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相信她。

　　　你從見她的第一眼開始，就相信她了。

　　　她純粹的眼神，就像是一池清澈見底的湖水，透明如同她美好的外表。

　　　寡言少語，不愛熱鬧，更多的時候是捧著一本書安靜地看，或是獨自一人，圍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跑步。

　　　你那個時候就認定，她是一個善良的好女生。

　　　所以，即便眼睛看到的多么真實，你仍然沒有相信。

　　　你尾隨在出租車的后面，一直跟到了別墅區。

　　　你眼睜睜地看著吳嵐像女主人一樣將韓啟明送回家里，接下來的劇情，一定是這樣發展的：臥室的燈亮了，接著窗簾被拉上，你看到兩個人在窗前抱在一起親吻的黑色影子。

　　　你想到了那個時候，再轉身離開，永遠也不回頭。

　　　卻聽到窗戶被擊打的聲音，披著長發的輪廓，分明就是吳嵐。

　　　你拉開出租車的門，連錢也沒有付，發瘋般地沖了進去。

　　　別墅的門沒有關緊，周曉陽穿過客廳，爬上樓梯，一眼就看到了關著門的臥室。他用身體猛地撞著門，一下又一下，終于撞開了。

　　　周曉陽隨著慣性倒在了地上，他撐起身子，站起來，一把抓住韓啟明，將他甩到地上，坐在他的身上，狠狠地用拳頭砸著他的臉。

　　　“你好大的膽子！敢碰我的女朋友！你不要命了是吧！”周曉陽吼道。

　　　韓啟明的嘴角滲出了鮮血，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

　　　周曉陽打累了，從他身上起來，看見床上衣冠不整的吳嵐，將自己的外套拉鏈一拉，脫下來，給她披上。

　　　他將她攬到懷里，她放聲大哭，每一聲都像是針扎一樣，將周曉陽的心扎得流出了血。

　　　“對不起，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

　　　周曉陽的眼淚也掉了下來，然后把外套給她穿好，沖著地上嗷嗷直叫的韓啟明的肚子踹了幾腳。

　　　“你他媽的以后老實點！聽到沒有！”又是一腳。

　　　“你……你給我……等著……”韓啟明捂著肚子疼得直打滾，卻還是不忘記向周曉陽放下狠話。

　　　“老子等著呢！隨時奉陪！”說完將吳嵐抱起來，走了出去。

　　　寂靜的夜，兩人都沉默了很久。只有吳嵐的低聲啜泣，增添了一抹悲涼的氣氛。

　　　吳嵐先打破了沉默：“謝謝你……幸虧你來了……不然……”又是一陣傷心的哭泣。

　　　周曉陽沒有說話，這突如其來的一切令他有些無措。

　　　“對不起，我騙了你，其實我沒有做家教，那些錢都是兼職模特掙來的，剛才那個男人，就是上次在KTV認識的韓經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是這種人……”吳嵐的淚水打濕了周曉陽的外套，她看向他，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只是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說謊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周曉陽的淚，也緩緩流了下來。

　　　他穿著單薄的襯衣，抱著吳嵐，迎著帶著絲絲涼意的風，一步一步走出了這個潛伏著危險的區域。

　　　“以后，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周曉陽一字一字堅定地說。

　　　從那以后，吳嵐就再也沒有去過那家公司了，盡管生活會有些拮據，有時候為了節約飯錢，會將每天晚上那一頓省下來，所以到了半夜，她經常會被餓醒，肚子一直咕咕叫，像被人掏空了胃一樣難受。吳嵐的身體本來就很弱，免疫力不高，加上營養不良，很快便生病了。

　　　可是她沒有告訴周曉陽，寧愿自己一個人含淚忍受著，也不希望給任何人添麻煩，不去醫院是因為還要花錢，如果可以自己挺過去的話，她一定會堅持住的。

　　　窗外的雨一直下，吳嵐躺在床上，渾身冒著虛汗。她從被子里伸出手，緩緩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冰涼的手指被燙得一下子縮了回來。

　　　“吳嵐，你不去上課嗎？”鄭蓉蓉問她。

　　　“不去了，幫我給老師請個病假，我好像發燒了。”吳嵐用虛弱的語氣說道。

　　　“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鄭蓉蓉關心道。

　　　“沒事，我睡一覺就好了。”吳嵐搖搖頭，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

　　　蔣玥玲的聲音卻傳了過來：“裝得可真像，想翹課也不至于編個這么俗的理由吧！每次都是發燒，什么時候把你燒死算了！”

