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女人艱辛

　　一九六七年六月十八日，是武蓉終生難忘的日子。經(jīng)過六天艱苦的旅程，克服了難以想象的高原和妊娠的雙重反應，武蓉終于到達了第三工程處的處部。處部設在西藏芒康縣靠近瀾滄江的一個平壩上，武蓉從重慶乘火車到成都后就給岳宗靈寫了信，汽車途經(jīng)康定時武蓉還特地給岳宗靈發(fā)了電報，告訴了她的行蹤，叫岳宗靈務必到處部去接她，因為她已經(jīng)打聽過了，汽車拉的貨要卸在處部的材供站。武蓉剛一下車，笑容滿面的羅中盛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還招呼另外一個她不認識的人，過來幫她拿行李。羅中盛的出現(xiàn)是武蓉事前沒有料到的，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不滿地問。

　　“怎么是你？岳宗靈為什么沒有來？”

　　“我到材供站來領材料，前面的路突然塌了方，現(xiàn)正在搶修，今天不能回隊上去了，所以在這里等，真沒想到會遇見你。”

　　“前面的路什么時候能修好？你幫我打個電話給岳宗靈，叫他馬上走路來接我。”

　　“走路出來怎么行？前面還有十幾公里路，天都快黑了，晚上怎么走？你先住下來休息一晚上，恢復一下旅途的疲勞，明天我陪你一道進去。”

　　羅中盛邊說邊把武蓉引到一間像招待所的帳篷內(nèi)，立刻就有兩個年青女子上來給武蓉安排床位，還給武蓉端來洗臉水和開水，招呼武蓉洗臉喝水。晚飯也是由兩個年青女子送來的，內(nèi)容很豐富，有罐頭、香腸、臘肉、還有鮮魚，由羅中盛和他的同伴陪同。看見武蓉有點驚訝，羅中盛急忙上前來解釋：

　　“你知道我和岳宗靈的關系，你從重慶到西藏首先遇見我，我不請客誰請客？”

　　“弄這么多菜，得花多少錢？吃不完太可惜了，你們掙點錢也不容易。”

　　“武蓉呀，你先別說錢，你嘗嘗這魚，這是瀾滄江里的魚，我今天才釣的，味道鮮極了！你是在長江邊長大的，你也沒嘗過這么好吃的魚，算你有口福。”

　　晚飯后羅中盛陪武蓉沿瀾滄江的公路散步，才走了幾百米，武蓉因路途勞累人感覺很困，加上妊娠反應又有點想吐，她怕羅中盛看出端倪，就提議回去休息。羅中盛送武蓉回招待所后，就告辭離開了，武蓉匆匆洗漱了一下，倒頭就睡了。等武蓉醒來時已是下半夜了，她看見帳篷里的馬燈亮著，另外兩張床上睡著白天見到的年青女子。白天的勞累消除了，武蓉靜下心一想，不對呀！這兩個女同志我先前還以為是服務員，可是這間招待所哪里需要兩個服務員？她倆對我為什么如此熱情？再說，這兩個人細皮嫩肉的，不像是工人，更像是干部。她倆為什么不住自己的帳篷，而住在這里陪我？難道……？岳宗靈沒有來，偏偏就會碰上羅中盛？這一切都是巧合嗎？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籠罩著武蓉，她開始懷疑岳宗靈一定出了什么問題。武蓉想叫醒對方問個明白，又怕萬一自已是胡亂猜想鬧出笑話，所以只好焦急地等待著天明，好早點問出事情的真相。

　　早上武蓉起了床，剛梳洗完畢，早餐就送來了，她本想問問是不是岳宗靈出了什么事，由于心中沒底又不敢問。武蓉強打精神吃了點東西，不一會她看見羅中盛過來了，后面跟了五六個人，大家的表情都很嚴肅。武蓉心頭一緊，難道岳宗靈真的出事了？

　　羅中盛向武蓉介紹了來人的身份，有處革委會的王副主任、有處工會主席、有勞資科科長等。這時武蓉才弄清楚一直陪著她的女同志，一個是工會干事，另一個是勞資干事。只見王副主任走到武蓉跟前伸出了手，武蓉伸手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停的顫抖，王副主任和武蓉握完手后表情沉重地說：

　　“武蓉同志，我代表處革委告訴你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岳宗靈同志在不久前的一次意外事故中光榮犧牲了……”

