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梁紅玉并未回房歇息,先去了紅楓院給母親請安。老夫人今日氣色更差了,病情也似沉重了些,梁紅玉進來時,老夫人還在昏睡著,臉上早失了往日的豐盈,顴骨高聳,兩頰洼陷,呈灰敗之色,襯著她那頭半灰白的頭發,只覺幾日不到,竟衰老如斯。梁紅玉心中一酸,強忍著淚意,走至床邊挨著母親坐著,將被子緊了緊,輕輕撫著母親的一頭亂發。“玉兒,是,是你么?”老夫人眼皮輕掀,微微側頭,語聲含糊的說道。“娘親,是我。娘親今日可好些?”梁紅玉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著喜悅快活。“唉,只是有些倦怠,玉兒不用擔心的,睡會兒就好。”老夫人強自掙開沉重的眼皮,從被中顫顫的伸出手,向梁紅玉伸去。“娘親。”梁紅玉握住母親的手,那手已是骨瘦如柴,形如雞爪,一層薄薄的皮上布滿青筋,看著就令人心中難受:“娘親放心靜養才是,家中有玉兒,不會有事的。”“嗯。”老夫人眼皮又漸漸閉攏了,重又陷入了昏睡中。梁紅玉將母親的手放入被中蓋好,又坐了會,才走出內室。
外屋里,劉嬤嬤正將湯藥倒向茶盞中,為了方便,外間屋中放了一個小爐子,可隨時將涼了的藥、湯水之類熱一熱。“小姐不再坐會?”這劉嬤嬤是老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在府中地位自與別個不同,即使梁紅玉見了,也得以禮相待。“玉兒待會再來看娘親。”梁紅玉走至劉嬤嬤身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嬤嬤若聽見什么不好的傳言,請千萬莫在娘親面前提起。”“這個老奴省得。”那劉嬤嬤忙回道:“只是,老夫人她,只怕已曉得一些。”“娘親也許猜到一些,不過總歸還有些希望,她如今病勢越發重了,我不想她……。”“小姐莫擔心,靜丫頭已請大夫去了,只要老夫人多養些日子總會好的。”那劉嬤嬤安慰著,說完又猶疑問道:“小姐,老爺和大爺真的……”梁紅玉向內室看了看,臉現悲痛之色,刻意壓低了聲音:“玉兒也不瞞嬤嬤,原本亦想問問嬤嬤,若嬤嬤有想回自個兒家的心思,玉兒一定成全。”那劉嬤嬤一聽梁紅玉如此說,已知傳聞是真,梁府確有大難,心中也自難過,當下正色說道:“小姐怎說這等話,老奴伺候老夫人多年,早當梁府是自個兒家,況老奴從小看著大爺和小姐長大,雖說主仆有別,可老奴卻把大爺小姐當成自家兒女一般,小姐如此說,倒是把老奴見外了。”梁紅玉心中感動,上前一步抱著劉嬤嬤,嗚咽著:“嬤嬤……”劉嬤嬤眼中亦掉下淚來:“小姐放心,老奴會好好照顧老夫人,小姐也須剛強些,往后的日子還指望著小姐。”
梁紅玉到大廳時,管家梁旺已將府中一眾仆從招集在了一起,那梁旺亦是府中幾十年的老人兒,他家應算是梁家的家仆,從他祖父那代起就一直是梁府的管家。梁府仆人并不多,加上灑掃、打雜的也不過二十幾人,因梁府不象其它的世家,在外面有著田莊、鋪面等營生,不過是靠著祖產及梁家父子的俸祿過活,所以雖說不上勤儉度日,但也難奢靡揮霍。那些仆從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堆,竊竊私語著,臉顯驚慌之色。不知誰眼尖,叫了一聲:“小姐來了。”其余眾人俱息了聲,只將驚疑不定的眼光望向梁紅玉。
“小姐。”梁旺近前,垂手立著。
“旺叔,人可都到齊了?”
