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列車

　　　　　列車

　　　　 王微敏

　　　這是我第三次乘坐春運穿梭列車。

　　　特意買了大年初一的票，以為大伙兒都會趕在春節前回去，今天人會少點。

　　　事實證明我錯了。

　　　昨晚新聞里說“預計今年穿梭列車客流高峰將持續至正月十五，請計劃出行的旅客合理安排出行時間，錯開人流高峰。”正坐在飯桌前剔牙的我咧嘴一笑，嘿，哪次放假新聞不是這么說的，我都聽出耳繭來了，當下一拍大腿訂了票。事實證明我錯了。

　　　其實我也不是每年都回去，原因各種各樣，可以總結為兩個字，懶。當年春運穿梭列車這項業務首年推出的時候，火爆得不得了，據說得提前一禮拜帶好帳篷去排隊拿號。這種心理，我理解，不然我也不會坐在這列車上了。

　　　每個人都年輕過，都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以為自己是主角，傻乎乎的橫沖直撞，撞向了不一樣的未來——對，就是平行宇宙。也許過馬路時沖出來一輛車，也許高考時多錯了一道填空題，也許等車時遇到一個陌生人，甚至也許今天多吃了一顆糖……在任何一個選擇前，人生的軌跡錯開了無窮多的軌道。

　　　春節穿梭列車，便是提供這樣一個服務，將現在的我們帶回曾經的自己面前——哦當然，曾經的那個你，與現在的你并不是同一個你，你們存在于不同宇宙。無窮多個你每一秒做出的選擇，只不過將你帶向另一個存在這個選擇的結果的宇宙，繼續做下一個選擇。所以我們回到過去事實上并不能改變什么，只是去做個見證者，想要圓了那些遺憾和后悔。

　　　我目無焦點地看著車廂里人來人往，出去上個廁所都要擠掉兩頓飯的卡路里，還是“挪來挪往”比較合適。

　　　旁邊的小青年歪著頭皺著眉睡覺，真擔心他的頭會落到我肩膀上，兩個大男人多尷尬，我不自在的向另一邊扭了扭身子；后邊傳來呼啦呼啦吃泡面的聲音，前座那位大聲地打著電話。

　　　真奇怪，周圍環境越是嘈雜，我反而越是覺得不那么吵了。好像所有的聲音在空中把自己拆解開，又和其他聲音糅合在一起，形成嗡嗡嗡的低沉的聲音，像一片沉沉的霧，籠罩在我面前、四周，但不能進入我的身體。安靜有聲音嗎？有時候在極靜的午夜，除了自己的呼吸聲，我常聽見這片安靜里有一種尖尖細細的金屬摩擦聲，就像現在——列車進入了漫長的隧道，激蕩起空氣沖擊軌道，震蕩出一陣尖銳的摩擦聲。我努力調節眼睛的焦距，透過映在玻璃上的車內的人影，看著窗外。

　　　窗外什么都沒有，但其實什么都有。我為什么要一次次回去，什么都無法改變，我仍是我，回去有什么意義呢。隧道里的風不回答我，幽暗曖昧的燈光保持沉默。我想起了春柳。

　　　我小的時候，春柳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村里人都不太喜歡她，說她有點傻。春柳見人就靦腆地笑一笑，打個招呼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我挺喜歡她的，因為她話不多，不像很多大人，自以為風趣地說些小孩子根本沒興趣的事情，自己哈哈哈笑，再問你一句“是吧”，我就應和著點下頭，其實壓根沒聽見他說了什么。

　　　春柳是個好姑娘，常幫著父母做些農活。有時候我和小伙伴們追著玩路過田里，便看見春柳坐在田埂上，靜靜的，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天很高很清，成片的田看不見盡頭，瘦小的春柳靜靜地坐在背景里，我竟感到有些敬畏。

　　　以后看到一幅西方油畫，圣母懷抱嬰兒，背景亦是山野風景，畫面淡淡的，卻是神圣的，我忽然有一種和那時一樣的感受。

　　　后來，春柳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說媒人對她父母的態度含含糊糊，其實大家都明白，春柳雖吃苦肯干，但精明的小伙子都看不上她，因為她有點傻。和男方見面的那天，春柳穿著新衣裳，滿臉羞怯的躲在母親身后，從頭至尾沒抬起頭，聽到男方憨厚的笑聲，臉便微微一紅。那天吃晚飯的時候，爺爺夾著煙，似乎漫不經心地說，春柳這入贅丈夫，人也不大聰明，不過春柳能嫁出去也是不錯的了。我嘴里含著半塊肉，抬眼看煙霧繚繞背后，爺爺看不清的表情。

