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理完老伍的喪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把自己鎖在了家里,沒出去交際過任何人。我對所有人的面孔及他們臉上的神情產生了一種空前的陌生感,我覺得人們面容上浮現的神態竟是一種來自虛幻世界的物什,它們總是稍縱即逝又精于變幻,這種幻變使我心生畏怯,由此產生陌生的情緒。就像我初次自書籍中看過女人陰部的圖片那時的情緒:羞恥心刺激下的心靈的悸動不已,卻也陷入深層次的迷惘之中。
而這陌生感誕生的另一面因素怕是我的大腦對老伍的遺容未有淡忘。老伍的尸體在家里擺置了整整二日,我的目光也一刻未從老伍死寂的臉上移開過。跟活物們的面容比較起來,我竟覺得老伍死去的面容出奇的美麗,我甚至在第二天的夜里目睹了由老伍死去的面容閃耀而出的奇異的美麗光芒。老伍通過死亡將他生命的核心內容(即世人口中稱為‘靈魂’的東西)從微弱的意識形態轉化成堅固的物質形態,因他的肉軀不再存有思想、成為純粹的物質,而散發出難得的真實與鮮活的氣息。此刻,我覺得自己竟能徹徹底底的閱讀他了。
在我畫地為牢的時間里,我也一律拒絕了任何朋友的探訪。我身邊的一些孩子在聽說我父親去世的消息后,都聯系到我,說來到我的家里陪伴我。我不得不婉言拒絕他們,他們大多都是不錯的孩子,可是我心里明了,他們都無法幫助到我。我甚至沒有辦法同他們多說上兩句,我的身體像口干涸的井,實在是疲憊到了極致。
我心里唯一希望見到的人,是長安。
長安總有辦法讓我的情緒平穩下來,既恰到好處的照顧到我可憐的自尊同時讓人倍感誠實。長安告訴過我這么一句話:
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這話時常被我想起,很大程度上,它慰藉著那隔三差五便找上我的無邊際的迷茫情緒。
而這個時候,我確實癡想著長安能坐在我面前彈首吉他。不管是《美麗的梭羅河》、《藍蓮花》,哪怕是那首叫《梵高先生》的曲子也沒差。只要長安坐在我面前,和從前一樣,抱著吉他并溫柔的呼吸著。只要如此,我定會對生活‘恩賜’我的一切都心生感恩。
不過長安當然并未現身,他或許壓根不知道老伍死去的消息,他正在某個角落里跟一個放蕩的女人瘋狂的交媾也未可知,可能他也早就悄悄地死去了。長安,確實逃離我的生活太久時間了,我早已不再因為他而感到悲傷,這種強度的傷痛頂多等同于一縷不痛不癢的春風,而我的心靈已是龜裂開、支離破碎的田野的模樣。
終于,在小年夜里(正月初五)的那場睡眠里,我有幸夢見了長安君。夢境是在深冬早晨的時刻,初升的太陽光在穿過結滿冰花的玻璃窗后顯現出柔軟、包容。日光輕盈的敷在我的臉頰上,我在經歷了一場酣暢的睡眠后,蘇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便看見長安就坐在和床平行擺置的靠窗戶的沙發上。那沙發還是我在幼稚園的年紀,老伍請村里那位聾子木匠師傅打制的,它現在還擺在老伍和媽媽的房間里。長安就坐在沙發的正中間,雙手作鳥翼展開狀搭在沙發的肩上,正側著頭凝視粘在窗戶上晶亮的冰花。
我開始一個勁的問他:
“你死哪兒去啦?”
“你死哪兒去啦?”
長安扭頭開始看著我,漸漸上揚起嘴角并一直這么莫名的笑著,卻不說一句話,像是,在喝了很多紅酒之后回憶初吻的味道的那種狀態。
我仍聒噪的不住重復:
“哪兒去啦?”
“哪兒去啦?”
只見長安突然把食指比在了嘴唇上,壞笑著瞄了我一眼,便開始彈起琴來。同初次在巴士上聽他彈琴的景狀一模一樣!
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
你的光榮歷史,我永遠記在心上
旱季來臨,你輕輕流淌
雨季時波濤滾滾,你流向遠方
你的源泉來自梭羅,萬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滾滾的波濤流向遠方,一直流入海洋
你的歷史,就是一只船
商人們乘船遠航,在美麗的河面上
長安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緊接著他又依次彈奏了《紅河谷》、《藍蓮花》、《hey,jude》、《fatherandson》、《thesoundofsilence》、《不再讓你孤單》、《Norweigianwood》、《hotelCalifornia》,最后一曲,他重彈了《美麗的梭羅河》。
我就這么緘默著注視著長安彈奏完所有的曲子,我似乎已經哭了,長安的臉在我的視線里開始模糊。我不自覺地回憶起高中畢業那年暑假我和長安在高野爸爸的船上生活過的一段時光,那不失作為我的生命里最歡愉的一段假期了。
那會兒,每天入夜后,長安也是這樣興致盎然的彈琴給我和高野聽,一曲接一曲,我禁不住好奇:長安這孩子的腦子到底是個怎樣獨特的構造?怎會記住這么多美妙的音樂?然后每天在臨睡前,我們三人都要在船邊擺好陣勢依次蹲開,雙手把著船艙高出船面的部分,屁股伸出船體外,把黃浦江當成一個巨大的露天廁所,一同如廁。我永遠沒法遺忘那種下流的氣氛,陰冷的江風不停歇的撫摸著裸露的屁股,有時甚至感覺到江風吹拂到熾熱的肛部并伴隨著美妙的羞恥感。在聽見彼此的排泄物墜入江水中發出的‘咕嘟’、‘咕嘟’聲時,我們三人不約而同的歡笑出聲來。
最后臨回家的那晚,我在船頭對著高野和長安說:
“以后三個少年一起把著船幫拉屎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想到這,我的視線愈發模糊。我急忙拿手搓揉起眼睛來,可任憑我多么賣力的揉著,模糊的程度絲毫沒有改觀,像是有一塊厚實的玻璃物體擋在我的眼前。長安的臉龐再也看不清楚,我一下子驚嚇的清醒了過來!
