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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夢覺  文/楊知寒

第一話    雷虎

  “保佑保佑佛祖保佑,來個孫子,孫女也好,最好還是小子。日盼夜盼等著抱孫子,元寶香燭也敬了不少啦!我們老兩口奔七十的人了,哪有日子再等?說到底我們也是苦命人家,雖有幾個錢,到頭來無子繼承也是白費!慧茹全部希望都在這胎啦,她也四十好幾了,好容易懷上孩子,可莫掉了!可莫傷她!阿彌陀佛!”

  產(chǎn)房外面,劉婆婆顫顫巍巍,不住低聲念佛。老伴陰沉著臉,眉頭煩躁的虬結。多年來家里每遇變故,身為戶主的劉福生總是這副摸樣。

  求神拜佛,不如求人!劉福生細瞇著眼尋思一陣,該遞的錢也都遞了,怎么這會還沒生下來?姑娘是歲數(shù)大了些,可該生也得生!必須得生!生下個仔就還是劉家的后!

  那個不爭氣的倒插門女婿如舊的不住推著眼鏡。蔣如海攙著同樣年邁的老母,在丈人丈母娘面前不遠的地方,再緊張也是猶豫著卻不靠近。他們始終不像一家人,即使在這個本該眾志成城的時候,他還是他劉家的臣。連提心吊膽都是恭順的。

  產(chǎn)房“正在手術”的燈光突滅。劉福生站起來,蔣如海亦近了一步,兩個男人各自被弱柳扶風的女人依靠著,產(chǎn)房門開,有護士出來告知他們:

  “生下來了。母子平安。”

  “男孩女孩?”眾人閉了閉眼,唯有劉福生緊接著發(fā)問。

  “男孩。”護士返身回去,聽慣了身后必然傳來的激動萬分,感天謝地。劉婆婆一行老淚猝不及防就流淌下來,蔣母年紀更大,老邁雙腿登時跪在冰冷地上,蔣如海拉住母親,自己也是軟弱的快跌倒。

  “多謝佛祖保佑!我蔣家有后了!”

  一話既出,不待再謝,兒子已經(jīng)錘了自己一下。老人才知失言。劉福生整整衣領,眉宇間得意洋洋如同大赦般向蔣母望去:

  “親家母糊涂了吧。孩子只能姓劉不是?”

  一時噤聲,喜悅亦卑微的喘不上氣。老人怔怔著被兒子攙起,劉婆婆嫌老伴嘴惡,還想打個圓場。母子平安,孫子得抱,于劉于蔣不都是歡喜事?囁喏著嘴,笑的幾乎何不攏,一時做不來聲。

  慧茹此時被推出產(chǎn)房。中年產(chǎn)子,不比年輕女兒,盆腔已經(jīng)固定。死胎畸胎都見得多。生產(chǎn)一回真?zhèn)€是死里逃生。

  老太太生怕親家多心,佝僂的身子努力湊著兒子耳朵:“把慧茹接咱家來吧。咱家住二樓,方便她住。你丈人家住七樓那么高,上樓下樓多辛苦。”

  蔣如海遲疑著先與好脾氣的丈母娘說,話說一半,卻見丈人已經(jīng)耳尖的走了過來,他情緒變化的極快,上一刻興高采烈,下一刻就能破口大罵。

  “住去你們家?你小子轉(zhuǎn)什么鬼腦筋!孩子剛生下來離得開媽么?慧茹去你家,孩子不是也抱給你家?我告訴你蔣如海,別以為我們歲數(shù)大了就被你耍,跟誰斗心眼呢?”