　　　春柳有個妹妹，叫麗娟，人長的清秀又機靈，是村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人之一。大學里放假麗娟回家的時候，春柳滿心歡喜地好似迎接貴賓，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聽妹妹講外面的事情，春柳的眼睛亮的像一豆旺盛的燭火。春柳心里是怎么樣的呢，是羨慕吧。她有個多美的名字啊，春天里的楊柳，曼妙的，輕柔的，父母一定對她寄予了世間所有最美好的愿望。可現在，父母只顧圍著久未回家的麗娟噓寒問暖，春柳幫著忙前忙后，卻也幸福的臉上滿是紅光。因為春柳是個耿直的好姑娘啊。她怎么會嫉妒呢，那是自己親愛的妹妹，全家的驕傲啊。

　　　結婚一年后，春柳生了個胖兒子。那幾年全家都是幸福的。但是——每個故事都會有個但是，幸福后頭總是跟著災禍——兒子直到五歲還是表現出幼兒的幼稚情態，這時村里人提起春柳，總會嘆息一聲，傻姑娘生了個傻兒子，老了誰來給她養老，哎。

　　　傻兒子調皮的很，十多歲的時候和小伙伴一句話不和打了一架，手肘骨折，沒恢復好，往后右手臂再也不能伸直。彼時春柳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雖仍笑臉迎人，那眼神卻失了光彩，覆滿了愁苦的神色。兒子到了上初中的年紀仍只有七歲的智力，唯獨對一件事頗有天賦，斗地主。站在牌桌前的時候，臉上幼稚的神色全收了起來，雙手交叉在胸前，像個小老頭似的評頭論足。

　　　那時年輕人大多不再務農，春柳夫婦聽從父母的話，去了大城市打工，將兒子留給老父母照顧。

　　　去年再碰見春柳一家的時候，得知春柳的兒子成年之時，辦了殘疾證，進了一家廠里做工人。閑聊至無話，我撣了撣煙灰，看著微紅的煙頭，不禁懷念起小時候在家鄉的生活，便問春柳，有沒有乘過春運穿梭列車，回去以前看看。春柳一時沒有回答，良久輕嘆一聲，沒回去過，也不想回去。

　　　沒回去過，也不想回去。工作挺忙的，賺錢也不多，還是留著好好過日子吧。我不明白，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回到過去看看呢，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做過的事都是自己選擇的，為什么要后悔。我這輩子也挺苦的，現在兒子有個穩定的收入，我也沒什么可操心的了。要是看到小姑娘時的自己，她以后還有那么多苦日子，真不敢看。你說我們現在回去，告訴還小的自己，如果這樣做，會經歷什么，那不是斷了他自己做選擇的權利嗎。我不想影響她的人生，我只要過好自己這輩子就夠了，她還有希望，但我也不想了解，我怕她不幸福，更怕她幸福，那樣我就會恨自己的生活了，我不想恨，我挺好的，老公孩子都很好。春柳不再說了，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我也笑了，心里苦苦的，誰說春柳傻，她其實看得比誰都透，她只是不爭，生活給她什么，她就微笑著接受。

　　　我第一次乘春運穿梭列車回去的時候，見到了還是個青春少年的我。那時候多有活力啊，像小王子似的，渾身都發出陽光的味道，絲毫不懂世界的復雜，連難過也是四十五度的明媚憂傷。我和他對坐閑聊，午后溫煦的陽光從他身后鋪開，他像是鑲上了金邊，越發像個不諳世事的小王子。我吸口煙，慢慢吐出，心中重現了那時四十五度的憂傷。小王子搓搓手，堆起諂媚的笑，嘿嘿，給我來一根行不。我當然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于是我問他以后想做什么——還真是個老套的問題，我沒能幸免地長成了個無聊的大人——“建筑師吧，爸媽說賺錢多，呵呵，我也覺得挺好的，別人會住進自己設計的屋子，挺驕傲的。”挺好的，我小時候也有這么個夢想，渴望出人頭地，像貝聿銘那樣厲害。不過后來被血淋淋的現實擊潰了，做了個籍籍無名的IT民工。“雖然我對自己的品位很有信心，不過，呵呵，要是能考上才好。”那你可得加油啊，別像我一樣，栽在了這上面。我再次義正言辭地教育他。顯然這個長大的自己很是無聊，說起話來和爸媽一個套路，沒勁，客套了一會兒，他就鉆進房里上網去了。