“除了老夫人跟前的劉嬤嬤、靜丫頭,廚娘啞婆,余下的都在這兒。”
梁紅玉點點頭,眼光向著廳中眾人掃了一圈,眼中情緒復雜,似在做什么決斷:“既如此,旺叔你去把府中的契約和現銀都拿來。”“是,小姐。”梁旺答應著轉身出去了。
一夜未睡,加之近期哭泣過度,梁紅玉的眼睛又紅又腫,臉色一直是慘白無血色,本是讓人憐愛的柔弱之態,此時卻又柔弱里帶點堅毅和果決,讓眾人不由的有些敬畏。梁紅玉眼光看過廳中眾人,一些是她朝夕相處的伙伴,一些雖平日接觸不多卻熟悉的面孔,如今要各奔東西,不舍、難過、傷痛,各種情緒涌上來,她不得不借著咳嗽拿帕子遮掩著,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境,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今兒叫各位來,估計大家多少也知曉一些。玉兒雖與各位明為主仆,實為兄弟姐妹般,就是幾位嬤嬤,平日也敬為長輩,如今我梁府雖有難,卻不愿大家一起背負受責,所以已將各位的契約拿來,各位只管拿了契約回去,此后與梁府再無相干。”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因府中確有些艱難,玉兒只能給每人多付兩個月的月錢,還請大家見諒。”
梁紅玉說完,廳中眾人臉色各異,有傷心難過的,有臉現喜色的,還有些低頭垂首,倒看不出是如何的心思。正好梁旺回至廳中,梁紅玉囑他將契約和月錢分好,按名喚人上前領取。那仆從中有一人直走到梁紅玉面前:“小姐,我不走。”不是鴻燕還有誰,她的話剛說完,又有十人走過來,齊齊說道:“小姐,奴婢不走,誓死追隨小姐。”正是十二親衛中諸人。梁紅玉眼眶泛紅,看著她們,忽爾一笑,眼淚卻也順著上彎的嘴角滾落下來,那十人俱眼中含淚,默默走至梁紅玉身后站好。梁旺抬頭看了看,眼中有贊賞之意,再看向小姐,梁紅玉朝他點了點頭。
“柳二家的。”梁旺開始按契約上的名子叫著,那柳二家的是個中年仆婦,在梁府主要承擔漿洗之職,她看了看梁紅玉,又看了看身邊眾人,猶豫了一下,終是一咬牙走上前去,從梁旺手中領走自己的契約和月錢,然后走至梁紅玉面前,低聲羞愧的說道:“多謝小姐。”見梁紅玉頷首,才轉身自去了。其余眾人見柳二家的走了,才陸陸續續的上前。
不多時廳中只余鴻燕姐妹及梁旺一家子,梁旺婆娘過世多年,只有一子,其子和兒媳俱在梁府幫忙,他兒媳本也有離去之意,不過見父親及孩兒他爹都未開口,也不敢多話。梁旺將余下的契約呈給梁紅玉:“小姐,要去的都去了,這些你留著吧。”梁紅玉接過,將梁旺一家子的契約抽出來,遞了回去:“旺叔,你在我梁家幾十年,一直忠心耿耿,如今年紀大了,也該回鄉下好好歇歇,我梁家無以回報,只愿不連累了旺叔一家才好,余下的那些銀子旺叔拿去或是養老或是給梁大哥做些小本生意。”梁旺一聽,連連擺手:“不,不,小姐,老奴自祖父那代起,已算是梁府之人,自當與梁府共患難。”那梁旺兒媳聽了梁紅玉所說本心下暗喜,不想父親一口回絕,頓時臉顯不豫,偷偷伸手從后面掐了掐孩兒他爹,梁旺兒子是個老實人,一向被媳婦壓著,只得不情愿的向著父親求道:“爹,泉兒還小,我們……”梁旺一聽,將眼朝兒子媳婦狠狠瞪去,怒道:“你個沒孝義的東西,還配姓梁么?我算是白養你了。”梁紅玉忙攔著:“旺叔,別怪梁大哥,這也是實情,你就和梁大哥一起去吧。”梁旺長嘆一聲:“也罷,強扭的瓜不甜,你們既要走,就走吧,我是不會走的,我這把老骨頭還要留著伺候老爺夫人。”