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十三

　　從此，我再也沒有過那種充盈感！我已往的人生，不如說只在初三與高三這兩年存在過價值：初三時候，我與高野、長安開始彼此視為朋友；高三時候，我尋得家庭生活的意義所在。雖然如愿考上了還不算糟的大學，但是我的生活卻似陷入死海。

　　在大學的頭一年，我毫厘間也未有過成熟，且似乎有了愈發幼稚的趨勢。我變得匪夷所思的自負：同只見了一回面的學姐告白、嘲笑身邊的孩子全是幼稚兒；我還給自己染了一頭金燦燦的頭發，并時常穿些格外寬大的t恤和牛仔褲；同時我的性格變成沖動、難以相處的模樣：在英語cet4考試時同監考的老師動手、對周圍的孩子做些冷漠的舉動。我又重新變成一個惹人嫌棄的雜種，或許在老伍和媽媽那兒、在高野那兒，我仍是他們喜歡的伍生，可是在陌生的學校里，我卻扮演著簡直弱智的角色。

　　像我這樣的混賬人種，就該被所有人孤立起來，就算他們使我置身于如同關在動物園里的河馬那般的境地也是合乎情理的。但事實并不如愿，總是有些孩子仍愿意同我談些交心的話，說不定我在他們的心眼里還是個值得信任的朋友哩。這真是招笑，我壓根想不通這些孩子的腦子里到底惦記著我哪些好處哩？印象里，大學一來我的行徑無一不是幼稚而可笑的，他們簡直壞了眼睛怕是。

　　就拿可憐的夏友斌來說，他在約莫六月份的時候偷偷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夏在我手機里偷偷留言道：

　　加油，伍。

　　永遠記得你對我的承諾，一個關于永遠是至親朋友的承諾。這點于我也是一樣。

　　在我看來，你應該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正懂我的人了。

　　希望我們都好起來，你找我，我隨時都在，無論何事。

　　-----我記得那里的狂歡，音符甜美到意外。

　　我在教室的后排翻出這幾行字的時候差點沒忍住而流出眼淚來，我可不想當著所有的同學的面兒干流淚的勾當，而且若是蔣少、朱老板這樣的雜種目睹我掉眼淚這事兒，他們保準會沒完沒了的嘲笑我。說真的，夏的話確實再體貼不過了，可是我并不歡喜被感動的滋味。盡管我需要一些溫暖，但是我無法做到坦誠去接受它：我不愿接收任何人的憐憫的感情！這么說吧，這世界上所有的物什都不配分享我因老伍之死而遭受的悲傷！我寧可作病態狀霸占讓我痛苦的心事。

　　所以我不得不找到夏友斌，告訴他：“謝謝你的好意，但請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另一個知曉我喪父之事并因此常常關照我心情的孩子是同宿舍的碩君。而提起告知碩君時的場面，我更是悔恨哩。

　　那天的天氣莫不說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南通冬日的天氣，天空湛藍湛藍，尋覓不得一絲絲云的影子，乍一眼還以為是海水全都飛到天上去了哩。所以我自然沒選擇去上課，這么好的天氣下卻去做上課的差事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把被子晾在陽臺邊的護欄上面曬著，自己也把下巴隔著被褥枕在護欄之上一同沐浴暖和的陽光。陽光照在身上的滋味棒極了，它細心的在發絲間流淌開來，頭皮不一會兒便溫熱了起來，太陽穴處也隨之而來陣陣酥麻感。我的呢子大衣也被日光烘烤的熱乎乎的，漸漸的，整個身體里充盈著熱氣，熱氣流撫摸過胸口的皮膚隨即籠罩著全身時的感覺讓我聯想起剛剛卷好的大棉花糖。

　　我被這陽光誠實的感動著，莫名便察覺有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了。這時候，碩推門進來了，他只上了一節課便提前回來了，他徑直走到我身旁也同我一樣的姿勢伏身曬起太陽。碩剛巧把頭扭向我的時候，一下子便看見了我的眼淚，而我用力想制止淚水的涌出，可是這么一來，眼淚愈發不聽話了。不一會兒，我竟開始小聲啜泣了。碩君簡直嚇壞了，他只說了一句‘伍，怎么了啊？’便無法措辭，我哭了好長一會兒，他才把手擱在我的后背上輕輕地拍著。隨后，我便把老伍的事告訴了碩。說完，我望向碩君，他的眼里也光亮了起來，并開始胡亂的找起話茬兒，我記不得碩君當時說了哪些了，碩并不擅長安慰人。最后，是我平靜下來了，我覺得剛才自己的哭訴有些唐突的味道，所以我擠出笑容，對碩君說道：