　　　吳嵐沒有力氣與她爭辯，她側過身，將頭面向白色的墻壁。

　　　聽到門被關上后，眼淚也滑了下來，從左眼流到右眼，順著眼角，落在枕頭上。

　　　淚眼朦朧中，她看到枕頭邊放著的那個粉紅色蝴蝶結樣式的別針。

　　　那個別針，每天都會安安靜靜地躺在吳嵐的枕頭旁邊，只要她一睜開眼，就能夠看到它，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離家出走的母親，已經有多久沒有聯系了，吳嵐自己也忘記了。

　　　吳嵐只是記得那天下著大雪，她在公交車牌旁邊，跪在地上，抱著母親的腿，乞求她不要離開自己，卻還是被母親甩開了，她一直追著公交車，跑了很遠很遠，她用力拍打著車門，希望母親能夠心軟，下車回到那個早已不是家的家里。

　　　可是她眼睜睜地看著公交車漸行漸遠，還有母親穿著紅色羽絨服的背影，趴倒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如果一個人的悲傷可以兩個人來分擔，至少可以減輕一半吧。

　　　你卻殘忍地將另一半悲傷也拋給了我，我又該怎樣去承受？

　　　過了這么久，她也承受了，承受了所有的孤獨、寂寞、冷眼、嘲諷、排擠，承受了本不該是她那么弱小的身體所承受住的所有傷痛。

　　　如果可以一走了之，她也愿意，但是她不希望留給別人痛苦，因為她知道，那將會是比走了的人感受到的更大的悲傷。

　　　她不忍心看到周曉陽難過的樣子，因為在她的心中，他是一個永遠露出陽光笑容的男生，那個仿佛永遠也不知道“悲傷”二字該如何寫的幸福男生。

　　　于是她選擇了繼續生活下去，帶著和母親的美好回憶。

　　　那個別針，是母親留給自己的唯一紀念，她把它放在床頭，每天睡覺之前都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一如最初那么嶄新。

　　　“嵐嵐，喜歡這個別針嗎？”母親見到吳嵐目不轉睛地看著玻璃柜臺里面的粉紅色蝴蝶結別針，問她。

　　　吳嵐點點頭，眼睛里滿是渴望的目光。

　　　父親卻走了過來，看見上面的價簽之后，拉著吳嵐的手將她哄出了商店。

　　　母親看見了，吳嵐走出門后轉頭看向柜臺的那一瞬間。

　　　淚光閃閃的一雙眼睛。

　　　于是在吳嵐的生日那天，母親偷偷將那個別針買了下來，送給她。

　　　看著她一臉的驚喜，母親滿意地笑了。

　　　吳嵐一眨眼睛，淚水就會涌出來，像一條潺潺的小溪，在她的臉上延伸。

　　　她將別針握在手里，緊緊地攥住。

　　　仿佛要緊緊攥住一個虛無飄渺的夢。

　　　媽媽，你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我很好，所以，一定不要擔心我。

　　　我不會怪你，永遠都不會怪你的，當初你離開那個破碎的家，也有你的無奈。

　　　所以，現在你可以回來了嗎？

　　　你可以回來……看看我嗎？

　　　“媽——”吳嵐哭出了聲，哽咽道：“媽媽，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

　　　漸漸地，吳嵐的大腦開始變得混沌，她睡著了。

　　　夢里的吳嵐，牽著母親的手，走在旁邊長滿鮮花的小路上，不時有蝴蝶飛到她們的前面翩翩起舞，風吹過她的發梢，母親身上的清香縈繞在她鼻尖，那是媽媽的味道。

　　　可是走著走著，前方突然沒有了路，只有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海的顏色不是蔚藍的，而是濃濃的化不開的黑色。

　　　吳嵐一扭頭，卻看不到母親的身影，一下子慌了神，突然聽到落入水中的“撲通”聲，她看到母親在水里掙扎著，只露出兩只手臂。

　　　吳嵐毫不猶豫地跳進水中，她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

　　　就那樣被黑色的液體，淹沒了。

　　　吳嵐猛地坐起身，從夢中驚醒，渾身浸滿了汗水，頭發一綹一綹地黏在額頭。她看看手機，已經睡了將近一個小時，她撐著酸痛的身體下床，倒了一杯熱水，手捧著滾燙的杯子，白色的熱氣熏在她的臉上，液化成一滴滴水珠。