  劉福生精明一世,老來對這個倒插門女婿尤為提防。早在當初慧茹帶蔣如海進家門時他就明確表態(tài),我是富戶,你是窮家,結婚可以,必須入贅。婚前財產(chǎn),分個清楚,婚后規(guī)矩,立個明白。

  一切隱忍委屈,蔣如海這個農(nóng)村出來的好脾氣都可咽下,唯有孩子易姓一樁,他深感屈辱。本以為慧茹好歹會幫自己,誰料婚后這女人的脾性由小鳥依人轉(zhuǎn)變作河東獅吼,他如露天暴雨般的手足無措。方后知后覺出這四十才嫁的老姑娘本性如何。奈何為時已晚,想不到他蹉跎單身經(jīng)年,終究遇上這樣“佳人”。

  之前也不是不知這家人的門風。刻薄寡恩,錙銖必較。蔣如海婚前和母親住在一棟頗為老舊的居民樓中,那還是他故去多年的父親牛馬一生換取的住房。斯是陋室,周圍街坊鄰里德馨卻是有的,聞聽如海在和劉慧茹戀愛,住在樓上一層常與蔣母打牌的李大媽最先嘀咕:

  “如海那么文質(zhì)彬彬,還是個高中老師,什么溫柔姑娘找不到,偏找那么個嫁不出的老姑娘!”

  蔣母年老眼花,反應更是遲鈍,李大媽打了什么牌她總是聽不清。手中握著一張二萬還在猶豫,聽見對方此言,猶豫更甚了:

  “我是見過那姑娘的。在前面的小花園里。我買菜回家那天,那姑娘遇見我還幫我提東西呢,挺和氣的。”

  “和氣什么?著急嫁呢什么樣子裝不出來?”

  “歲數(shù)倒是大了點。。”手中的牌落了桌子,一顆心到底懸起來。想起劉姑娘臉上厚重的掉渣的脂粉,涂得都有些瘆人了。老人家沒見過這樣子。

  四人麻將,兩人交談,必有另兩人幫腔。秦奶奶資歷最老,孟大媽當過過去的婦女主任,意見最明晰。蔣母和兒子一樣,性情柔弱有余,果決犯難。她總是有事情向孟大媽問主意。

  孟大媽冷笑一聲,推了牌,杠上開花,漂亮整齊,三人望上一眼,不賭錢也就又囫圇推散,一副麻將又成無甚面目的帶色積木,模糊似蔣如海的婚戀問題。

  “零三年非典的時候你還記得的吧?”眾人壘牌,孟大媽余光瞟去蔣母,蔣母一頭霧水,遙想非典。

  那個人人自危的時期。兒子正在佛山一所私立高中任教,早出晚歸,疲憊便可以輕而易舉瘦弱的他一舉擊垮,何消疾病?蔣母知道兒子一心努力工作貼補家用,怎樣勸他,還是依樣帶門而去。直到最后疫情蔓延惡化,學校停課,如海才得心安回家。

  “怎么不記得——”

  孟大媽要說話,秦奶奶咳了半晌:

  “小孟,何苦又說那事。聽了難受。”

  “就是,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說了回去難受好一陣子。”李大媽明顯也是知道什么的,話如此說,理牌的手分明已經(jīng)停下,感傷的無心牌局。

  “到底怎么了?和如海有關么?”

  “是和住在七樓的劉家有關!”

  蔣母疑惑更重,非典時的七樓劉家?有什么事發(fā)生么?就在鬧非典的前一個月,她跟兒子搬去佛山,又是安頓又是隔離的,再回老家都是兩年后了。總有些事她不得而知。探聽家長里短是坊間主婦們的必修功課,她也做得有年頭,不至一無所知。說起劉家,蔣母最記得的是他家里一條黃色白肚皮的土狗。叫雷虎的。

  剛想起雷虎,孟大媽正在興頭,眉飛色舞很當件事情要開口,偏是湊巧打斷一樣,如海領著慧茹來尋母親回家了。如海牽著慧茹的手站在門口,幾個阿姨長輩同怔一怔,意猶未盡的堆笑勸著進來坐。慧茹穿了身淺粉色的簇新套裝,蔣母知道那是兒子的手筆。心里也沒多轉(zhuǎn),起身跟著兩人回家,燒菜做飯,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見那一臉的粉了?”三缺了一,牌局也就散去,轉(zhuǎn)為純粹的茶話會。李大媽調(diào)笑著講,“怎么不老?男人四十是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也不知如海愛她什么,大約也是瞧見家里殷實!”