看了一眼窗外陰霾的天色,絲毫沒有太陽光照射過的痕跡。
原來是夢。
大概10點鐘的光景,高野來找我了。
我給高野開了門。在看到他傷感和迷惘舛錯不定的臉龐時,我無可避免的同樣感到了陌生,這是自老伍死去,高野初次同我見面。他本能在更早些時候過來陪伴我,可是我知道,初二也是他哥哥高恒結婚大喜的日子(原本我還是要充當伴郎來著)。說來也真是滑稽哩,在我深陷喪父之痛的情緒時,我的朋友高野君卻被滿滿的溫馨氣氛所包圍。
可能真的是昨晚睡的太壞的緣故,我的思維顯得分外疲軟,我實在想不到要同眼前的這個孩子說些怎樣的開場白。
高野走進堂屋,一眼便看見了老伍的靈位,他低聲自顧自說:
“我給叔叔磕個頭。”
說完高野便情緒失控的跪倒在了靈位前,眼見他要開始痛哭一番,我立馬決絕的制止了他。
我說:
“不要哭了!”
高野一下子收住了近乎已呈決堤之勢的哭聲,他一時間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的杵在那里,視線里他的身影也急促的收縮顯的矮小。顯然,高野是被我的態度驚嚇到了。
我心疼極了,于是解釋道:
“媽媽聽不得哭聲了,不要招惹她。”
說完,我陪高野跪在了地上,一并給老伍磕了三個頭。
以前我一直不解為何磕頭總要三磕一拜?在陪同高野磕頭的過程中,我似乎頓悟了其中的道理。一叩首的心情是謙卑的,它是表示對往生者最本源的禮敬之意;二叩首的主旨該是感恩,感恩往生者終此一生所傳達出的教益,其中包括死亡之刻;三叩首自然是絕別之意,即生同死的告別,也是虛與實的絕別。
起身后,我望著高野欲說還休的眼睛,竟莫名欣喜的沖著高野揚起了嘴角。我拍了拍高野的肩膀,對他說:
“我沒事兒了。”
現在回想起這事兒,我真覺得虧欠了高野,他的眼睛里說不定屯積了一湖的淚水,而我的一句話便一夫當關阻截了他足以橫掃千軍的眼淚。高野后來也對我這樣說過:“我是蠻怕你的,你可以任意對我殘忍,但是不要傷害你自己,因為你于我如手足,我的未來還待你支撐。”
然后那天我留高野在家吃了午飯。老伍喪事過后家里遺留下許多未來得及食用的食材,所以那天的午餐自然是豐盛的一大桌。媽媽還給我和高野一人斟了一杯白酒。
突然間,我感受到我的食欲又回歸了我的身體內,并且大有空前絕后磅礴的氣勢。
你要知道,從初二清晨到初六此刻,我只吃了兩頓不成樣的餐點,我壓根沒有食欲,甚至在看見那些噴香的鮮活的食物時,我竟起了十足的厭惡情緒,在我看來它們是那么的丑陋與罪惡。我的腦子里每一塊土地都在為老伍牽掛,整個人似乎同老伍擺置在那的遺體一樣正處于一個虛幻與現實交界線的空間里面,對,我的精神已跟隨著老伍進入了虛幻,可我的軀體仍被現實牢牢牽扯著。那些溫熱的食物即是來自現實的繩索,我自然選擇避而遠之。
但是終于,在那一刻,與其說是身體找回了逃離的食欲,倒不如用‘食欲它自己喚回了伍生走失的身體’而更顯得貼切。
我像一頭沖入羊群的饑餓的豺狼,肆意的享受起久違的饕餮之宴來。我從餐桌上源源不斷的索取:果蔬、家禽、水產、谷物,我貪婪的進食。一同用餐的人并未因我突發的食欲旺盛而感到驚訝,媽媽、姐姐、姐夫、高野,他們只是自顧自吃著,他們都知道:“伍生他確實是餓壞了!”
時至今日,這一幕在我的記憶里越發顯得饒有趣味。因為那一餐我的食量之大幾乎到達了人類的極限,不如這么形容,那一餐我把在老伍喪事里遺落的食物一絲不落的吃了回來。而至于為何我又可以重新進食了?我心里清楚,是高野的拜訪得以把我從精神的虛妄之中拽回了盡管顯得生硬的現實里。高野的出現警醒了我:現實中同樣有更多你無法割舍的東西,所以,吃些食物,接著活下去吧!
沒錯,生活還是要繼續的,不論你經歷了幾多糟糕的往事,或者未來仍埋伏著無窮盡的磨難,你還是要硬著頭皮茍活。除非你有膽選擇死亡,但這世界上十分之九的人類都欠缺直面死亡的膽量。
所以,你可以選擇像我一樣,做個逃避者而惶惶不可終日般過活,任由生活里邋遢的遭遇凌駕于你的身體、踐踏你的靈魂而為所欲為;你或者選擇,以高傲的姿態擊敗它們,像個不可一世的英雄。
總而言之,不管以哪種姿態,你總是要遵循生命最直白的邏輯發展的軌跡,去向未來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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