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

　　一些時候，我把自己遭遇的那些殘忍事兒歸結于因果報應使然，是上帝在責罰我。沒錯，因為我長這么大一直謊話連篇，所以上帝奪走了我的愛人與朋友；因為我沒有過理想，所以它把靈魂抽離了我的軀殼；因為我從不信他媽的上帝，所以，它殺死了我的父親。

　　老伍的死去便是終極懲罰的開端嗎，上帝先生？如果我依舊執迷不悟，生活也仍無起色，是否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媽媽、姐姐、高野、林婭？就好比我是一顆新鮮的心臟，而他們是圍繞在我四周，支撐保護著我的，可愛的骨頭，你本意是想用匕首直接刺進心臟里，但是那些骨頭是無法洞穿的障礙，所以你不得不先一個個拆除他們。若是這樣的話，請你直接殺死我吧，在可愛的骨頭們熟睡或者開小差的時刻，偷偷了結我吧，用一把布滿銹跡刀子橫穿我的脖子，簡單的很哩。我才是這邋遢生活里最該死去的人！

　　但我有個請求！在你如愿除掉我這垃圾人種之后，請你把老伍還給媽媽吧，拜托你哦，我發了瘋似得像再見到他倆生活在一塊兒的景狀。

　　想到這里，我竟起了久違的幸福感哩。

　　你莫要笑我迷信，有些詭異情節怕是真的只有上帝那神圣而不可褻瀆的腦子才能設計出來。比如上帝操縱這地球上誕生一次地震，可他并不忍心直接一揮手就讓人間山崩地裂，他故意透露蛛絲馬跡，在地震前夜他指揮所有的家禽走獸都作倉皇逃竄狀，以此做預警。這是多么有趣又高明的手段呵。

　　這一點不假，所有的災難降臨前，上帝都會給一點提示的。與此同時，值得遺憾的是，上帝的那些‘仁慈的提示’無一例外的不被凡人所能理解，大家伙壓根猜不到那些前兆所意味著的事兒。而正是這前后‘智慧’與愚昧的落差，才是上帝從中收獲到十足樂趣的關鍵所在。

　　所以，災難它注定在某個時刻迸發，每個孩子都無可幸免。

　　像我在老伍自殺前的一個月里，也就是今年的一月份，便收到過上帝類似的‘仁慈的提示’。

　　在整整一個一月份里，我的身體遭遇了一種奇怪的癢癥。只要一入夜，尤其是進入睡眠后，我的胸口和后背的皮膚便火辣辣的癢起來。最開始只是右邊胸口的皮膚出現了普通皮癬的癥狀：乳頭右邊的極小塊皮膚出現異常的紅色，并伴隨著輕微的無規律的瘙癢感。我自然是并未對這微弱的瘙癢感有所重視，我以為它只是身體正常新陳代謝時所發生的一個小意外（是被某種昆蟲咬了一口也未可知），如你所知，我們的身體一直是個微妙而又無比繁瑣的構造。可正是這一點火星，不久后便在我的身體上燒成熊熊烈火。僅一個禮拜后，我的整個胸膛和后背的皮膚，都被一塊塊紅癬入侵，甚至我的陰部也沒能幸免。并且，此時蔓延開來后，形成的龐大的瘙癢感，再也容不得小覷，它們足以在夜里折磨死我！

　　我時常在半夜里被自己搞醒，因進入睡眠后雙手僅收到薄弱的意識的掌控，而潛意識的忙于抵抗癢癥的發作、用指甲去劇烈的抓撓癢處。其滋味實在苦不堪言。

　　但是，這癢癥與其說它奇怪之處不如說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在于，但凡一進入白晝后，所有的瘙癢感竟都像昏睡了似得不翼而飛！絲毫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無論是在上課中或者跑步的時候。白日里我的身體比起夜晚時的遭遇顯得格外寂靜，皮癬入侵的印記并未消失，但是可惡的瘙癢感卻是跑的沒影兒了。這愈發加重了我的困惑。

　　我重復了近半個月此般情緒上的起伏：每天深夜當癢癥發作時，我便咬牙切齒，發狠明天一定要去醫院醫治它；等真的到了白日，身體詭異的回復平常，我又起了僥幸心理，覺得也許癢癥真的自行散退了，晚上怕是不會再來犯了。如此重復。

　　我不禁懷疑自己是這世界上最懶惰的22歲少年了，對任何麻煩事，我都持有如出一轍的僥幸心態，我始終有那樣的自信：所有讓我頭疼的意外事兒在折磨到我不久之后便會自行消散。這種僥幸心理正是我人格最低劣的缺陷所在，它一手造就了如今的伍生，一個沉溺在精神鴉片里的不折不扣的癮君子。

