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十二

　　我打心底里希望媽媽也能明白到這一點，是的，媽媽，請你別再為老伍哭泣了，看你流淚的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就像個被折去手腳的螞蚱一樣無助。我根本想不到法子去安慰媽媽，而坐視不理更是一件煎熬的事！媽媽，請看在你活著的可憐的兒子的份兒上，不要再流更多的眼淚了，可好？老伍的死確實怪不得你、怪不得任何人，所以媽媽，說什么也不要折磨自己了。

　　記得高二的暑假，我曾有過跪在媽媽面前的經歷。當時，無助的我對著絕望的媽媽狠狠地磕了三個頭！并且，我對媽媽許諾了這樣的誓言：媽媽，我不會再讓你因為我再落一滴淚。這是我對媽媽有過的唯一的誓言。

　　沒錯，那個暑假，因為幼稚的叛逆情緒作祟，我時常與老伍還有媽媽發生爭吵。我羞于呆在那個突然貧瘠不堪的家里，我無法接受‘變味’的父親，我不能接受媽媽蒼老而枯萎的容顏，我一直依賴著的東西真的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凋謝了，那個家對于我盡是陌生氛圍烘托之下的壓抑感。

　　我選擇逃避，通常就是在爭吵過后，甩門而走，去高野或長安那里呆個一兩天再回來。

　　那次同樣是因為一件瑣碎事兒，大概就是因為我看電視而睡的太晚了，老伍便不由得在我面前嘮叨了起來。我記憶里的那個暑假一直充斥著這樣的蚊蟲聲般讓人煩躁的嘮叨聲，天空也是行將雷雨的昏黃狀，空氣總是潮濕的，混雜著淚水的腥味，沒有風吹沒有樹蔭沒有汽水，再糟糕不過的一幅畫面。終于，老伍那天的喋喋不休引爆了我從暑假開始便堆積著的苦燥的情緒，我沖著老伍發狂似的吼了起來！說是用盡了身體全部的力量也不為過，我的身體上的每一處肌肉都瞬間緊繃而硬挺著，我長大嘴巴肆意的吼著，腦子里像扎進一把長刀一般疼痛得要裂開，眼淚還是從閉緊的眼睛里滲了出來。我難受極了，我似乎只能用這種愚蠢的嚎叫來宣泄。老伍也一下子僵住了，他噤若寒蟬。我慢慢的睜開眼睛，直直的看著老伍，眼淚早已在臉頰上泛濫成災，從老伍他傻傻睜大著的眼睛里面，我看見了自己可憐的身影，一個瘦小的18歲少年的身影。我那會兒并不清楚俄狄浦斯那家伙的故事，可那個18歲的身影確實憎恨著老伍，一如憎恨他自己。

　　最后，我哭著這樣問老伍：

　　“爸啊，為什么是我？”

　　說完，我又奪門而出。我絲毫沒有回頭一直跑到苗莊的長安家里，在看見長安那一刻，我一下子癱在了地上，像摔了跤的孩童那樣開始嚎啕大哭。

　　我在長安家一連呆了五天的光景，媽媽不住地給我打電話來，我索性關了機。我知道媽媽一定會哭泣，她一方面要關照著老伍的身體，一邊獨自傷心落淚。可是我真的狠下心了，我對那個家丟失了所有美好的念頭，我雖心疼媽媽，但也決不愿就此犧牲自己了！

　　五天的時間里，因為長安的陪伴，倒也算過的愉快。頭兩日，我并未離開過長安的房間，我看完了長安放在床頭的《可愛的骨頭》這本書，還粗略的翻看了許多雜志，若看得累了，便倒頭睡去。長安也一步不曾離開過我，那一陣子他正在練習《Norweigianwood》這首曲子，長安一直在輕輕重復揣摩著歌曲的和弦，雖然斷斷續續還不成旋律，但是絲毫不讓人覺得不適宜。后兩天我跟隨長安出了躺門，去了他大伯家參加了他堂哥的二十歲生日喜宴。說起來，二十歲這一日距離我也不甚遙遠了，但是我不曾體會到成長的喜悅，這著實可以讓我失落一番，因為在孩童時候以為二十歲的自己定會像一棵健壯的樹那般存在于人們的視野里了：是一顆生長的很筆直的樹，類似于水杉樹，軀干怎么也得有盛湯用的碗器那般粗，長有茂盛的枝葉，一副喜人的景狀?？墒?，就如今的我，卻仍是一株低矮的且枝椏上生著尖刺的灌木的樣子。

　　離家的第五日，我才決定打開電話。那時已是傍晚時分，我趁長安洗澡的功夫打開了手機看了一眼，除了預料到一大串的未接來電之外，我看到了一條今早傳來的簡訊。發信人是姐姐伍美，短訊的內容是這樣：

　　“生，快點回家，爸爸今天又發病了，再不回來怕是就見不著爸爸了！”

　　我果然立刻傻眼了。老伍手術后留下了后遺癥，他情緒激動時便會發作類似癲癇的病狀，我的腦子里浮現起老伍的病態：嘴巴周圍的肌肉急促的抽搐導致嘴巴歪斜在一邊，兩顆眼珠上翻只看得見眼白，雙手也不停的哆嗦，通常這時媽媽會把食指塞進老伍的嘴巴里壓在舌頭上，并大聲地呼喊著老伍的名字。聯想到此，眨眼間的功夫，我便掉出眼淚來了。

