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同高野與宿舍里的人一起喝了頓酒。就在今年,我不經意間覺得宿舍里竟有點‘家’的味道了。宿舍里都是很善良的孩子,大爺、水哥、小明、凱旋、碩,我樂意同他們再多住上幾年的時間。說起來,剛住一起的時候大家彼此之間關系可緊張著哩,我那會兒總是向高野抱怨在宿舍呆著別扭的很,一點沒預料到宿舍竟能像如今這樣溫馨哩,盡管生活在一起仍會有不如意的小地方,但是彼此包容,快樂和不悅都變得簡單,這真是幸運。
這樣的住處,對于今年的我,更是一份難得了,因為獨處的時間占據了我近來生活的多數,而宿舍輕松的氛圍使得我獨處的時間并未太煎熬。我心想,今年若是住在朱老版或是對面331那樣的宿舍里,我早一把火把學校給點了。
高野回去的那天下午,我淋了一場不算小的雨,淋到宿舍當即身體便起了熱度。我去浴室沖了沖身子,然后從水哥那里找了一些藥片吃了后便睡下了。我從下午六點的光景,一直昏睡到第二天的正午,足足有十八個鐘頭!第二天我醒來坐在床上,看著陽臺外面,是一個干脆的晴天。
到了下午的時候,我突然起了看書的念頭。
要知道開學過來我幾乎任何一句話都看不進腦子里,當時手里有一本《金閣寺》,可翻了兩頁便罷手了,腦子里浮現不起任何畫面!看每個字都覺得晦澀。之前多數時間里,我只能不停的聽些吵鬧的搖滾樂來打發時間。
然而那天起,我又可以讀書了,并且對文字的癡迷幾近來到空前如饑似渴的程度。
那天下午,我一口起讀完了《且聽風吟》和《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這兩本書,讀完已是深夜。而后的半個月的時間里,我也是抓緊了一切的時間在看書:課堂上我在教室角落的位置全神貫注捧著《追風箏的人》;太陽好的午后我便去南門那里的葡萄架下面翻開《麥田里的守望者》看上幾個鐘頭;入夜熄燈后,我爬上床又開始在《海邊的卡夫卡》的故事里探索一番。大一讀它們,腦子里大概只是一個個字或詞語在跳躍,而今日讀它們,愈發像是在繪制一幅油畫了。說來可笑,你看大一時我初讀《挪威的森林》時,讀至最后渡邊與鈴子做愛的情節時,精神全聚集在描寫鈴子成熟誘人的身體的語句上,然后實在忍耐不了性欲便滿足的手淫了兩回。可今天讀到那里,絲毫尋覓不到當初的躁動感了,替代它的是對毫不掩飾的面對內心、表達愛意的敬佩和感動,我被渡邊與鈴子做愛時有過的對白結結實實地感動了。這些書都是我大一時買來看的,經歷了兩年的時間,它們也在蛻變,今天重讀它們,竟像是聽全新的故事一般,并且值得慶幸的是,這些故事在如今讀來愈發的真切、溫暖了。
直到這里,回憶起這一段狂熱的看書的經歷,五月的樣子才在我腦子里漸漸呈現出來,它冷暖難測的天氣、它的陽光、它的氣味逐步拼接在一起,形成了畫面。五月如同這半年里的大多數時間一樣,被我冷落,甚至遺忘,可它們以不卑不亢的姿態存在于我的記憶里,等待我在某天踩下那一鐵鍬,將它重新挖掘出來。
隨后便是一整個六月的到來,一個我曾癡迷的月份,冰水、烈日、滿校園飛舞的楊花、分別的淚水、無邪的誓言、破碎的考卷、啟程的愉悅、奔跑、跳躍……太多讓我陷入癲狂的記憶片段,確實,我曾為它們感到驕傲,甚至因此傲慢而不可一世,認為這才是我的青春,我的青春才是青春。所以我輕蔑、自負,畫地為牢,只活在自己逼仄的烏托邦里,因此錯過了許多成長的機會。這也決定了我面對孤獨與疼痛時不堪一擊的懦弱的模樣。
而這次的六月,我卻不再敏感、躁動,甚至不妨說僅有過的滋味便是苦悶。時間似乎是像輕緩的小溪水般在流逝的,它絲毫未在生活里激起浪花或是轉出漩渦,顯得平庸無奇。我似復印機在復刻同樣的東西一般在過生活,我仍在讀書并花費了絕大部分時間在宿舍里,除了舍友外鮮與外人交談。每天日落前都會去西操場運動一番,天黑后思緒也平穩了,即使聽著‘梭羅河’或者‘梵高’這些曲子也能順利入眠了,我當然仍會思念老伍,也為媽媽心疼,但是壓抑的情緒已能自我掌控,所以并未至于留下煎熬的印記。然后,大概每周會手淫上一回,因為有時候性欲確實是不俗哩,陰莖變成令人羞恥的模樣,不得不自慰釋放掉。但是可從未有再尋一個女友來睡的打算,哪怕是李月雯那樣的姑娘說要同我交往,我也不會答應。我決定以伍生自己的方式珍藏過去的那些遭遇,固然不會像魯迅先生在《傷逝》最后說的話語那般飽含力量——‘我要向著心底生路跨進第一步,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的前行,用遺忘和說話做我的前導’,我清楚怎樣才是適合的。生活雖然慘淡而苦悶,但就隨它去吧,生活嘛,終是要歸于平淡的。
這便是我的‘新六月’,正是這般的六月的生活,成為了我印象中唯一完整并且破天荒般真實的一次六月的記憶!