　　“謝謝你聽我說話，還當作什么都未發生那樣看待我這個人，可好？放心，我沒事兒了。”

　　碩這樣回答：

　　“知道，伍，終會過去的，哥幾個都陪著你哩。”

　　我就是這么輕易的把心事告予了別人，碩是個不賴的孩子這不假，但是他本不該因我而遭遇不緊要的悲傷，要怪罪只能怪那天的陽光實在容不得半點謊言罷。

　　現在看來，我就不該同任何人提及老伍這一茬，他們幫不了我，我也不夠格擁有與他們的友誼。

　　事實也如你所知，這半年來，我的樣子像極了冷血的動物。越是試圖喚醒我的孩子越是收獲傷害。林婭便是例子，我在整整一個四月里，足夠傷透了她的心，這便導致了我們現在的關系連陌生人都不如，我并不因此悔恨，時間若能回溯到四月份，我仍會選擇同她分手，我已無法再繼續愛她了。

　　這段時間里，我同高野也只是見了一面而已。我甚至無法對高野說過多的話了：無論是打個簡潔的招呼還是說些心底話（根本找不到開場白，也回憶不起以前我們是如何開始談心來著。我知道一旦找出適意的開場白，定能與高野大聊特聊一番。但總無可啟齒）。我竟懷疑高野君是否為我在昨日剛結識的朋友哩。這真是駭人，但這份疑慮的出現一點不關高野的事，我清楚的很，完全是我自身的緣故！

　　只有過一次，我又可以同以前一樣對高野傾訴心事。

　　那天是五月份的一個夜晚，入夜后，我照常無法進入睡眠，能感覺身體在躁動。于是，我下床倒了杯開水喝，然后干脆打開電腦聽起音樂來。我一遍遍的聽著披頭士樂隊的《Norweigianwood》、《hey，Judy》、《freeasabird》這幾首鐘意的曲子，但心緒仍不能消停，我又找出一些吵鬧的搖滾歌曲來聽，不料腦子越發亂得作疼了（至今記起那時的壓抑感仍心有余悸）。說什么也不能在這么傻坐著了！

　　我隨便套上一件外衣便出了宿舍，徑直去了車庫取了車然后向西門方向騎去。當時已經過了12點了，校園里難得再見幾個行人，路燈也準時熄滅了，我便肆無忌憚的在校園里騎著快車。初夏的夜晚仍是殘留著絲絲陰冷的，我的短褲自然是抵御不了這份涼意，疾馳的冷風從衣物敞開處灌入，全身似乎都繃緊了，加上耳邊呼嘯的風聲，這滋味確實不俗哩。

　　很快就來到了西門口，由于本來便是突然想起無意義的瞎逛來著，所以此刻勢必糾結是要繼續騎出學校還是在校園里逛逛便罷了。我回頭望了一眼入睡的校園，隨即轉頭猛踩了一腳單車，便出了西門。

　　我沿著公路向北面一直騎著，筆直的公路被黃暈暈的路燈很不情愿似得映亮了，公路兩邊沒有摩登的建筑物，只是黑夜的領地，我便像只蟻蟲一樣在冷清的公路上吝嗇的前行。不過心情倒是好受了一些，莫非腦子里的紊亂的思緒也抵御不了寒冷的入侵四散而逃了？說實在的，五月的南通的夜晚，真的會冷得像在雪地里看見一個赤裸身體撒野的瘋子一樣。

　　這時候已過去一個鐘頭，我也瞎逛了不少時間了，正尋思著可以找個地兒歇歇腳，便看見路邊有一家小的可憐的酒吧。我在酒吧門口停了一腳，看見酒吧門口貼著‘店面轉讓，啤酒半價’的告示，便不在遲疑推門走了進去。酒吧名叫候鳥。

　　別看這酒吧的門面小的可笑，但是走進來才發現它竟出奇的深，讓我聯想起同樣窄長的吐司面包。酒吧里干脆只有一條柜臺，柜臺縱貫東西，而柜臺兩邊2米寬不到的地方便就是墻壁了，東邊的墻壁擺放著一臺還算闊氣的酒柜，酒柜里陳列著各種顏色的酒水，墻壁里嵌有日光燈，輝映著酒水也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光，煞是好看。而西邊的墻壁則顯得黯淡的多了，只間隔著掛著七八幅抽象派的油畫，其中我只認得一個，是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此外酒吧里就只有一個穿著隨意的酒保和兩個白領客人。我倒是十分鐘意這樣的場面。