　　后面的話武蓉一句也沒聽清楚，那一刻她仿佛覺得自己被千萬道雷電擊中，身軀被劈成無數(shù)的碎片飛向了空中……

　　武蓉醒來時發(fā)覺自已躺在工地醫(yī)院的病床上，羅中盛就在她旁邊。武蓉沉思了一會，她突然起身下床，拉著羅中盛問道：

　　“岳宗靈人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人已經(jīng)埋了，你只能去看岳宗靈的墳墓。”

　　“他什么時候死的？他知道我要來為什么要死？你們?yōu)槭裁床蛔屛乙娝詈笠幻妫磕銈円蔡^情了！”

　　“岳宗靈是在你六月十三日發(fā)電報那一天，處理啞炮時出的事。都怪我當時不應該離開工地去領炸藥，讓他來幫我點炮，要不然岳宗靈怎么會出事？當?shù)诙焱ㄐ艈T送來電報時，已經(jīng)太晚了。他的這次事故，我作為朋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臨死前也不知道，我來西藏的目是和他結(jié)婚，更不知道我有了……我好糊涂呀，我為什不在重慶就發(fā)電報？叫他早點出來接我，都怪我，都怪我呀！”

　　岳宗靈的墳墓，離處部只有幾公里，修在公路上方幾米遠的一個小山坡上，離他出事的地點只有一百多米遠，過往的車輛很容易發(fā)現(xiàn)。墳的兩邊各放了幾個花圈，站在墳頭上可以看見新開挖的公路在陡峭的山崖上蜿蜒前伸，公路的前方是連綿不斷的高山，山谷下面是奔騰不息的瀾滄江水。

　　武蓉在墳前哭得死去活來，她不明白命運為什么會如此捉弄她？剛剛才憧憬幸福的生活，轉(zhuǎn)瞬間她的希望就化為灰盡；岳宗靈的歡笑聲還是昨天，一座孤獨的墳墓就凸現(xiàn)眼前；新的生命還孕育在腹中，而生命的締造者卻長眠九泉。老天呀老天！你對武蓉為什么這么殘忍？武蓉邊哭邊訴，羅中盛在一旁也潸然淚下。在武蓉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有一段哭訴引起了羅中盛的注意。

　　“……孩子呀，你比媽還命苦，你媽從小失去了娘，你還在肚子里就失去了爹，孩子呀……”

　　失去了理智的武蓉，突然躍起身子向墳前的石頭撞去，羅中盛早有提防，一把將她抱住。武蓉拼命掙扎，羅中盛的雙臂何其有力，武蓉沒有辦法，索性倒在羅中盛懷中痛哭起來。

　　祭完岳宗靈的墓，武蓉返回處部，準備搭車回家了。為了怕武蓉發(fā)生意外，隊上決定派羅中盛護送她到康定，等武蓉上了康定到成都的汽車后，他再返回處部。岳宗靈的遺物已由工程車送到成都轉(zhuǎn)運站，再由轉(zhuǎn)運站專門負責傷亡善后處理的人員送到岳中靈家中，撫恤金也將按規(guī)定發(fā)給岳宗靈的父母。武蓉和岳宗靈沒有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撫恤金沒有她的份，處工會同情她的遭遇，給她補助了一百五十元的路費。走的前一天傍晚，羅中盛陪同武蓉沿公路散步，羅中盛望了望武蓉語氣非常堅定地說：

　　“你肚子里的孩子準備怎么辦？”

　　“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懷了孩子？”

　　“你自己在墳前說的。”

　　“啊……我回去打掉。”

　　“不行！這孩子是岳宗靈生命的延續(xù)，有了孩子，岳宗靈的精神就沒有死，你千萬不能打掉孩子。”

　　“我沒有結(jié)婚證，孩子生下來戶口怎么上？別人會罵他是雜種。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關系，他吃什么？他怎么能長得大？”

　　“這個事情好辦，你如果沒意見，暫時先和我登記結(jié)婚，等孩子生下來上了戶口，再來處理我倆的事情。”

　　武蓉萬萬沒有想到羅中盛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驚訝得讓她有些口齒不清：

　　“不……不……不行！我知道岳宗靈出事你心疼，你也不要把責任都往自已身上攬，我就這個命，我認了。我知道重慶有一個漂亮的姑娘在等你，你沒有必要同情我。”

　　聽了武蓉的話，羅中盛一臉茫然，望著前方奔騰的江水說：

　　“你一定是說應秋泓吧？我和她從小在一起長大，情同兄妹，但我們現(xiàn)各自走在不同的道上，她是大學生，有了男朋友，她應該有更高的追求。我是筑路工人，臉上飽經(jīng)風霜，雙手長滿老繭，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我雖然喜歡秋泓，但我有自知之明，如果這時候再回去干擾她，我還算是個男人嗎？”