我的生活從今年開始似乎進入到了一段嶄新的路程。我一開始丟失了食欲,丟失過睡眠,也摒棄了諸多無意義牽絆似的人際關系,我生疏了隨性便笑得像個傻子的技巧,我品嘗到孤獨;我收獲了‘全新’的寒假、‘別樣’的春節,前方還有中秋團圓夜,還有老伍的生辰;我不再因為心愛的六月的到來而變的癡狂,也從冗長的獨處時間里揣摩到面對苦悶的歲月、無情的流逝需要保持的那份平和心態。一切都是新奇的感受!總之,路途雖崎嶇不堪、舉步維艱,可路邊的風景顯現出了別樣的明亮色彩,當習慣了苦痛,便自然重新見得著溫暖的光了。
也許人生向來便是一段是非難斷、喜憂參半,同時又沒完沒了的旅程吧。
就像我現在搭載著這輛巴士即將回到我那可憐的家里,其過程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孰不知正是這種無意義成為了它意義的所在。意義從來都是不需要刻意便自然存在那里的。
從踏上這輛巴士的第一刻起,我的心情便不輕松,我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回去過了,即使會有想家的時候,但絕沒有因此就產生‘那就回家看一圈吧’這樣的念頭。事實上我壓根沒勇氣面對那個家。家里一切的擺設在我腦子里都變得模糊不清了,黃漆的折疊木門、堂屋的那條茶幾、里屋電腦桌旁那盆怎么也不枯萎的塑料蘭花、媽媽的縫紉機、老伍的書櫥,我倒是還能記起它們所在的位置以及顏色之類的,可是它們的棱角、氣味啊、觸感,說什么也無從想起了。正是這份不確定性在一開始便讓我彷徨不已。
但是當時間真實的走到了這一步,不需多久我又回到那個家中了,到覺得這趟旅程也并非設想的那般窮兇極惡了。這種情緒的變化真是詭異哩,從最初的心神不寧莫名就演變成現在的坦然情緒,確實是一頭霧水哩。
莫非真如長安所說:很多看上去糟心的事兒,一旦你熬過去了,就覺得它什么也不是了。沒錯吧?
這讓我聯想起了自己心底對冬天的那份畏懼情緒,我懼怕一切徹骨的寒冷的滋味。
是因為年幼時的一次記憶,大概是發生在我七歲或者六歲的年紀里,那天是大年初二,老伍和媽媽帶著我跟姐姐一起去外公家拜年來著,然后在正午時分,陰沉沉的天空終于不堪寂寞,落起雪來了。真是鵝毛模樣的雪花哩,老遠就能看見雪花絨毛般的觸須,它們紛紛揚揚徑直落下,絲毫不理會微風的戲弄,儼然像是揣著心事趕赴遠方的少女一樣干脆的降落在大地上。吃完午飯后,推門一看已是茫茫的一片白色了,天井里的梨樹上,屋頂和田野,竟一絲不落完全白了,甚至從煙囪里悠閑飄蕩開來的炊煙也全都落上了雪花似的變得愈發濃郁,這便是我心里對于‘純潔’這詞兒最初的感悟。
午飯后,大人們都聚在一起打牌談天,好生熱鬧,我則跟隨著一個要好的表哥去玩雪了。我原以為表哥會帶我去田野里跟其他的孩子一塊扔雪球玩,便滿心歡喜踩著表哥的腳印出了門。雪仍在不緊不慢地下著,田埂上早已積滿了雪,每走一步腳下都傳來‘咯吱’的聲響,我跟著表哥一路打鬧,不知覺間便沿著田埂曲曲折折地走了不少的路。最后,我跟表哥在田野那邊的一戶人家前停下了,表哥在敲門的時候吩咐我說:
“這是我哥們兒家,哥呆會進屋幫他修下影碟機,才買幾天的影碟機都會壞,真是水貨……你呆會就站在路邊玩玩雪吧,你不是要堆雪人嘛,不準瞎跑,就在路邊呆著!額,最主要的是,記著,假如你看見有大人要往這兒來了,立馬敲門通知我們啊,你敲幾下門哥就立馬收拾好出來,到時候哥就陪你一塊玩兒。知道了嗎?”
