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橋已經習慣了夜里出來“覓食”的日子。晝伏夜出?那樣竟然也成奢侈了,她是晝夜連軸工作,唯一好處是不必出門。碼字為生,說的好聽是作家,說的不好聽,天下幾人識君?實話說,她連賣命的老板樣子都沒見過。
默默無聞的網絡寫手。一個月四十萬字的底線,過了這個線才有錢可賺。平均一天兩萬字,她心力交瘁。餓到發昏都沒力氣站起來離開她那把“如履薄冰”椅。椅墊和底座是分離的,稍有傾斜就人仰馬翻。她自嘲借此鍛煉心性——還不是舒服的買不起?
除了饑餓,她對許多外界事物的感知都在麻木。今夜十點半,她又踩穿著男士格子衫踩雙拖鞋,落拓似乞兒,推開拉面店油膩沉重的玻璃門。
收銀員已經準備鎖柜打烊,他們目光對視一眼,都深切的無奈著。還是對方一咬牙,最后賺上一筆。收銀員看著蘇橋疲憊的走近,沒好氣的轉臉對后廚沒走的人:
“再做一份啦。沙爹魚丸米線。”
蘇橋感激的一笑,與其感謝對方等候她片刻,不如謝他記的她每晚的習慣。坐在位置上安靜的等候,她想的是,自己并不置于完全被人遺忘的境地。
即使這種感覺,已經越寫越強烈,越寫越怕。
她是完全活在文字里了。雖說文字來與生活,但畢竟彼此有界。對于蘇橋來說,從文字里走出“覓食”,竟像是離開了她的“窩”。她不自在的自始至終低著頭。
她這樣子,算不算走火入魔,生人勿近?
可日子如此,的確也有些時候了。自她搬來這幢高聳的單身公寓之后,情況就更為嚴重。這里是開發區,本就人跡荒涼,朋友聽她來此,還暗笑是“殺人拋尸地”。偏偏平地起高樓,消息不夠靈通的開發商丟下樓盤不想再理,于是這里雖是新樓,卻因配套設施不全,交通偏遠不便而價格低廉——
正適合她的處境。反正她也不想人打擾。
最先也有些朋友的。這幾年不知什么緣故都四散了。因為畢業?也不全是,大約還是她的原因。感情同灰塵說來很像,鞏固和清掃都要及時。日積月累,她偏偏沒空培養。
柯仲青也是因為自己這點,才離開的吧?
面端上來,熱氣騰騰一大碗。十六塊錢,里面有海帶,有冬菇,還有三顆切了花刀的魚丸和兩片甜不辣。算是經濟的了。她連吃它們的順序都無心改變。文字消耗她太多心智去思考如何鋪排,如何把最適合的句子放在最合適的位置。。。
生活里或許真的只剩這一樣,還是日日有變化的。
她機械似的挑起筷子,咀嚼,咽下,再挑起一筷。。。不能完全回神,只要安靜下來,腦海中就有旋律經久不散。為了寫成那篇愛情小說,她連續一個月聽同一首歌培養情緒。長篇,長情,需要一以貫之的氛圍。這種堅持,她從歌里反復回味,不由得多少總是聯想起自己曾經“瘋狂熱烈浪漫日子。”
頭埋的更低,一大口全塞進嘴里,滿足的撐起口腔。她還是想念仲青,好想,好想。
奶茶的聲音溫潤香濃,就似她的綽號。蘇橋喜歡這個臺灣女歌手唱出的愛情故事,亦喜歡這歌詞:
想問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名字
當人海漲潮又退潮幾次
那些年那些事那一段瘋狂熱烈浪漫日子
啊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放下筷子,蘇橋覺得自己吃不下了。回憶哽咽住她的喉嚨。望望窗外,一片夜色,簡直不像現代城市了。四處死寂,她居住的單身公寓真的有其他人住么?三十層樓,燈還亮不過三盞。。。
聽見有人說話。她一回神,看見一個中年男子在收銀臺前結賬。哦,原來她并不是最后一個客人。可發呆不多時,人家已經推門走了,她還是被剩下了。幾乎可以感受到服務員那越來越似空氣的注視。。。她起身把錢放在桌上,反正她是常客咯,人家記得她坐哪里的。
重新投入茫茫黑夜。她雙手插兜,自覺周身寒冷,迤邐著向回家小路走去。相隔一條街,近的很,過馬路么?這條街山白天也少聽車鳴,夜里更是大搖大擺走過,紅綠燈無用。
沒人也就沒規矩。隨她怎樣。沒了柯仲青束縛的蘇橋,生死都無人理會。想到這,歌詞就又有一處應景的跳進腦海:
你閃耀一下子我暈眩一輩子
真像個傻子真不好意思
可是我在當時真以為你擁抱我的方式是承諾的暗示
說到底,承諾會是繩子么?會比繩子更結實么?蘇橋不想變得世故,可是越寫越多,越想愈多,好似這一段經歷已經可以使她嬉笑怒罵,冷嘲熱諷。作家的基本素質是,簡單復雜化。
幾乎一度已經到了,可以厭棄生命的程度。心死了,活著沒意思了。他走了。不會回來了。蘇橋走進大廈,一樓的保安不知去向,他們時常在夜里消失,反正沒人需要他們保護。又誰喜歡午夜出門?