　　　正在發呆的時候，手機突然在床上震動起來，吳嵐將水杯放到桌子上，拿起手機，看到是周曉陽的電話，將眼淚擦干，咳了咳嗓子，按了接聽鍵。

　　　“喂，有事嗎？”吳嵐盡量裝出很平靜的聲音。

　　　“你怎么沒來上課？”周曉陽有些氣惱。

　　　“有事唄。”繼續裝成很愉快的語調。

　　　“別裝了，我都看見鄭蓉蓉幫你請病假了，是不是又發燒了？”

　　　吳嵐強忍住的淚水又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用手使勁捂住嘴，試圖不讓自己發出哭泣的聲音。

　　　“怎么了？怎么不說話了？”電話中是急切的語氣。

　　　“我沒事，一點都沒事。”吳嵐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感。

　　　“每次你說沒事的時候都有事！這次我再也不會被你騙了！你在宿舍等著我！我去找你！”周曉陽一連串地說完這些話后，就把電話掛了。

　　　打電話的手還僵在半空中，吳嵐就哭得渾身顫抖起來，悲傷的情緒蔓延在宿舍里的每一個角落。

　　　不一會兒，吳嵐聽到背后傳來窗戶被擊打的聲音，她扭過頭，看到周曉陽站在窗外，對她喊道：“出來吧！快點出來！”

　　　吳嵐站起來，穿上外套，戴上帽子，頭暈暈的，像是喝醉了的感覺，走起路來也搖搖晃晃的。

　　　就這樣來到周曉陽的面前，她抬起沉沉的眼皮，看著周曉陽焦頭爛額的樣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里便后悔接了他的電話。

　　　“對不起，還得麻煩你，害得你都上不了課。”

　　　周曉陽抬起手，輕輕地撫摸著她那雙哭得像個核桃一樣腫起的眼睛。

　　　“不是說了嗎，讓你別哭，你看你的眼睛，都腫了。”

　　　吳嵐的嘴角勉強向上，擠出了一絲微笑。

　　　周曉陽的手往上移了移，觸碰到了她滾燙的額頭。

　　　“好燙，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怕你擔心，所以……”吳嵐低下了頭。

　　　“我們去醫院吧。”周曉陽拉住吳嵐的手就往前走。

　　　“不要，不去醫院。”吳嵐突然停住了，昂貴的醫藥費讓她望而卻步。

　　　周曉陽扭過頭，看著她，喉結動了動，紅著眼睛吼道：“你是在擔心錢嗎？身體重要還是錢重要？這個問題你都想不清嗎？你不是說過不要把錢看得那么重嗎？難道你就要一個人待在宿舍燒到昏迷嗎？你怎么就那么傻啊！”

　　　“不是我傻！你知道每天一日三餐都要仔細計算價錢的辛苦嗎？你知道錢包里除了基本的飯錢以外沒有多余的零花錢供自己娛樂的難過嗎？你知道當你們都去聚餐唱歌逛街的時候而自己囊中羞澀的尷尬嗎？你知道連病都不敢隨便生就因為怕昂貴的醫藥費會讓自己一個月都餓著肚子所以才會躲在被子里面默默的忍受嗎？你不知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愛你關心你的爸爸和媽媽！有一張每個月都會打上好幾千塊錢的銀行卡！你怎么會理解我的感受呢？你不會理解……你不能理解……”吳嵐撇開了自尊心，將憋在肚子里面的話全部說了出來，然后緩緩地蹲下身，抱住雙腿，將頭埋在膝蓋里，哭了。

　　　周曉陽像被雷擊了一樣，立在原地，喊道：“你以為我現在很有錢嗎？我的銀行卡早就一分錢都沒有了！一個月前我媽就已經不往上面打錢了！她斷絕了我的所有生活費！”

　　　吳嵐抬起頭，詫異地看向他。

　　　周曉陽也蹲下身，用一只手臂將吳嵐攬到懷里。

　　　“我知道，”他的語氣變得溫和了，“我全都知道，那些你有過的感受，我也都有過……”

　　　“為什么？你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做？”

　　　周曉陽沒有回答，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說：“起來吧，我們去醫院。”

　　　吳嵐站起來，繼續問：“你媽媽為什么不給你生活費了？”

　　　周曉陽沉默了幾秒鐘，說：“這個不用你管！”然后強硬地拉住她的手，往校門口走去。

　　　“喂！你說過有什么困難就一定要說出來，不能憋在心里，不能自己承受！你說過無論發生了什么，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都可以解決！”吳嵐拽住他的胳膊。

　　　周曉陽停了下來，沒有扭頭，慢慢地說：“因為她知道了……我們兩個……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