  “如海那孩子不是那樣人品,劉家丫頭年輕時我是見過的,很是個美人呢。”秦奶奶細細呷著孟大媽遞來的茉莉花茶,似乎立時也就耳清目明起來,前塵往事縈上心頭,“說來我和劉福生還算認識,過去都在廠子里上班,只是不常照面。我退的早,他還干著,那丫頭和他老子一樣精明,又伶牙俐齒的,家里殷實人還漂亮,好多人注目。我就記得她那時候高中吧?我們廠里好多后生想送她回家,她神氣著呢,小腰一掐,說:

  ‘要說保護我,你們還比不上虎子呢!我用你們?’

  “虎子就是雷虎那狗吧?”孟大媽問。

  “是啊,虎子,多好的一條狗啊。”秦奶奶細瞇起老花多年的眼睛,由衷感嘆起來。世風日下,人心涼薄。最懷念,原來人不如狗,情深意重。三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各自心里回味一番,長久麻木的感慨便卷土重來,如狗兒撒歡跑著,聲聲叫著——

  歷歷在目。往事如昨。

  雷虎來劉家的時候,劉福生還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文革初年,他帶著一批同齡人套上紅袖標,揮鞭子,斗干部,臺上臺下跳來上去,連自己小學老師都不放過。五十歲的老人了,被這身強力壯的青年一揪領子,氣都喘不上來。幾個小伙子一窩蜂涌上,三下五除二剃了個“陰陽頭”給他。折騰到最后不人不鬼,當天夜里爬回家就踩著凳子自己了斷了。

  劉福生立功心切,喊著“保衛(wèi)革命勝利果實”的口號,第二天清早就帶人抄了留下孤兒寡母連孝帶都不敢扎的老師家。他當時已經(jīng)是年輕人中的“人精”了,眼光如炬,什么角落旮旯里的東西都逃不過他一雙眼地毯似的搜查。可老師家一貧如洗,搜來搜去也沒結果。他一怒之下,便把帽子扣上一邊哆哆嗦嗦的孤兒寡婦。就這樣,作為“反動家屬”送去勞教改造后,屋子里只剩下老師一具寒尸和一只幼犬。黃色,白肚皮,小土狗,眨巴著眼瞧著劉福生。他想起剛出生的女兒興許喜歡,就彎腰把這小東西藏進懷里,抱回了家,取名雷虎,以響應革命形勢的高歌猛進。

  雷虎到了劉家,漸漸長大,雖是土狗卻兇猛如狼。劉家人雖沒多少溫情,到底不致叫它三餐不繼。雷虎如此便也忠心耿耿,絲毫不記得主人本該是自己的仇人云云。。小小生命,只知劉福生給它飯吃,便一味搖尾盡忠,包括看家護院,護主全家安平,最要緊是保衛(wèi)家里小公主的安全。劉慧茹自幼便和雷虎玩耍,它陪伴她度過饑餓哭鬧的童年,亦陪伴她度過多彩斑斕的少女時代。在舊時代暖洋洋的時光里,雷虎就像一個忠誠的騎士,寸步不離慧茹身邊。它的世界里,她就是天,她就是命。

  慧茹曾經(jīng)白嫩圓滑的臉龐貼過雷虎溫熱的毛皮。它們成日里相偎相依,是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有慧茹的地方必有雷虎,有雷虎的地方一定安全。即使她后來刁蠻任性,作威作福,而雷虎已入遲暮之年,還是鞠躬盡瘁的為其不懈奔走。她要它跑,它便連氣喘的間隙都不留。如箭上弦,直奔她所指。

  日子疲倦又幸福。雷虎老了,老得心滿意足。它總是安靜的守在劉家院子的角落里。望著劉慧茹進進出出,花蝴蝶似的飛舞不停。它想跟住她,卻往往院子也沒出,已不見她影。只能沉重的轉(zhuǎn)頭回去,長日里孤獨的等待她歸來。

  一條狗的牽掛與幸福,因為講不出,也就沒人在意。相伴十幾個年頭,到最后,連一同長大的慧茹,也漸漸淡漠它。

  它老了,對她,對這個家都失去意義。老人尚且惹嫌,何況老狗?劉家后來搬離了大院,買了最先拔地而起的一處樓房。樓房真高呀,七層樓高好似已經(jīng)入云。劉福生和女兒驕傲的站在樓下仰望,監(jiān)視著雇來的力工把家具搬入新家。見他們越吃力也就越得意。還是他們富呀,這么高的樓,平白誰住的起?