除了24層的蘇橋。夜里才出來覓食,日子已經顛三倒四,自己虛弱似片葉子,迎來蕩去,出現也總是匆匆的,連保安和她搭訕的機會也不給。
她會遇到壞人?只怕鬼也難碰上她!
蘇橋不是不知道身邊的人對自己頗有微詞。她不是不想改變,不是不想熱情。仲青的離開本來應該叫她醒覺的,只是她選錯了途徑。面對打擊,有人選擇挽回,有人徹底放棄。
她明顯是后者。
走進電梯,按了24層的紅色按鈕,靜靜等待那兩片鐵皮合上。馬上的,很快的就要把她再帶回她的堡壘中去了。不知為什么,這兩天覺得越來越冷,她竟然連秋天到了都沒注意到。
體溫下降,是由內而外的。她知道,她的心冷得更快。
什么還能溫暖身心?你留下的光么?
越過高山和海洋喜悅和哀傷不是不孤單
幸好曾有你溫暖的心房還亮著你留下的光
孤單已成千真萬確,只是上下其手摸索全身一番,聊以取暖罷了,哪來什么遺留的光?蘇橋苦笑一下,想念一個人,先從想念他的溫度開始。柯仲青熱愛運動,身體健壯,寒冬臘月里手掌也是火熱的,他曾給自己暖了兩年的手呢。。
怎么才分開兩個月,現在就涼了?
正胡思亂想著,電梯門遲遲不關。她又按一次鍵子,心想真是咄咄怪事,就聽見一連串笑著鬧著的聲音在分外安靜的大廈里由近及遠。她忙退一步,幾乎不可置信的見著兩個二十歲左右女孩子穿著相同粉色毛衣鉆進電梯。她們合力提著一個白色的塑料口袋,隱約可見其中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樓下新開了便利店么?
蘇橋退在角落里,電梯門終于關上了。她不無警惕的斜覷著那兩個始終談笑的女孩,她們去幾層?怎么不按呢?
她已經后退讓出位置了不是么?蘇橋不敢做聲,聽著兩個女孩七嘴八舌,自己心里則開始七上八下。連剛剛還沉溺其中的傷感心思都沒空理,一個女孩說:
“求你別再唱啦好嘛。我一會要和他講電話的。昨天就是你聲音大,好多話我都聽不清!”
另一個毫不讓步:“還要怎么小聲?外面安靜呀,你去走廊里煲你的電話粥就好啦。”
明顯一個是炫耀,一個是妒忌。聽來還都是小孩子心性。怎么,剛搬來同層么?蘇橋的戒備多少放下,電梯已經行進到18層,女孩子的談話里有一個“男他”在,敏感詞匯,她敏感的思緒再一次一觸即發。
還是回到那個人的背影里。回到那首《光》。
這些年這些事一下子一輩子
你都度過了怎樣的日子
請答應一件事如果說我能再見你一次
請讓我看到的還是你那燦爛的樣子
一聲輕嘆,雖輕,卻哀怨的連蘇橋自己都嚇一跳。在電梯狹小的空間里聽來格外刺耳。她不好意思的向兩個女孩望去一眼,不愿自己不合適的打擾兩個爛漫年華里的少女歡笑。她們會覺得自己是個怪人而感到害怕吧。。。
是蘇橋多慮了。真失落。她發現兩個女孩子根本連看也未看去這角落一眼。她又一次被忽視了。這是蘇橋最害怕的事,為此,急于快些出電梯。
果然已經開始喪失了和外界溝通的能力了么。
全是柯仲青害得。
她低著頭,站得離電梯門好近。叮咚一響,樓層到了,快步出去,一刻不留。女孩子還是慢條斯理的說笑著,袋子好沉,她們跟在后面。
剛才出神,好多對話蘇橋沒再聽到,不然會否更難受?她只好也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聽不見就不動情。每日每夜的回憶過去,實在是太累了,可這首歌又實在好聽。她停不下它的旋律。
鑰匙插進鎖孔,旋轉,拔出。
狼狽又膽怯的動物回歸深邃的洞穴,好黑好暗,給她保護,如一個男人寬闊似海的懷抱。
蘇橋還是好孤單。
不像身后那兩個女孩子。彼此是伴。站在門口遲疑片刻,才發現那兩個女孩竟然就住自己隔壁。站在同一條走廊里,相隔不過兩米,二人對她仍然視而不見,是九零后新興的交際方式?
