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柳藍先是朝東走,再南下,然后再朝東走,就到上海了。我們都不知道上海在哪里,這是向人打聽,別人告訴我們的路線。那人說,只要你一直朝東走,走到盡頭,看到海水,就是上海了。
我們信以為真,于是拼了命地朝東走,可是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我們沒有見到海水,自然也就沒能到達上海。我們再問別人,別人就說,你朝東走就是了。
我和柳藍都乏了,疲憊不堪,這才知道出行的不易。那年頭兵荒馬亂,到處都有戰爭,稍有不慎不是被炸死,就有可能被抓去當壯丁,成炮灰,同樣粉身碎骨。有一次,我險些被抓了去,當時我們剛從一家餐館里出來,很不湊巧地碰到了一列軍隊,他們在街上抓一些年輕體壯的男子去當壯丁,那個為首的軍官看到了我,我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他在我身后開了一槍,我當場嚇得哆哆嗦嗦,一動不敢動了。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說:“你,跟我們走。”然后就有兩個人過來拉我。好在柳藍機靈,一把攔下了那個軍官,向他求情,說自己身懷有孕,不能離開了男人。說著還挺了挺自己的肚子,并且用手慢慢撫摸著。
好在那個軍官還不算壞,放我們走了。而我一直陰沉著臉。到了旅社,走進房間,我一把把門關上,然后朝柳藍怒吼:“不要臉。”
柳藍坐在床邊上,聽我說她,也生氣了,“你說誰呢?”
“你,還有誰。”我怒不可遏,“剛才不是你朝那個該死的男人拋媚眼?”
“我……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她提高了嗓音,好像唯恐別人聽不見似的,“要不是我,說不定你現在早已血肉模糊了。”
“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我吼道。
“那我愛看哪個男人就看哪個男人。”她以牙還牙。
我突然站起來,奔到她面前,一下子把她推到在床上,然后就朝她身上壓去。
“你瘋了?”她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抓我的臉。我不理會她的吵鬧,伸出手來去撕扯她的衣服。我想我是失去了理性。
最終是她的一句話制止住了我,她在我的耳畔大聲說:“你真想懷上孩子?”
瞬間我的所有動作凝固了。她一把推開我,整了整自己的衣服。
她說的對,這個時候萬不可能再有個孩子,那無疑就是雪上加霜。
我回到板凳上坐下,柳藍的眼淚流了下來,她邊哭邊說:“你以為我愿意那樣,我就那么下賤,我這還不是為了你。”
我知道是自己不對,可哪個男人也不愿看到自己老婆的那樣。我緊握了自己的拳頭。然后走到她身旁,給她擦干眼淚,說:“是我不對。我不該朝你發脾氣。”
我們繼續朝東走,身上帶的錢財越來越少,花銷也越來越節儉。終于,有一天我再掏錢包的時候,發現它已經空空兒也了,柳藍的也是,她同樣一名不文。我想到李光頭乞討的事,讓我到街上跪在很多人面前,仰人鼻息,低三下四,恬著臉向他們乞討,打死我也干不出,我寧可餓死。
柳藍拉著我的一角,問我怎么辦。我說我怎么知道。她說:“可你是男人。”
一聽他這樣說,我的火氣就冒:“男人怎么了,男人就該有錢?”
看我怒不可遏,知道我也不好受,柳藍也就不吭聲了。不過那些日子她過得的確不好,顛沛流離,居無定所,加上身上的錢財每況愈下,柳藍已經很消瘦了,她本就不怎么豐滿的身體,更加的憔悴不堪,那張臉已失了往日的風情,越發的像個農村的婦女了。
我讓她等著。然后獨自到前面打聽,找了一個路人,問他這是什么地方。他指著前面的一塊牌子,說:“不會自己過去看看嘛。”
我奔跑到那塊牌子下面,仰著脖子向上看,陽光很刺眼,我只好伸出手遮著,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眼中流出了淚水,甚至滾到了我的嘴巴里,咸的發膩。我不知道是陽光太刺目,還是其他什么緣故,總之這淚水流的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那塊牌子上的字我是看清楚了,好在我爹曾教我認字,而牌子上的那兩個斗大的字,我恰好認識,是“南京”。
我回去,對柳藍說:“我們到南京了。”
“我們不去南京,去的是上海。”柳藍提醒我。
“我知道我們是要去上海,但你沒發現我們再朝東走的話,還沒到上海呢,就已經餓死了。這年頭餓死了,連個收尸的都沒有。”
“那我們怎么辦?”柳藍焦急地問我。
“我們先在南京落腳好了,等以后再有機會去上海。”我說。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那年寒冬來臨之前,我和柳藍在南京定居。我相信我和柳藍都年輕力壯,有手有腳,不會活活餓死。
我到外面找工作,轉了一圈,發現除了拉洋車這個活我能勝任之外,其他活我都干不了,不是人家不招人,就是已經招滿了,再者就是技術活,我干不了。那年頭天天打仗,天天死人,城市里還好點,但也時不時地有軍隊扛著洋槍洋炮經過,想找一份工作真的很難。
我向一個拉洋車的師傅打聽,怎么干這活。那師傅上下打量我,那時我已經一天沒有吃飯,餓的要死要活,真怕他說我干不了,好在他說:“行,想干的話,去找劉一吧。”我問他誰是劉一。他說:“劉一就是管這行的,我們的車都是從他那里雇來的。晚上交錢的時候,我帶你去找他。”
劉一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據說是多年前和人拼架,被人拿刀砍的。當然砍他那人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活活的被砍掉了一根胳膊。
“你想拉洋車?”他懶懶散散地問我。我急忙從兜子他掏出一包煙遞給他,這點規矩我還是知道的。但這包煙錢,可是拿柳藍的首飾換的,她的一對手鐲是她娘給她的結婚嫁妝。開始她死活不同意,后來就妥協了,人都要餓死了,這手鐲有什么用。不過我對她說,等我賺了錢,會到當鋪把它贖回來。
劉一接過煙,我心里的石頭就算落了地。果然,他問:“叫什么名字?”我說:“馬武,你可以叫我小武。”
“行,小武,明天你就跟著賴子。”說著,他身后走出一個人來,年齡應該比我大幾歲,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我也對他報以微笑,但心里苦不堪言,心想又要搭上一盒煙錢。
我和賴子分在了北城,生意還可以,劉一并沒有虧待我。起初拉洋車這活真是難以忍受,一天下來,鞋子磨得到處都是窟窿,腳底的泡一個比一個大。柳藍看著心疼不已,“你要是受不了,就別干了。”
“不干了?你說得輕巧,不干了我們吃啥,你養活我?”我想那個時候我的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賴子對我說,這活就這樣,慢慢習慣了就好了,時間一久,等腳底磨出了厚厚的繭子,就不會疼了。
一日閑聊的時候,賴子問我自己是一個人住嗎?