　　終于，在一天夜里，我僥幸的美夢徹底淪為空洞。那癢癥照常準時登門造訪，并且對我的身體發動了最劇烈的一次攻勢。一點不做作的形容，像是有千萬只蟻蟲鉆進皮囊之下在啃食我的肉軀，而我的意識已來到崩潰的懸崖邊上。僅存的微弱意識向我發來最后通牒：伍生君，你的免疫系統即將被這神秘的癢癥蠶食殆盡啦，明天再不進行醫治，定是死路一條了。

　　對，就是在這樣緊迫的形勢下，我去了離學校最近的一家主要服務對象為孕婦的醫院求醫。

　　那位一把年紀的外科大夫觀摩了我的身體后，診斷它只是皮膚過敏反應的一種。我問大夫過敏源為何物，他雜七雜八的講了一籮筐，可我壓根沒得到答案，顯然他意圖是用天花亂墜的敘述來搪塞他的無知。察覺到此，我便沒在為難他。

　　隨后，大夫大爺給我開了兩盒名叫氯雷他定的膠囊和兩支外用的膏劑，又順帶捎上了一些消炎解毒的藥物，并且叮囑我要打一禮拜的點滴。

　　這著實使我為難了，因為時至月底，口袋里實在拮據，若是真掛那么多天水，我便要靠林婭的救濟過生活了。而且，我覺得藥物數量足夠充足，實在沒有打點滴的必要。

　　于是，在我再三的請求之下，大爺心一軟，便在藥物清單上改寫為打兩天點滴便可。

　　呼，這便是我討厭醫院的原因之一，大夫們動輒便要求你打一禮拜的點滴，他壓根不管你病情輕重緩急，患了感冒是一禮拜點滴，染了癌癥仍要先打一禮拜點滴。更為可笑的是，你若是扮足可憐狀甚至都可以跟大夫們討價還價，以健康做為商品進行利益買賣的行當，這不禁讓人唏噓不已。象征健康的藥物不該是商品，大夫也并非屠夫，醫院是最不該出現討價還價的地兒，它關乎的可是鮮活的生命。道理確是如此，沒錯，可現實，早已同眾多最本原的道理背道而馳了。

　　從醫院領回一推藥物后，便是兩日藥罐子似的生活。在服藥的第二天夜里，病情得到了顯著改善。那天夜里我只醒來一次，且瘙癢感已從劇烈弱化為急促的程度。我下床找出止癢的藥膏，把它在身上抹了個遍，那真是個讓人受用的藥膏，涂抹后身體像夏日沖涼般舒爽。而后，我便滿足的安睡了。

　　至此，我與這莫名的癢癥的遭遇戰便可告一段落了，雖然因為參加熱狗學長的生日宴喝了酒又有了復發的跡象，但是這回我果斷去醫院又開了些藥物將之扼殺在搖籃里了。

　　最后，在我確信那癢癥已在我的身體內徹底死去的那天晚上，對，那天正是產品設計學考試前夕，我同那個‘無名氏’的噩夢又不期而遇了。

　　這回我倒是能回憶起一絲絲那種夢的模樣了。

　　夢里面，我仍是我自己，一個代號為‘伍生’的生物體，我置身于一個看上去無比巨大的黑暗空間里，這‘黑洞’里除了我，沒有任何其他實物，樹木、太陽、房子、道路這些都不復存在，只有最純粹的黑色空虛。突然，毫無預兆的，這黑洞仿佛從一個方向開始發生坍塌似的朝我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我來不及看清楚那結實的黑暗傾面里到底藏著些什么，我所做的只是背著它壓過來的方向發了狂似的逃竄。就像我一個人在操場跑步時的模樣，瘋狂的擺臂，肌肉絲毫不敢松懈，整個人狠勁地向尚未到來的時間里扎去，身體它仿佛到了在逃避身體本身的追殺般劇烈的程度。但是，我還是沒能逃脫。那空洞的‘墻’狀的黑暗面還是把我結結實實的碾碎在地上（姑且稱它為地面吧，那空間里都是一樣的看似虛幻實則仍似實物般存在的黑暗元素）。它將我的身體擠壓爆裂成碎屑的過程，并不像龐大的山體壓在身上的感覺那種，我是說，并不是那種硬物壓在身上的觸感，它絲毫不伴隨疼痛感。準確的說，它更似‘水壓’這樣的力的形式，密不透風地將我死死包裹住，并且逐步勒緊，再勒緊，直到我的身體爆裂開，破碎成一塊塊蚯蚓一樣軟體生物。

　　我大概只能記起這些，這些還都是我在做夢時大腦潛意識狀態下強迫著記錄下來的，因為醒來后我根本無法回憶起任何蛛絲馬跡。

　　隨后，我便醒來了，但是并不是清醒，我的腦子還沉浸在夢中出現的壓迫感里面。我翻身下床喝了杯水，試圖稀釋掉滿腦子的壓抑感。在我走到陽臺時，夜空正中央一顆碩大的璀璨至極的金黃色星球赫然在目，我瞬間像只無所遁形的老鼠一樣‘哇’的一聲驚慌的哭出聲來。

　　接著，便是寒假的到來，也是老伍徹底死去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