　　武蓉沒想到她的話會觸及羅中盛內(nèi)心的隱痛，心中感到很不安。這時武蓉看見羅中盛從口袋里取出兩張空白的介紹函和一封信，用堅定的口吻對她說：

　　“這是兩張空白介紹信，我是以護送你的理由，找處部要的。沿途住宿用一張就夠了，另一張把它填寫成我倆的結(jié)婚介紹信，明天處部會派車送我們到巴塘，我倆在巴塘就把結(jié)婚證領了，然后我再買客車票送你到康定。至于我們的關系今后應該如何處理，等工程完工之后，我返回重慶時，再好好地商量。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在孩子出生之前，把該辦的事情處理好。這里還有我寫給應秋泓的一封信，我在信中已經(jīng)告訴她我和你結(jié)婚的事，你回到重慶后，把這封信投進郵箱就行了。”

　　羅中盛的行為，使正在痛苦中掙扎的武蓉，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開始悄悄地盼望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武蓉帶著她和羅中盛的結(jié)婚證書回到重慶，此后每一個月她都會收到羅中盛寄來的二十五元匯款，這使武蓉堅信她的期盼一定會成為現(xiàn)實。

　　一九六九年三月匯款突然停止了，不久武蓉得知了羅中盛失蹤的消息，命運再一次捉弄了她。武蓉開始時不相信羅中盛會死，他有那么健壯的身體，他有那么高超的野外生存技能，怎么會死于暴風雪之中？她堅信找不到羅中盛的尸體，就不能說明人肯定是死了，羅中盛曾經(jīng)說過，要回重慶和我商量婚姻的事，我不能失約，我要等他，我一定要等他！我要等他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就是得不到他，我也決不后悔。誰知這一等，武蓉等了整整三十二年！直等到青絲變白發(fā)，直等到死神催落花。這個時候武蓉終于明白，羅中盛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身邊。

　　武蓉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她決定到醫(yī)院去渡過她人生最后的時光。離家前她把兒子武岳叫到跟前，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箱，取出箱中的幾件東西，對兒子深情地說：

　　“武岳，媽媽這一生命苦呀！我沒有什么留給你的，這是兩張照片，一張是我和你爸爸在北泉公園的合照。另一張是羅叔叔、關叔叔和你爸去西藏前的合照，還是我找關叔叔要的，你要好好保存，也算是對我、對你爸和羅叔叔的紀念。這里有一塊我戴了幾十年的英納格手表，雖然壞了我也沒舍得丟，它是你爸第二次從西藏回來探親時，給我買的定情物。我死之后你把我的骨灰取出一部分，和這塊表一起帶到西藏去，埋在你爸的墳前，總算我又回到了他的身邊。還有這張我和羅中盛的結(jié)婚證，當時的情況我也給你講了，沒有這一張結(jié)婚證就可能沒有你，這是羅中盛對我們一家恩情的見證。今后你去西藏時，把這張結(jié)婚證也帶上，你在羅叔叔失蹤的拉覺山上立碑時，就在碑前拿出來燒了，就當媽媽還給他了。從小你只知道父親是羅中盛，現(xiàn)在又冒出個親生父親叫岳宗靈，不是媽媽存心騙你，幾十年來媽都在等你羅叔叔回來，一家人好好團聚過日子，但媽沒這個福氣。媽還要請你在羅叔叔的碑前叩三個頭，代媽媽謝謝他當年的那份深情，不管他死沒死，我的心才能安寧。”

　　武蓉說到這里，眼睛里已是淚花盈盈，武岳也倍感傷心地說

　　“媽媽您放心，您交待的事我一定牢記在心，并按照您的意愿把事情辦好。”

　　“還有一件事，也一直令我揪心，你和丁茜分居已經(jīng)一年多了。兩個人都不說離婚的事，說明你們兩人還沒有完全絕情。丁茜一個女人帶著晶晶，還要經(jīng)營生意也不容易，你抽空到成都去一趟，就以看晶晶的名義到她家里去，放下你的臭架子，向她誠懇地認個錯，女人心軟，興許就能回心轉(zhuǎn)意。丁茜如果不答應，你也不要冒火，就告訴她我快要死了，讓她看在往日婆媳的份上，帶晶晶回來見最后一面。丁茜如果肯來醫(yī)院，我再勸勸她，看行不行，實在不行，就另找一個女人，結(jié)了婚好好過日子吧。你媽媽守了三十多年的寡，一個人過日子的滋味不好受哇！孩子，早點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