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去找柳藍，我把身上的傷痕給她看。她用手輕輕撫摸，立馬疼的我齜牙咧嘴。

　　“你就不能輕點。”我吼她。

　　“想不到你爹下手真狠，不知道你是他兒子啊。”柳藍心疼地說。

　　“這還是輕的，上次我弟弟偷劉木匠家的鋼條。還沒偷到呢，就被劉木匠抓個正著。劉木匠這該死的竟然把我弟弟送給了我爹，讓他處置。我弟弟差點沒被我爹打死，吊在房梁上拿竹條抽。要是你在旁，肯定會被嚇昏過去。”

　　“人家都說虎毒不食子，你爹連老虎都不如。”說著，柳藍輕輕地愛撫我的背部。

　　“不過我爹那頓揍還真管用，從那以后我弟弟就沒再偷過東西。”

　　“你是不是也被你爹打怕了？”她突然抽回了手，愣愣地看著我。

　　“我怕我再提退婚的事，我爹會把我打死。”我溫柔地對她說。然后伸出手去拉她，柳藍甩開我的胳膊。她的神情很古怪，嘴巴閉著，牙齒咬著唇。

　　“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好。”我無可奈何地說。

　　沉默了半響。她突然開口問：“那你喜歡不喜歡我？”

　　“這還用說，我當然喜歡你。”我立馬回答。

　　這是實話，我真的很喜歡她，打心里喜歡她。她長得漂亮，人又好，不知比那個滿臉麻子的女子強多少倍，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她呢？

　　“那我們一起離開這里。”柳藍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了這句話。看得出，她的神情很堅定，不像是開玩笑，也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應該是考慮了很久。

　　而我卻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嚇傻了。在這之前，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她一起離開這里。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沉思很久，可腦袋依然亂得一團亂麻。

　　“怎么，你不愿意？”柳藍問我。

　　“不是，只是……”我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她好。

　　“你是不是不敢？”她冷笑著問我。

　　“誰說我不敢？我只是一時間還沒想好罷了。”

　　對于這種私奔的行為，我們村不是沒有前車之鑒。幾年前，村北的李光頭就拐了大牛他娘私奔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誰也不清楚地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倒是關于他們的傳聞越來越多，有人說他們進山當了土匪，更有玄乎的說是當了土匪頭子，而大牛他娘自然成了壓寨夫人。也有人謠傳說，其實他們去了上海，在那里做起了生意，而且混得很不錯，還和洋人有來往。這當然都是好的版本。壞的說法是，他們去了另一所城市，靠乞討為生，這都怨李光頭，在村子里時，就好喝兩口，后來此劣習依然沒有改，他們帶的那點錢都讓他拿去喝酒了。再后來，李光頭慘死在了酒館里，是活活被人打死的，因為喝酒不給錢。而大牛他娘，改嫁跟了一個賣燒餅的。后一種傳聞似乎有點根據，但說大牛他娘嫁給了一個賣燒餅的，就太不靠譜了，這完全是說此流言的人聽《水滸傳》聽多了。

　　而我倒不是害怕會有李光頭這樣的下場，盡管我也不想有這樣的下場，但我不會害怕。我只是舍不得我爹我娘，確切地說法應該只指我娘。我爹倒無所謂，他有那樣的暴力傾向，我早就想離開他。可我娘對我很好，從小就非常疼我，不知有多少次在我爹打我的時候，是我娘護著我，才使我免遭皮肉之苦。

　　“想清楚了沒有？”柳藍在一旁推我。

　　“真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問。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早就不想在這個破村莊呆了，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像我的表哥那樣，去大上海。”柳藍歡呼雀躍地說，好像她的頭腦里有一張宏偉的藍圖，照耀了她的前程。

　　不過她說的很對，不能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里窩一輩子。我爹在這里守了一輩子，我爺爺在這里守了一輩子，我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就滿足了那一畝三分地。我要像我的那位祖宗那樣，到京城里去給皇帝當守衛。

　　那年的私奔事件，現在想來我都深覺的不可思議。當初是哪里來的勇氣，竟然敢到外面去闖一闖。或許這就是年輕的好處，可以無所畏懼。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帶了衣服和食物，隨后到我爹那里，偷了一些錢。我知道他把錢藏在哪里。希望他莫要怪我，我必須弄到錢。沒有錢，我和柳藍寸步難行。在出家門前，我又小心翼翼地到了我娘的床前，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那個時候我在心里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混出個人模狗樣，衣錦還鄉，否側哪怕客死他鄉，也無臉回來面對我娘。

　　在經過正屋的時候，我到里面摸到了那把刀，刀是我爹給我的，他說那把刀是當年我的那位在朝為官的祖宗隨身攜帶的保命刀，曾救過他好幾次性命，后來他把這把刀一輩一輩的傳了下來。我摸了摸那把刀，感覺它和其他刀子沒什么區別，但我還是把它掖在了腰際。

　　我出了村莊，聽到身后的狗吠聲一直不止，也就只有它們能歡送我了。

　　到了破廟，柳藍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了。那個晚上柳藍的眼睛格外明亮，她也出奇的美麗，我從來沒有覺得她有那么美過。

　　“怕不怕？”我問她。

　　“我不知道，只是有點不舍的。”她還是流出了淚水。

　　我幫她擦干了淚水，然后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從廟里出來，回首看了一眼我們村子，狗吠的聲音依然能聽得見。隨后我們轉過身，大步流星朝東走。

　　事過境遷這么多年，我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晚上的月光明亮耀眼，像銀光一樣鋪滿了整條道路。蒼穹之上，滿目的星星。

　　兩個年輕人，就是這樣上路的。

　　我們離開后發生的事情，都是很多年以后我才聽說的。先是柳藍的爹到我家要他的女兒，我爹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一個巴掌拍不響，他還想找人要他兒子呢。柳藍他爹惹了一肚子的氣，聳拉著腦袋回到家里，當天夜里，就跑到我家玉米地里，用鐮刀割斷了我家整整一畝地的玉米。我娘哭天搶地，而我爹選擇忍氣吞聲，知道這件事怎么說都是我的不是。這種事習慣歸咎于男方。就這樣，和柳藍他爹的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隨后就是那個麻子臉姑娘家，不僅沒有退聘禮，而且還找上了門，說我玷污了他們女兒的清白，讓他們的女兒以后怎么嫁人。這件事在現在說來他們就是無理取鬧，可在當時就是我家理虧。我爹不僅向他家道了歉，而且還又搭進去很多錢財。這才算平息了這件事。后來，那個麻子臉姑娘真的沒能嫁個好人家，當年他爹就逼她出嫁了，對象是個比她大了十好幾歲的單身漢，而她真想我娘說的那樣，第二年就給人家生了一個兒子，可惜同時她也難產大出血，死掉了。

　　后來就是我們家，我離開后沒多久，我爺爺就一命嗚呼了，這個老人終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到死也沒能看到我們馬家有個后。我想他是等不得我弟弟長大，娶妻，生子，抱娃了。接下來就是我娘，生了一場大病，好在很快康復了。

　　很多年以后我聽我弟弟說，那半年，我爹的頭發幾乎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