說完再不看他兩人。梁旺兒子心中有愧,既不敢看父親,也不敢看梁紅玉,只把頭埋進懷里。他媳婦瞧了瞧,心一橫,上前從梁紅玉手中接過契約和銀錢,回身扯扯他,就欲離去,梁旺兒子心中怨她狠心,將她手一甩,“卜通”一下跪了下去:“爹,孩兒不孝。”向著父親磕了三個頭,又移向梁紅玉,也磕下頭去:“小姐,小的對不住老爺夫人,對不住小姐,可小的孩兒還小,望小姐原諒小的。”磕滿三個頭才起身與媳婦一起去了,梁旺老眼淚光閃爍,看著兒子的背影,嘴唇嚅動著,卻什么話也說不出。“旺叔。”梁紅玉心中又感動又難過。“小姐,老奴沒事,老奴先下去了。”梁旺說完轉身朝門口走去,仿佛一下之間,就矮小了許多,背影看起來既孤單又凄涼。
梁府人本不多,如今又去了這些,府中一下子變得空曠起來,到處都冷冷清清的,襯著殘葉枯枝,呈現一派荒涼之意。府中人手少了,鴻燕姐妹不得不多承擔一些事情,梁靜靜不在,梁思思自成了姐妹中的老大,也不等小姐吩咐,就將府中大小事情給各人分派了,大家均點點頭,各自忙去。只余梁紅玉一人站在廳中,環顧四周,想起往日的熱鬧繁華,再看今時的冷清空曠,心中酸痛,悵悵然良久,才緩緩步出廳外。天空中掛著慘白的太陽,雖散著白晃晃的光,可卻沒有多少溫度,站在這日頭之下,梁紅玉竟覺渾身發冷,全身都控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姐姐。”“玉兒。”三個不同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梁紅玉抬頭看去,才發現不遠處,柳如翠三人正擔憂的看著她,再向后,對上燕云飛的一雙黑瞳,仿佛兩只旋轉著的漩渦,將溫暖和愛意一點點的傳遞著,讓她冷卻的心漸漸暖過來,身子也似有了些力氣。
“姐姐家中有事,為何不告之我與小九,雖說幫不上什,總能盡一份心。”小四一臉鄭重的說著,這在他臉上是很少見的表情,若平時,柳如翠定又要取笑他一番,不過今日想到梁府的遭遇,哪還有丁點玩笑的心情。
“妹妹,小四,姐姐只望你倆能永遠歡笑著,不愿看到你倆傷心難過。”梁紅玉聲音低沉,不復往日的溫柔悅耳:“小四,答應姐姐,帶小九走。唉,我本不該將你們留在池州。”
“姐姐這是何話,當日我們可是對天盟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姐姐有難,妹妹若棄之,妹妹還是人嗎?”柳如翠雙眉高高揚起,不悅的說道。“小九說得不錯,姐姐莫非將我等當成外人,縱我們人小力微,無甚大作用,但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大家齊心,總好歸姐姐一人頂著。”小四也附和著。
“玉兒,你就不要勸了,如今府中缺人,大家一起也能幫上一些。”燕云飛心疼的看著她,若不是人前,只怕已上前握著她的手,好將所有的溫暖都給予她。
梁紅玉默默的看著三人,想起四人初見,不覺露出一絲笑意,那時的小四乖巧機靈,妹妹天真活潑,而他,真傻,傻得可笑,也可愛。上天許是公平的,帶走一些,也還回一些,縱帶走的讓人傷心欲絕,那還回的就如絕境中的一抹綠意,讓人終有了求生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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