  連爬樓,也成一種榮耀。在經(jīng)濟仍然復蘇緩慢的時代里,劉家憑借劉福生的膽大精明成為最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住在七樓,另他們頗有俯視眾生之感,卻也無形中好像把他們與人情隔離得更遠。劉慧茹便成了城堡中的公主,更加的觸摸不到。

  雷虎在這時險些就被劉家拋棄。爬到七樓對它太過艱難。他們拒絕抱起它。爬到慧茹腳邊時,雷虎發(fā)出軟弱似小貓的哀求,她聽不到,大步流星上樓去,正專心講一只電話,好大一塊磚放在手里,實在是新鮮玩意,富貴象征!

  “討厭啦你。誰要見你?我家住七樓呢。出門一趟爬上爬下不怕累死我?”

  對方不知講了什么,她撲哧笑著,輕巧去了。

  第二天清早開門,雷虎爬了多久?氣喘吁吁閉目躺在七樓門邊。它要回家。劉婆婆念了聲佛,還是開門要它進來。它許是半夜才爬上來,現(xiàn)在還睡得好沉。女人于是低身抱起它虛弱的身子,如抱起個嬰孩,來回搖著。

  “虎子啊虎子,你別怪他們。劉家人沒忘記你。你回來就好。好好歇歇吧,我把菜飯給你倒出來。”

  雷虎好似聽的懂,小腦袋心滿意足的一歪,回了家,睡得也就安心起來。劉婆婆放它到七樓新屋一角,給它鋪了張?zhí)骸1愠伤母C。偏偏劉福生下班回來,看見雷虎枕著毯子,動怒的把毯子從它肚子下拽出來,雷虎一驚,滾了一圈。

  “死老婆子!這么新的毯子你拿來給狗?日子好了不是!這死狗也是,流了這么多口水在上面,睡睡睡,怎么不見睡死!”

  劉婆婆一生受老伴管教,大氣也不出。躲在廚房索性做聾,只好另尋更殘破不堪的布料給雷虎做窩。

  劉福生手掌摸上毯子,濕噠噠一灘。嫌不解氣,一腳踢上雷虎肚子,便見它痛著跳走到另一角落里去。嗚嗚咽咽,蜷著腦袋縮作一團。曾經(jīng)威風凜凜的護院將軍,現(xiàn)在尚且無力自保,只得茍延殘喘,要么說狗命最賤——

  老了就是無用,無用就是該死。它癱軟成泥,夜里大喘粗氣,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老眼不忍閉上,腦袋趴準她房門的方向,仍是關注它的公主。不知道劉慧茹少女的青春亦短暫如它的壽命。她一拖二拖,終成一個乖戾古怪的老姑娘。這世上唯有雷虎,還當她是公主,它守衛(wèi)她,直至生命最后時刻。

  得以如此一生,雷虎也能稱心如意了。哪想到,最后自己離開主人一家的方式,竟是。。。

  零三年非典疫情爆發(fā)。劉福生的廠子不得已放假停產(chǎn),一家三口整日里悶在家中,對著電視新聞尚且戴著口罩,人人自危,人人成敵。劉福生甚至提出要和同床共枕四十年的妻子分居,理由是她這些年來一直體弱多病,抵抗力弱,而他是這個家的經(jīng)濟支柱。。

  劉婆婆這么多年也早知道丈夫為人。她睡到客廳里去,每日清早起來還要用醋噴灑房間一遍,燒水給全家洗澡,煮好大壺的板藍根水,繁忙不亞于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醫(yī)生。忙碌之余,她連喉嚨發(fā)緊,咳一聲都不敢。太知劉福生,太知他心狠,女兒隨父,亦是自私得叫人心寒。劉婆婆強打精神照顧一家,只怕身體稍有不振被狠心的父女趕出家門。不是沒可能。