看著表哥的臉色,我似乎除了點頭答應之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隨后表哥就跟他哥們進屋了,我后來才知道其實影碟機壓根沒壞,他倆是一起看毛片去了,讓我給他倆把風而已。
于是我就站在路口一邊玩雪,一邊幫表哥看著大人。我攤開雙手并蹲下身用手鏟起腳下的積雪,然后兩只手不停的搓揉著手心里的積雪形成雪球,最后滿足地把雪球扔出去。我便這么樂此不疲的玩著,可是雪似乎越下越大了,且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地上不住地生出積雪,無論怎么鏟都不見盡頭。
漸漸的我便開始覺得冷了,鞋子根本抵御不了積雪浸泡下的嚴寒,兩只小腳已經凍得麻木了,寒冷又從腳丫開始一直向身上入侵,膝蓋冷的生疼,腹部也是冰涼,像是在胃里放進了一顆大雪球,不一會兒后,身上便沒有一塊地方是暖和的了,仿佛整個冬天都在我的身體里面肆無忌憚的盛開了!
我冷極了!我想跑去敲門叫表哥帶我回家,可是怎么也挪不動步子了,話想必也無法說出聲,弱小的我已然獨自在雪地里站了兩個鐘頭,冬天毫無保留凌駕于我的身體,寒冷火力全開,我怕是快要凍死了。
后來我絲毫不記得是怎么又回到家的了,我只記著自己蘇醒的地方是在老伍暖爐般的懷里面,老伍的胸膛嚴絲合縫地包裹著我,連我的腳丫子也在老伍熱乎乎的手心里攥著。身邊好多人圍著我,媽媽跟舅舅、舅媽們站成人墻一般,把鎢絲燈黃燦燦的燈光擋的嚴嚴實實的。我瞥見表哥哭著蜷縮在一邊,舅舅見我醒來后回頭又甩給表哥一記耳光,響聲說道:“你這個廢物子孫!”
這便是我對冬天畏懼情緒的由來,打那天起,冬天對于我便一直是個可怖的季節,我對冷的滋味怕得敏感,在寒冷的氣候里我尋不得一點趣味,要是現實允許的話,我保準會像動物冬眠的過程那樣渡過每一個冬天。
本來這份畏懼感到也沒給我的生活帶來什么摧毀性的影響,大不了對于寒冷是敬而遠之嘛,但是今年冬天的又一次糟糕的記憶,讓我真切的擔憂起以后每個冬天的生活來了。
正是老伍自殺那天的事兒,在初二的凌晨四點左右的光景,我迷糊間聽得媽媽恐懼的聲音:
“生,快跟媽媽去水塔找爸爸,爸爸不見了!”
媽媽只說了兩遍就緊忙出門往水塔那兒去了,我三步沖上樓,在老伍的床邊尋得那張鵝黃色的字條:
美,請不要記恨爸爸
我患上了抑郁癥
此般實屬不得已而為之
太陽快要出來了
至水塔處尋我
心真的像是被人結結實實打了一悶棍似得疼極了,我記得空氣在霎那間變的稀薄,幾近窒息。我慌忙折身下了樓,套上一件棉襖便追著媽媽的背影沖了出去。我發狂似得跑著,跑到一半的時候甩脫了鞋,我便光著右腳踩完了剩余的路。后來的事,你也知曉了,在趕到水塔的時候,老伍已經死去了。
我想這輩子是斷斷不會忘記那天凌晨所遭遇的寒冷的滋味,如果你問我,有過哪種體會是刻進骨頭里、融化在血液里,我會毫不遲疑的告知你那天所遭遇的寒冷的模樣。深冬凌晨四點田野間的溫度,你有想象過嘛?我只穿著睡覺時忘了脫去的秋褲、套著一件薄棉襖,一只腳耷拉著拖鞋,另一只腳徑直踩著泥土的模樣,你能想象的出么?媽媽伏在老伍的身體上哭丟了魂,我癱坐在地上成了弱智,眼睛、鼻子、嘴巴、舌頭,它們都一同死了,真的,所以我連哭泣的本領都丟失了,真像一塊石頭,一塊拋棄所有同時也被所有拋棄的,赤貧的石頭。我真的冷極了,我似乎看見了一個倒在無垠的雪地里卻被扒光衣物的可憐的瘋子,我更加畏懼冬天。
所以,如此,誰能支支招,我的冬天該怎樣生活才好呢?我怕是再也無法在冬天做成任何有意義的事了吧,有這樣的擔憂,一絲也未過分吧?
又或許,這次仍完全是我在杞人憂天,是我單方面把冬天的生活看得太難了?它說不準也同之前的情形一樣,我是指等下一個冬天真的到來了、過去了,再回首看它,我便會覺得在寒冷的日子里也并非舉步維艱、艱澀不堪了。
會是這樣嗎?我猜不出答案,這該是冬天它要去思考的,不由得我深想。唯一能確定的是,下一個冬天篤定也是一番全新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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