　　我在柜臺中間坐下，立馬點了根煙吸了起來。酒保走進問我喝什么酒，我回答‘10瓶青島’。

　　這便開始喝起酒來，我的酒量到還算湊合，不是那種一杯即飽的蠢才，但喝足了也會不住的叨嘮起來。我沒用杯子，徑直拿著酒瓶喝著，啤酒喝在胃里并不難受，甚至還帶來些暖流，我一口一口喝著酒，時不時再抽上一口煙，周遭安靜的很，輕柔的鋼琴曲緩緩飄蕩，身體便逐漸發起熱來，這種感覺秒極了。腦子里也是風平浪靜的大海的模樣，我一點沒在想事情，心思完全投入在啤酒上了。這一點不假，我時常會這樣，腦子里干凈的像新買的馬桶。我怕是很快便會醉了。

　　眼見著啤酒就剩兩瓶了，我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整，喝了足足又一個鐘頭。這時腦子里盤旋著輕柔的暈覺，但身體有精神著哩，就是這個時候，我想念起長安來了。

　　我想起的是記憶里溫柔的孟長安，那份溫柔，就好像在一個清冽的六月午后，和風徐徐，青草洋洋，我追上某位心愛姑娘的腳步，停下為她撣去落在發梢的雪白的楊樹花。長安便是這么溫柔的孩子。

　　我一直以長安為傲，他的秉性與我大相徑庭，其實我心里一直渴望成為長安那樣的孩子。若說我與高野是臭味相投，那與長安君的交好，便是性格互補下的結果吧，結識長安這個至親朋友，莫不如說是我青春里頂難得的事兒了。我曾一度以為，若是長安消失不見，那我同高野的友誼也會隨之瞬間覆滅。

　　可如今長安消失了，我絲毫尋覓不得他存在的蹤影，這真是個頂絕情的玩笑，他像個慣偷，不留蛛絲馬跡，從我的生活里揚長而去。我毫無頭緒，長安究竟遭遇了什么，才舍得如此狠心。我緘默無言。

　　想到這里，我的身體莫名又突兀地冷的哆嗦了起來，慌亂之下我往高野的號碼上撥去了電話。呵，高野竟用了彩鈴，是《美麗的梭羅河》，‘你的泉源來自梭羅，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一直流入海洋…..’。出乎我的意外，電話竟接通了，已是凌晨兩點了。

　　“嗯，我在哩。”

　　聽見高野的聲音，我倏地流出了淚。

　　這是我近三個月初次聽得高野的聲音，它仍是我所熟知的高野君的聲音。我吱吱唔唔了半晌，結巴的老毛病又找上了門，所以愣沒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我連忙起身便向外走，室外的溫度似乎更低了，一直走到公路旁的一桿路燈的下面，才哭出了聲。

　　若沒記錯的話，我這是第一次在高野面前哭泣！雖然我的眼淚壓根一分錢不值，但是我從未有過當著高野的面流淚的經歷。說來也奇怪，我可以在長安面前哭得像灘泥，卻始終不得在高野面前干流淚的勾當。老伍喪事的那幾日我沒少流淚，高野本可以在那會兒好好看看我流淚時的蠢樣子，但偏偏又因高恒的婚事錯過了，想想也真是巧哩。

　　高野聽得我哭了，也像傷了舌頭似得磕巴了起來，從他散碎的話語里，我只尋得了這么一句，高野自責的說著：

　　“生，你別這樣……”

　　我并未一發不可收拾似的嚎啕大哭，壓根沒那個念頭，事實上在聽見高野的聲音后，我的心情便好了起來。

　　我定了定神，隨即問高野：

　　“為什么是我？”

　　高野的聲音更加飽含歉疚：

　　“生，別這樣，好嘛…….”

　　“不是一切都在變好的嗎？姐姐工作了，爸爸也不再發病了，長安去了部隊磨礪，我們也升了大學，這一切不是在變好的嗎？為什么啊？怎么就…….成這樣了？長安呢？爸爸呢？生活它呢？伍生他呢？”

　　“為什么是我啊？”

　　我一連串拋出這么多問題，可語氣卻平和的異常。

　　電話那頭只是‘莎莎’的氣流聲。

　　“我同林婭也分手了，年前還說有空讓你見一面來著，真是扯。開學以來，我過得糟透了，也不愿意說話，每天入夜都在想老伍，然后在被窩里偷偷流眼淚，你能想象我那副模樣的吧。”

　　“我剛剛想起長安來了，你和他初三時的模樣現在仍清晰得很，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樣。記得那會兒，下六月了吧，反正天氣已夠暖和了，我們三每節課下都要去北邊單杠那里廝混一番，你也記得的吧。那時候，真是好哩。”

　　“是吧，起起落落，有歡愉的過往，所以今天遭受慘淡的現實。星爺不是說‘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實在是太刺激了’，人生便是如此吧，生命便是無常吧。”