  疫情面前,理智與情感都受到最嚴峻的考驗。人性早已扭曲變形,無暇顧及。劉婆婆最感溫暖時刻,便是忙碌一天倒在沙發(fā)里,雷虎偎在她身邊,彼此取暖,彼此慰藉,她勞累,它懂。它心酸,她知。她和它,都在日日目睹世道人心的悲涼。

  可怕的是,劉婆婆可以自制,雷虎卻不成。它上了年紀,稍微走動便要氣喘。不經(jīng)意——咳了兩聲。

  劉福生登時戒備的跳出屋子。他甚至不敢靠近雷虎,只是站在它面前,懷疑又恐懼的盯著它的眸子。它還不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慧茹也聽到了這聲咳嗽,她亦走到跟前,一邊套著口罩一邊用眼神示意父親。

  那眼神,雷虎是懂得的。劉婆婆也懂。那是殺心。

  雷虎想跑。本能的想振奮四肢跑出這個磚墻世界。可它的身體已經(jīng)衰竭到了生命盡頭,它以為它會寧靜安然的死去,哪怕沒人在意呢。。。它不要,不要被自己的主人殺死。不要被它信任愛著的慧茹殺死。它哆嗦著腿后退著,慧茹一動不動站在一角,默認父親戴著膠皮手套有力的手掌狠狠鉗住雷虎的四肢。

  它被劉福生抓起來。前后腿分別被他兩兩箍在手里。雷虎發(fā)出哀求的呻吟。它已經(jīng)沒有力氣發(fā)出叫喊,只有這氣若游絲的呻吟,試圖勸住主人的腳步,同時小腦袋一動再動,耳朵擺著,不知該望向那邊求助。劉婆婆無力的轉(zhuǎn)過臉去,她幾乎是跑進廚房的,不忍看,看不了。還有誰呢,對了,還有慧茹,慧茹,救。。救。。

  雷虎流了一行眼淚。劉慧茹沒看它。一眼都沒有。她徑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打開電視。電視里的男女播音員神情嚴肅認真,正在播報著SARS疫情的最新情況,一小時里,許多地方都有生命被無力回天的疫癥奪去生命。唯有它,這條小小的生命,是被人為的處決了。它沒有得病,它只是老了。

  它有口難言。呻吟亦無力的被電視聲音淹沒。雷虎閉上眼睛了,只有在無盡的黑暗里,它才能感覺一點溫暖。感覺到想象中慧茹的注視——

  下輩子。我不要再做狗。

  七樓,真高呀。劉福生放開手,丟垃圾一樣的,雷虎自高空墜下。撞上墻角,處處碰壁,來不及發(fā)出一聲真正的求救。。。它溫熱的身子已經(jīng)肝腦涂地,血液彌漫了七樓樓下,過路人都是街坊鄰居,嚇個半死,怔怔盯著那灘肉泥。。。

  “呀!這不是虎子那狗嗎?怎么這么高摔下來。。”

  唏噓感嘆,死的這么慘,一生命運,從來不由自己。秦奶奶聽別人說虎子被劉家摔死了,當時驚得沒背過氣去。幾個街坊女人,立時找來了婦女主任孟大媽,三五個人爬上七樓去問劉福生。劉福生避而不見,覺得一條狗命不夠格叫他說話。倒是劉慧茹出了面,掐著已然壯碩的腰間,刁蠻仍似少女時代:

  “你們幾個老不死沒事閑出屁來了,狗命也管?管這么多怎么不去醫(yī)院管人命呢?那天天死得人多,夠你們忙得!”