　　　第二次回去，去看了剛出生時候的我。把那么小的自己抱在懷里，那種感覺可真是奇妙，我以為看透他的一生，但事實上他的一生并不在我的掌控中。我興致勃勃地打算跟他父母講講我的故事，初為人父母的他們卻委婉地拒絕了我，我怔住了。是啊，我這是在剝奪他們看著孩子一步步成長的欣喜，對于未來，還是無所知更好。我第一次對春運穿梭列車這項業務產生了懷疑，開始質疑回到過去的意義，但我心里亂的很，給不了自己答案。

　　　我去了自己當年的幼兒園，小學，初中，想著自己成長以來的點滴，有很多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在看到熟悉事物的那一霎那，全部清晰地展開在眼前。想起背上書包的第一天，滿心歡喜又害怕；想起第一次考了第一名，放學回家的路上一路奔跑，快樂得心里的蝴蝶都要飛出來；想起一次次偷偷看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和她玩游戲的時候，牽起她軟軟的小手，把兩顆糖全部給她吃，她對自己笑的多開心……那些天真可愛的年紀。我滿心傷感，好像第一次失戀的心情，失去了那些最好的時光。

　　　那次回來之后，我一連兩年沒有再回去。

　　　不得不收起神游的思緒，人有三急啊。好不容易撥開人群和行李回到座位，旁邊的小青年早已醒了，百無聊賴開始和我閑聊。我并不善于尋找話題，從時事聊到政治，從美食聊到美女，再也無話，他便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我每次回去都和家人聊聊自己的故事，有些是他們也經歷了的，有些是還未經歷的。我每次都回去青春期那個年齡段，我覺得這樣可以避免年少的自己重蹈覆轍，做不理智的決定。我從來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的，我這是為他著想，而他也覺得預知未來很有趣。不過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他就不再這么想了，再也不愿聽我的事情了。我還默默失落了一陣呢，呵呵。

　　　“有一回得知他暗戀一個女孩，我知道她，因為她正是我的初戀。這段初戀結束得很不快樂，所以我不希望他也經歷那樣的結局。我就勸他放棄，我告訴他了我的故事結局。他郁郁寡歡了好幾天，后來同意了，我很欣慰，覺得為他做了一件好事。

　　　“但是第二年回去的時候，他對我發了很大的火。他說原本他們至少可以擁有美好的回憶，但是因為我，我剝奪了他自己選擇的權利，這是他的人生，我憑什么干涉。他成熟了，比我還成熟，因為我從來不懂這一點。你知道，夢想和愛情，哪個少年會愿意放棄、愿意向現實妥協呢。

　　　“這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去了。我想讓他過的更好，但我為他做的決定只是現在的我自以為的正確決定，我只記得這些年來的辛苦，卻忘記了擁有過的快樂，而另一條路未必比我曾走過的更平坦。人就是傻，總是在后悔，今天后悔昨天，明天后悔今天。這層心魔，沒人能走得出去……”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我從未想過的事情，為什么未來的我從來沒有回來過！

　　　心里亂的很，隧道里幽暗曖昧的燈光好似睜著洞悉一切的眼睛，漠視著我。

　　　高中畢業那天晚上，和幾個哥們到寢室頂樓吹著夜風，大口灌啤酒，心中躊躇滿志，睨視著地面上變得細小的人們，滿心以為自己會改變世界，坐擁江山美人。

　　　大學畢業找工作處處碰壁，才知道自己的不可一世有多么愚蠢，沒有誰是主角。站在人潮洶涌的招聘會上，終于明白自己的渺小。

　　　于是從小小的程序員做起，直到今天，年近三十也沒什么大成就，但在父母眼里，好像我已經賺了大錢，事業穩固，整天忙著替我找媳婦。夢想這個字眼，早就丟在了青春里，但我心里總有一股不甘，丟不掉自命不凡的傲氣，卻在現實面前卑躬屈膝。

　　　也許我希望另一個我可以比我優秀，完成我無力實現的夢想，所以才會一次次回去吧。

　　　那別人呢，車上這么多人，他們都是為了什么。我焦慮地望向人們的眼睛，我什么都找不到，他們的眼睛全部空洞麻木，年少時的我們的眼睛是怎么樣的？是充滿了希望，亮的像炙熱的陽光，讓如今的我望了一眼便再也不敢直視，是那樣的吧。

　　　幽暗的隧道突然變成眩目的白光，習慣了黑暗的眼睛一時間什么也看不見了。

　　　是到終點了嗎，還是我該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