她不解。有很多事她始終不能理解。
最不能是柯仲青的離開。
“蘇橋。有的事我面對不了。對不起,和你在一起,日子很。。詩意?可是那很累。我只是個普通人,你也是的。我們本不必這么累。”
仲青寬闊的后背面對著自己。那樣堅實有力的后背仍然有什么無法承受么?蘇橋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叫他狠心舍棄自己在一個逐漸冷漠陌生的世界里。事實上,他正是她與外界溝通的最后一道橋梁。
可惜年久失修,還是坍塌下去。
“仲青,你別離開我。你別走。”
她像個孩子一樣依賴這唯一確認的安穩,他待她始終溫柔,正因為知道她是“詩意”的,“脆弱”的,“不存于世”的。所以,他的拒絕仍舊溫情脈脈:
“以后有時間,我會來看你的。”
以后。有時間。會來。一句話里全是不確定,那是深諳人情世故的男人委婉的求去。可她不懂,詩詞文章里滿篇的“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問世間情為何物”,“冬雷震震夏雨雪”“我思故人,實獲我心”。。。
。。。。。。
人是感情動物。蘇橋日日出賣文字描述這一特征,卻自覺感情本身在與自己緩慢作別。不知是從哪一日起,吃穿用度的麻木,人情世故的稚嫩,回憶似癡似狂的執著。。。她開始執著了,執著于他作別時那句話,所以一直在此地等他。死都不會走。
隔壁兩個女孩進了門,蘇橋的門也關上了。屋內安安靜靜,一片黑暗。出去一會,燈也全部滅掉,能省便省些。買零食消費?她沒有那種意識。
只聽見不一會隔壁開門聲音。女孩子到底是出來講電話了,蘇橋心里厭煩,坐上“如履薄冰”椅,繼續“海誓山盟”文。
“媛媛不讓我進門那。我好可憐。披件外套打給你咯。我好吧?”女孩子癡癡笑著,“冷到不怎么,就是這里人好少呢。整個24層就我們一戶。怎么沒人?好像之前還有一戶的。。”
蘇橋屏住呼吸。什么?
“應該不住了吧?樓下保安說一個月都沒見過了。似乎寫小說的?好藝術哦住這里!你也來好不好?當陪我嘛。就是物業還成問題。。走廊里總臭臭的,你也知道啦,媛媛都懶扔垃圾的。。嘿嘿,我嘛?我才勤快呢。受不了她!”
臭么?蘇橋聞不到。環視依舊黑暗的屋子,何處是死寂?處處都是吧。怪不得近來很久沒從椅子上摔下去——
因她已無多少重量。
閉上眼睛,一行眼淚,兩行眼淚。
遲鈍到連自己已經“離開”一個月了,都不知道。
麻木又遲鈍的擦擦耳機,塞進冰涼的耳道,悲傷都是機械的步驟。真好,還是那聲音。
經過人來和人往期盼和失望
我依然還孤單
幸好曾為你流淚的眼眶
還亮著愛來過的光
眼淚也是涼的,蘇橋不再打字了,說來說去,絮絮叨叨不過都是給自己聽,也不過都是蘇橋和柯仲青的故事,沒人愿意看的。說來性情中人,才是這世上最為自私,冷漠一種人吧。可以傾其所有的愛,不管對方要不要。
我的眼淚你一定已經厭倦。可你知道么?你留下的那一束光,我也享用不到的。
起先以為是媛媛夜里放音樂大聲好吵,女孩子在電話里向男朋友暗中抱怨不休。可一日又一日過去,女孩子才發覺,即使媛媛關掉電腦,摘下耳機,似一灘爛泥倒在床上,音樂聲音仍不休止。仔細聽聽,聲音竟始自隔壁——
隔壁還有人住的么?投訴到保安,開始不理,耐不住兩個女孩子軟磨硬泡。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在夜里照常吃完一碗沙爹魚丸米線之后懶懶的拖著身子跟她們進電梯。
“叔叔你好忙的呀,這么不情愿?夜里不站崗,去吃夜宵?”年紀雖小,已經知道如何笑著為難。媛媛最熟這招。叫對方只能聽著卻生不得氣。
“我夜夜都如此啦。對面拉面店的服務員不等我問都知我點什么。唉,到了?”
保安急于擺脫兩個難纏女孩,大腹便便出去。來到女孩隔壁住家,聽聽里面確有聲音。他記得她姓蘇。
“蘇小姐?在家的?我樓下保安,開開門好吧?”
“敲了幾次了,沒人應的。”兩個女孩子知他這樣不行。
保安只好拿出備用鑰匙,反正后面有兩個人證,丟了什么自己被她們挑唆才開門的,與他無關咯!
鑰匙插進鎖孔,旋轉,拔出。
這次她的門先開。門一打開,一陣惡臭似壓抑已久的孩子,登時面目全非的哭號出來。淋漓又盡致。三個人面面相覷,全都叫出聲音。恐懼面前,沒有年齡。
聯想一下就會明白房里惡臭的來源。
還有那經久不息的音樂。
主人忘記讓它停止。于是便忠實的遵守程序,單曲循環,唱了又唱。重復周而復始的日子,碼字,等待。等待,碼字。
有一個多月了吧。
蘇橋不知道,這個世界遠不是文字所能描繪的復雜。不是所有等待都有回歸,不是所有誓言都有去處。
他留下的那一束光亮,未待天明就已經微弱。
何談燦爛過。
寫得久了,會有這種困惑。文字和生活,不能以一種方式相待。 混淆了,傷人傷己。不是不愛浪漫,只是不必這么累。 他離開她,她卻更淪陷。 淪陷到連自己已經離開這個世界都后知后覺。 等的太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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