  重重摔門而去,幾個大媽面面相覷,怒不可遏。還是想起虎子可憐,流著淚下樓去看。雷虎尸體卻已不在,只留下那灘濃稠的血跡和白花花的腦漿。后來有人說看見劉婆婆偷偷下樓拖著雷虎走了。孟大媽鼻子里哼出一聲,說劉家還算有個人。

  可即便家里還有一個熱心人,也敵不過劉家家風的刻薄寡恩。蔣如海到底是娶了劉慧茹,街坊四鄰背地里沒有不嘆息的。都說是嫁女兒怕入火坑,對蔣如海,卻是倒過來。可也沒人告訴蔣家母子有關雷虎的事。這成為所有街坊們的一種默契,就像人們本能的不愿回憶零三年一樣,拒絕回憶,似乎也就拒絕了傷心。

  人渾渾噩噩的活,麻木到無心。蔣如海覺得自己就是這樣。工作忙碌,累的他像狗。回家為奴,卑微的還是像狗。兒子一日日長大,自己卻像外人一樣,親近的時光極其有限。劉福生日日把孫子抱在胸口,就似一塊寶。他蔣如海覬覦不得。也沒錯啊,誰讓這孩子姓劉不姓蔣呢。他叫劉濤,而不是父姓蔣濤。

  日子麻木的過去五年,蔣母去世,如海送終。活在世上他時常覺得無滋無味,的確他也無牽無掛——除了兒子小濤。小濤的確讓他憂心,不僅是他,整個劉家都跟著提心吊膽。拜佛的拜佛,跑醫(yī)院的跑醫(yī)院,家里哭哭啼啼的聲音越發(fā)多了,更多的是在夜半時分,劉慧茹猛的踹他下床,聲嘶力竭的喊起來:

  “也不知你蔣家做了什么孽!報應到我兒子身上,說來誰會信?都五歲大的孩子了,全須全尾的,偏是不會說話!你老實說,是不是你蔣家的基因帶的?你祖上是不是有病!”

  “你他媽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蔣如海心里罵著,索性卷起被子到地上睡。也不是頭一次了,五年下來,他全身已沒一處硬骨頭,變得和他丈母娘一樣,被劉家父女折磨到為人尊嚴消磨殆盡。

  兒子五歲了還不能開口說話。他也急也恨。大夫也看過不少了,只說孩子聲帶完全正常,可以發(fā)音。可能是自閉癥?先天性的拒絕發(fā)聲?他不能相信,劉家人更是無法理解,這么個聚集萬千寵愛生在福窩里的孩子會自閉?

  憑什么把這不幸?guī)Ыo劉家?劉福生暴怒的猛摔東西,掙來那么多家產(chǎn)留給誰?給個啞巴?他呸!

  漸漸地,慧茹也對這孩子灰心起來。她把他完全甩給父母。劉福生不愿瞧著添堵,白日里便也都尋由出去,寧可青天白日里遛彎保重自己身體。蔣如海則更加忙碌工作,試圖聊以逃避,分心于這天災人禍。。。

  唯有留下個老邁體弱的劉婆婆,日日陪著孫兒,還當寶貝似的寵著憐著。小濤也很依賴祖母,兩個人彼此作伴,互相都是慰藉,她不在意他是個不會講話的娃娃,就像他不在意她是個老得掉渣的婆婆。

  日子一如往昔,直到這天劉婆婆恍惚之間,聞見孩子身上一股熟悉又遙遠的味道。亦看見他單純眸子里某種遺失歲月里的溫情。那注視,執(zhí)拗又忠誠。

  她顫抖的盯著孩子好一會,太受不住震撼,一時猛烈的咳嗽。

  小濤知道祖母難受,溫潤的小身子撲進祖母懷里,安慰老人家心緒。想說什么,張著小口咿呀學語似的嘻嘻笑起來。

  “汪!汪!”

  孩子聲音清亮,回蕩在七樓劉家偌大的空屋里,久久不散。一如當年它最好的時候。威風又精神。

  

本章作者隨筆:

        一生刻薄寡恩的劉家終于得后,寶貝孫兒聚集萬千寵愛。 偏偏是孩子無法開口說話。 劉婆婆伴著啞孫回憶往事,牌桌上街坊鄰里亦忌憚往事。 時逢零三年非典擴散,人人自危。 劉家曾對不起一只叫作雷虎的狗。它為劉家,辛勞一生,卻死于非命。 看著懷里的孫兒,劉婆婆終于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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