未有過類似的感受，這一刻，我似乎可以體會到第一條被春風吹開冰面的河流它的幸福感，我愿意自己會成為一位畫家，用美妙的油彩繪出眼前這個陌生女人的容顏，讓我得以在以后的時光里都能銘記這份感動。

　　“沒事……小事嘛。”

　　最后我說。

　　在我接過針織衫后，她沒有再說過多的話了，與我相視一笑后，她便正過臉龐重新躺回了椅子里。

　　一切恰到好處。

　　我把針織衫塞回背包后，巴士駛出了林蔭公路，又走在了光亮的路程之上。時至正午，太陽仿佛是在下大雨一般將日光統統傾泄至人間，車窗外的空氣清澈如水，我甚至可以看見遠端一處人家門前梨樹上架著的鳥雀窩。那棵梨樹真的是高大哩！咋一看還以為是楊樹甚至是梧桐樹，可是它枝椏錯雜且樹葉纖薄確實是梨樹才有的樣子。記得老家天井前的空地上也長著這樣一棵壯實的梨樹，幼年的我是怎么也夠不著樹上的梨子吃，所以總是要纏著爺爺給我摘梨。

　　梨樹和鳥雀窩很快就從視野里逃竄而出了，一如腦子里轉瞬即逝的舊念想。眼前開始陸續出現一座座高得發慌的鐵電線架，從見著這些電線架開始，我便能估摸著回憶出剩下的路程的模樣了。

　　不需五分鐘，巴士便會經過一間生產農藥的工廠，若不曾記錯的話，工廠的名字叫做‘克勝’。在經過那里的時候，你不得不全副武裝把鼻子堵個嚴嚴實實，因為那廠子周圍漫天的農藥味實在太惡心啦。我倒是鐘愛不少的怪氣味，像汽油味、油漆的味道以及久置的呢子衣物的霉味，但唯獨對這般農藥的味道厭惡至極。所以我尋思著自己是做不了農夫的活計了，雖然我是打心眼里熱愛田野景色的人種（不管它是灰暗的裸露著地表的模樣還是燦爛的金色麥海的樣子，我都心神向往）。但是田野里若時不時飄起農藥惡心的藥水氣味，那篤定是毫無美好可言了。

　　而緊接著農藥工廠出現的不同尋常的建筑物該是一座教堂了。那座教堂全身都刷上了粉白色的涂料，四面尖錐形狀的頂尖搭配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墻身倒也算是有些氣派。尖頂之上樹立著一個大大的十字架，這便才給教堂添了幾分神秘與莊嚴的氣味。

　　這可以說是我在建湖唯一見過的教堂建筑了，燒香拜佛的寺廟倒是屢見不鮮。因為在這里信奉耶穌的人真是少得可憐，多數的人們或多或少的信仰著佛教，還有另一部分人群就同我一樣壓根沒有什么宗教信仰之說。在我看來，不信宗教并不是一間羞恥的事情，我壓根不了解過任何一門宗教它的歷史淵源啊、它的內容核心啊這些東西，真的是一無所知，所以我自然無法做到對它推崇直至。要是不熟知便死去活來的追捧，那是他媽的瞎子。況且即使信奉了什么宗教，生活它也定然不會因此便收到神靈的庇佑，頂多，是有個寄放愿望的地兒罷了。天上壓根沒住著耶穌、釋迦牟尼和真主阿拉。媽媽也在今年說過這樣的話：

　　“以后再也不給什么混賬菩薩敬香了，哪怕把香爐摔了都不過分，就盼得這么個結果？”

　　摔香爐當然是媽媽的氣話，不過我真是沒見著媽媽再燒香求福了，她只是時常會翻開一些經書來讀，那些經書是崔叔帶給她的。我常見媽媽架著眼睛端正的捧著經書輕聲默念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那些經文聽上去確實溫柔，我想這對媽媽也是好事。

　　媽媽是個深諳世理的女人，也許她的決定總歸是不壞的。對于崔叔，他是一個男人，在媽媽的生活里想必也是一份寄托吧。老伍生病的這幾年，對于媽媽，過的確實是苦悶了一點。媽媽早先跟外婆聊天時候這樣講過：

　　“我現在這個年紀，正是時候哩，哪能一點念想沒有，但榮他畢竟不是以前了，他是病人，他心里也覺得虧欠著哩…….哎，也只好隨它去了。”

　　現在想想這番話，我似乎能夠通曉媽媽更多的心思了，她和崔叔的事，并不壞。

　　呼，若是巴士還要這么賣力的向前駛進，那兩邊的風景則要變化為星羅棋布的河塘的景色了。約莫有三、四公里的路程都是被大大小小的河塘給包裹著的，這些河塘都是飼養一些草魚啊，或是螃蟹這樣的水產用的，大的可達數傾，小的只有農家院子一樣大小。在建湖所有的鄉鎮里，這樣的河塘密集區域隨處可見，‘魚米之鄉’可非虛名。

　　最后，穿越過‘河塘區’，再開上十分鐘的車程，便見得一片頗具規模的墓地，而只要見著了這片墓地，就可以很負責任的說道：建湖，我回來了。

　　這片墓地剛好就是建在了建湖城的東南角上。墓地上面緊密的矗立著一排排整齊的石碑，像極了多米若骨牌的游戲，若是那些墓碑真的可以一次性傾倒，也不愧是一場壯景哩！本來，老伍也是要搬來這里住的，不過在媽媽的再三要求下，老伍去了離家不遠的一座‘別墅’，那是一座傍著小河的由泥土堆成的墳塋。媽媽說，離得近些，都不孤單，感覺也親近一點。人死去后的去處，是由生者代以抉擇，對此，我想老伍若是知曉，也不會有何怨言的，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知曉媽媽的心思了，而且，老伍想必也是難舍我們這些家人的吧。

　　想到這時，巴士剛好向北拐了一個彎，在路的西邊果然迎來了那間搞農藥的工廠。看來我的記性還不算太孬哩。

　　我連忙用手捂住鼻子來了，不一會兒，巴士的喇叭里舒緩地飄蕩出一首悅耳的曲子的旋律，是一首我所熟悉的老歌曲，喇叭里的女人這么唱著：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這是美麗的祖國

　　是我生長的地方

　　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

　　到處都有明媚的風光

　　我想象著曲子里描繪的圖畫，莫名就出了神，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的電話‘嗡嗡嗡’得震了起來，低頭一看，電話屏幕上亮著的是高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