　　這時候，‘就見不著爸爸了’這一行字在我的腦子里紊亂的穿梭不停，我的眼前竟莫名浮現出老伍笑容的憨態來了。

　　天吶，眼前的這個人可是我的父親?。楹谓憬憔拐f我再也見不著他了哩？是因為我！他的兒子帶給他絕望！這是何等的罪過？天吶，寬恕這個兒子吧！他已悔悟！他毫無疑問是深愛著父親的呢！

　　我騎上長安的車，發了狂一樣往家趕，我心頭被恐懼占領，但仍死命駛向恐懼，因為我的腦子有這樣的信念：一切都未晚！

　　回到家，天空已添了幾分夜色。推看家門，我看見了外公、姐姐坐在堂屋，我問姐姐：“老伍呢？”

　　“在里面呢，已經平靜下來了，今天發作了好幾回，快去看看吧，不要在置氣了！”

　　我往里屋踱著步子，如履薄冰。我推看房門看見老伍的時候，他的目光也剛好掃到了我，他手腳耷拉著似得平躺在床上，視線壓得很低直直的望著我。那是一雙何等空洞的眼睛，讓我聯想起寒雨時節里即將凍死的麻雀，老伍今天遭的罪可見一斑，我立馬泣不成聲。原本坐在老伍旁邊的媽媽，看到我進來房間便輕輕起身去了堂屋。我走近老伍的床邊，把手緊緊嵌進老伍的手掌內，然后順勢趴伏在了床邊。我側過頭把耳朵輕輕貼在老伍圓鼓鼓的肚皮上面，老伍的肚子伴隨著均勻的呼吸也在安穩的起伏著。我早已哭得不成體統的，眼睛像女人高潮時泛濫的陰戶，一側的臉頰快要被從嘴巴流出的唾液浸透了。我便用這樣別扭的姿勢親近著老伍，一個勁的對老伍哭訴：

　　“爸，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我錯了……”

　　后來，老伍到底有沒有回應我，回應了一些什么話，我是一點記不得了，你要知道，我的記性有時候差得像八十歲的老頭。我只知道，后來走出老伍房間后，我當著外公和姐姐的面，跪在了媽媽的面前，痛哭著給媽媽磕了三個頭，然后我便對媽媽許了上面的那個誓言。

　　現在我絲毫不能理解當時我為何有這樣的舉動，下跪磕頭，這對于我和媽媽這樣的母子，確實是很難想象的一回事。唯一的解釋怕是當時沒有比磕頭更能懺悔的方式了吧。

　　那天以后，我便沒有再惹媽媽傷心過，真的一次怕是也不再有，媽媽的容顏再次在我心里明亮了起來，她不容置疑是我生命里最美麗的一個女人。對于老伍，作為父親的老伍在我心里的形象也越發結實。捫心自問，他確實還是那個溫暖的父親，我又清晰地見到父親在18年的時光里灑落在我記憶里的慈愛散發出的光輝。手術后，爸爸雖像新生般時常有些幼稚的舉動，但他站在那里，無須言辭，給予我的力量仍是山一般堅實的父親的力量。我愛著老伍，愛著媽媽，我愿意為他們任何一位死去。

　　你們盡管嗤之以鼻，但是那個叫伍生的孩子確實在那一夜之間體有過了成長。

　　隨后的日子，便是高三那一年了，也是我最感覺得到幸福的一段時間。雖然看起來我同老伍還有媽媽擠在一間30平的屋子里實在顯得擁擠了，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剛剛好哩。你看，那間屋子通著兩扇門，所以并不需為了空氣不流通的問題有所顧及；房間的西南腳與西北腳處平行硌著兩張床之后仍可以在兩張床鋪之間置上一個小飯桌，吃飯時可以就著床邊坐下倒還能省下擺放幾個凳子的空間；老伍和媽媽的床頭緊挨著一張紫漆的身板頗為厚實的木桌，書桌的一半面積擺放著一部二手電視機，另一半部分則作我的書桌用，我便是伏在這么一張桌子上完成的高三的學業；老伍在相對著的兩扇門后各釘了一根鐵釘，然后拉上了一條黃色的尼龍繩，用于掛些毛巾衣服；最妙的是我的床邊的墻上還有一扇窗子，我熱愛著窗外每一個陽光閃耀的午后。一切都恰到好處吧？

　　若是讓我用一幅場景來呈現那時的時光，我想起的是一個陽光純凈的溫暖的冬日正午，美美得吃過午飯后，媽媽正收拾著碗筷，而我叫上老伍出去散散步，我同老伍一前一后在巷子里懶散的踱著步子，日光直直的打在老伍的頭發上形成一圈很光亮好看的圓圈，日光它均勻的涂抹在臉頰上，整個身體都暖洋洋的舒服，這時我小跑了幾步追上了老伍，笑著看他并且把兩只手都揣在他大衣一側的口袋里面，冬日里干冷的空氣顯得通透，絲絲北風滑過耳際的觸感像極了情人在耳邊低聲說著羞人的情話，我和老伍就這么毫無目的般散著步，繞著住宅區走上一圈后，便回了家里，然后滿足的睡上一會兒午覺。

　　這幅畫面此刻像遍布天幕的極光一般在我眼前閃爍著光芒，它并非來自虛幻的臆像，而是源自我真切的記憶啊。我毫不保留著表達著對那段時光的愛戀之情，不單是因為與老伍和媽媽相處的幸福感，因為那時候的我也是充實而飽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