我說:“結婚了,和我媳婦。”我撒了謊,但必須這樣說。
“那弟媳是干什么的?”他隨口問我。
“沒工作,找不到,就等我掙這點錢養活呢。”我唉聲嘆息地說。
“那巧了,你家嫂子最近腳被燙著了,不能干活。她本來是在李老板那當下人的,現在李老板那正缺個下人,不如讓弟媳去試試。”
這真是喜從天降,那一包煙沒白給賴子。回家之后我給柳藍說了,她問我具體干什么。我說:“也就看個孩子,打掃下衛生什么的,你肯定能干得了。”
“那好,明天我去看看。”
“穿得樸素點。”我提醒她。
“這還用你說。”
第二天賴子領著柳藍去了李老板家里,我跟在他們后面。李老板是個快五十的男人,帶著一頂鴨舌帽,很有風度地坐在那里。
“他是你媳婦?”李老板指著柳藍問我。我忙說是的是的。賴子在一旁插話道:“李老板,她手腳可麻利勤快了,什么活都能干,不比我媳婦差不少。”
“你多大了?”李老板看著柳藍問。
“十八了。”柳藍說。
“有沒有孩子?”
我在一旁忙賠笑說:“沒有,我們才剛結婚不久,哪里有孩子。”
“沒有孩子也沒事,我最小的兒子五歲了,只要有愛心,能照顧好他就行,不過這孩子調皮得很。”
“您放心,她肯定能照顧好小少爺。”賴子連連點頭說。
李老板喝了一口茶,又問:“你們是哪里人?”
我說:“外地的,很遠。”
“那怎么到這里來找工作?”
“來探親來著,后來打仗了,回不去了,只好在此定居下來。”我說。這都是預先練好的,賴子再三叮囑我,說這樣說就可以。
“那行。你們先回去吧,你明天就可來上班,我會找人告訴你怎么做。”他頓了頓,又說,“我不喜歡人穿白色的衣服,明天換條黑色褲子來。”他眼瞧著柳藍的雙腿這樣提醒。而這條褲子還是我的,早晨起床穿衣的時候,柳藍發現自己的褲子都不太合適,于是就穿了一條我的褲子。
那天的生意特別好,一個上午就拉了很多趟車,賴子說:“我從來沒有一天下來掙這么多錢過。”
我說:“那是因為你遇到了我,我給你帶來了好運。”
那天真是好事連連,柳藍不僅找到了工作,而我一天掙得錢也從來沒有這么多過。當晚上我們到劉一那里交錢的時候,他也夸獎了我們。當然,我和賴子的報酬也就隨著豐厚了。
回家的途中,經過一家衣服店的時候,還開張沒有打烊,我躊躇再三,走了進去,給柳藍買了一條黑色的褲子。
“你又破費。”回到家,柳藍看著我手中的褲子抱怨,“明天我穿以前的那條舊褲子就是了。”
“我們現在有錢了,一條褲子還是買的起。”我笑嘻嘻地說。
“剛才我去交了房租,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了。”柳藍唉聲嘆氣地說。
“你看。”說著,我從兜子掏出那天掙的錢攤在她面前,“這不是就有了。”
“哪來這么多錢?”柳藍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手中的銀元,面容笑得煞是好看。
“今天生意好,所以就掙得多了。以后要是天天能這樣,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我把錢交給柳藍,她拿過來放好。
我說:“趕明兒,你就去李老板家工作了,這樣我們兩個人都能掙錢,很快,我們就能買一件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租房子了。”我憧憬著未來,對柳藍說。
“不,等我們攢夠了錢,我們就去上海。我想去看看上海那座城市什么模樣。”
“嗯。我們在上海買一座大房子,聽說那里有大海,我們就買一座能看到海的房子。”我說。
晚上睡覺的時候,柳藍問我:“今天你當著李老板的面,怎么說我的,我想再聽一遍。”
“什么?”我納悶地問。
“就是那句,李老板問我,我是你什么人的時候。”
“媳婦啊,我不是說了你是我媳婦嘛。”我說。
“我想再聽你說一遍。”
“你是我的媳婦,是我馬武的媳婦。”我雙手搭在柳藍的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柳藍的淚水流了出來,但我知道那是開心的淚水,因為她在笑。
她一把撲在我懷里,抱住了我。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腳,我痛得唉吆不止。
“怎么了?”柳藍關切地問。
“也許是今天跑得太久了,以前腳上的膿又復發了。不過我想過幾天就好了。”我輕描淡寫地笑著說。
“那明天就少跑兩趟。”她心疼的說。
“少跑兩趟哪里會掙到錢啊。沒事的,放心好了。我們睡吧,明天你還要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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