　　我不厭其煩的講著話，毫不擔心會語無倫次，口氣始終平和。

　　“有在聽嗎，高野？”

　　“嗯，我在哩。”高野短短地回答道。

　　“thanksir。似乎好長時間沒跟你談心了哩，不怪我吧？不是我有意冷落你了，是我真的糟透了，而你跟任何人都是不同的，我可以在宿舍一個星期都不出門不說一句話，也能肆意的傷害林婭，但我無法讓你受牽連，正如你錯過老伍的喪事，或許那是件好事。”

　　“我也無法敷衍你，沒人比你更知曉我，所以不如不說哩，對吧？我想你并不找我的原因，也是如此的。”

　　“嗯。”

　　高野應了一聲。

　　我繼續自顧自說道：

　　“即使我同你說過這些話后，明天、后天或者干脆又是一大段日子，我又不吱聲了，心情或是仍未有絲毫起色，不能同你再交談，那也是無妨的？”

　　“嗯，沒事，沒事。”高野立刻回答。

　　“呵，那就沒錯了。”

　　我的心情再添幾分輕松。

　　“不過，喂，下次找我了，不哭行嗎？真不習慣哩。哪怕罵我一頓也行啊，我就是用來受欺負的。”高野又試探著說，語氣倒也輕巧了不少。

　　“ok，我盡量。”

　　“對了，生，你現在哪兒哩？”

　　我抬起頭飛快的環顧四周，我正站在‘候鳥’的門口，候鳥的東邊貌似是一片居民區，此外視線里周圍便盡是空曠的黑暗。

　　“管它是哪兒，反正現在感覺好著呢。”我隨口說。

　　“好。我這兩天閑著沒事，今天下午剛和我爸下了趟貨，要在碼頭停幾天哩。我去南通玩一圈，能啊？”

　　高野小心的問我。

　　“沒差，來吧，正好。”我立馬應了話。

　　隨后不久，道過晚安后，我便掛了電話。此時頭腦也徹底清醒了，回想著頃刻前同高野說的話，心里并不難受，對于高野的到來，也還是期待的。這才又騎上了車往回走。

　　又回到宿舍里，已是凌晨三點了，宿舍里暖和得像個孵化小雞的暖箱，舍友們都在酣睡，呼吸聲輕緩均勻，只有水哥不時磨牙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然后爬上了床。這時候高野發來了一條信息，真是夠長的一段話哩。

　　船在碼頭，外面好安靜，到處是一片漆黑。

　　你的一個電話，我頓時沒了睡意了，如你所說，一直在掛念你。聽見你的聲音，心安。

　　昨天下了場雨，天氣好像又變冷了許多，然后今天膝蓋一直在疼，你知道的，老毛病了。其實我早想休息兩天去南通找你，但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說服我離開，船上需要我，正如我所說要陪你一塊堅強。‘長大’我們現在都想要，十八歲早就過去了。生，有很多東西在你不該體會的時候讓你體會了，我覺得這個上帝太不公平，我希望你自己心里不要覺得你是不幸運的，在心底要有火在燃燒，點燃生活。其實不應該在這時提起讓你難過的事，只因我信你，你是我兄弟。

　　我是蠻怕你，你可以任意傷害我，但不要傷害自己，因為你是我的一只手，我的夢想，還待你一同支撐。夢想其實也挺虛無縹緲的，也不是很氣派，想起高中畢業那會兒你說過我們以后的生活：帶著老婆孩子到彼此的城市喝點酒、吃些燒烤。我覺得這個夢想挺溫馨的。

　　生，還記得初一、初三、高三那幾年了嘛，日子平淡，戀愛單純，夢想簡單，你常說的白衣飄飄的年代，我一直有個疑惑，他們干嘛管你叫丫頭，難道你那時候沒jj？納悶了我好些日子。那時候個子也長不了，盡被你們欺負，后來便到了高中。其實我一路來也挺自卑的，學起習實在頭疼，看著你考到南通，我也很想。后來想想也沒什么。記得高考成績出來后我的失蹤，我哭了兩天兩夜。還是你找到的我……

　　都說了這么多了，呼，沒察覺哩，就像一晃我們都已經二十二了，八年了哩！時間這小偷。

　　好好對待自己，好好愛護媽媽。明天見！

　　我是高野。

　　我反復讀著高野的這番話，心里出奇的安靜，想起舊時光，不一會便進入睡夢。

　　第二天下午5點左右的光景，高野到了。在車站望見高野的時候，他眼睛里閃動的靈光滿懷生氣，我倏地笑了出來，擲地有聲。

　　這便是我這半年來與高野的唯一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