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冬雪多,我背過“瑞雪兆豐年。”
和禾兒從小學走出來,在門口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扶她起來,她說你像豆芽兒一樣,我說怎么了,她說你多吃飯,就不會像黃豆芽兒了。我們這樣說著,雪停了,我看到雪地里一個墻根邊有個黑點,原來是一條發抖的小白狗。
我抱了起來,打掉它身上的雪,它依舊抖著,鼻頭黑黑地呼吸微弱,只有我感到它的心臟那么強烈快速地跳動著。我決心救它。禾兒給我打氣,說抱回家吧,它可憐死了。
抱回家里,母親說哪來的,我說撿的。她極愛干凈,所以死活不同意我把白狗養在家里。我說大冬天的,讓它去哪兒?父親說白狗避邪,留下吧。
第二天放學我把白狗抱給禾兒看,它已不再發抖了。禾兒很喜歡,摸來摸去。最后我說了句它像雪一樣白,和我的白發一樣。禾兒不說話了,我知道她怕傷害我。過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說,給它起個名兒吧!我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她又說叫雪糕吧!這一問一答似乎是她想好的。我就附和著說好啊。她說你好好喂養,我天天看。我點點頭,她說你聽見了么?是好好照顧。我說嗯。
是隔了幾個冬夏后的一次學校放假,我疲憊地從中學到達巷口。陽光打在巷里玩鬧的幾只小狗。我想見到雪糕,平時它總是奔跑著,奔跑著把我迎進家門的。今天沒有。
母親平靜地敘述。
雪糕吃了被耗子藥毒死的老鼠。
雪糕的胃里肚里劇痛不已,它滿地打著滾兒,嘴里嗚嗚地訴說它的痛苦,卻沒有人傾訴。在那個灑滿陽光和雪的巷口,它拼命想回到我家的那個角落里再死去。可是巨大的致命的痛苦使它抽搐著并在最后絕望的一刻流下了豆大的眼淚。它想到了那個它早該被凍死的冬天,一個白頭發的人類小孩以一個齊劉海的可愛小姑娘在雪地的墻角抱起了它,撫摸著它。它更想起了那七個不知去向的或許凍僵的幼狗仔。
那也是一個冬日。
在那件事之前。雪糕的身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它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成熟的母狗了。它與一只漂亮的金色公狗相遇并相愛。那是一個下午,雪糕正在期上,金狗的毛在陽光下充滿吸引與誘惑。雪糕記得那個它狗生中永忘不了的幸福時刻。
但偏偏,不久后就是冬季。對于流浪的生命來說,都是一場生存考驗。
在我家巷里那堆為羊準備的儲料——苞米草后,七只為睜開眼的小狗崽來到這個我無話可說的世界。雪糕憂愁地看了一眼這些從它身體里出來的可愛的孩子們。它們乳毛未干,雪糕奶水無多。雪糕想去找點食物,臨出去前明明看過了可愛的三只白色三只金色一只棕色的孩子們。它想,讓我出去隨便吃點什么吧,奶水充盈起來就好了。雪糕出去了,外面是冬天。
當雪糕望著空空如也的窩時,它快要昏過去了。那三只白色,三只金色,一只棕色的崽子一個也沒有了。
喂羊的人發現了這個卑微的秘密地,并把三只白色,三只金色,一只棕色的早已凍死的幼狗崽當垃圾一樣扔掉了。
雪糕拖著饑餓的身體從村莊的東拐角穿過每一條巷道一直找到村子西拐角那座小廟那里。它用靈敏的鼻子嗅遍每一座柴垛、草垛,除了那個窩里殘存殆盡的一點氣息外,什么線索也沒有。它聲嘶力竭地呼喚著。皇天不負苦心狗,它在村外幾百米開外的曬谷場的旁邊荒灘上發現了它的三只白色、三只金色、一只棕色的孩子,不過它們已經成為了那片荒地上所有死去流浪狗的葬地的成員了。雪糕站立、徘徊、站立、徘徊。它上前嗅了嗅,用嘴叼了叼,可那三只白色、三只金色、一只棕色的尸體怕是真的不會多余動彈一下。雪糕回村莊的過程中,不小心瞥到了那只金色公狗的眼,但低著頭又走開了。
雪糕把頭朝著我家方向,它幻想那個白發小孩再次抱起它,給它食物和溫暖,讓齊劉海小女孩柔柔的小手撫摸。當時我已在初中上課,并忍受著少白帶給我的白眼。
終于它閉上了眼睛,風和雪玩弄著它白色的狗毛。
父親向曬谷場的方向隨便一指,說他把雪糕埋了。我感謝我的父親沒讓風和雪繼續玩弄它的白色狗毛。
我走向打場場那邊那塊流浪狗的集體公募。誰家都會把遇到的或者自家的死狗尸用一鍬土蓋在這里。我不知道是否我就站在雪糕身上,也不知道是否我離雪糕有些太遠。父親就指了一個方向。
記得禾兒對我說,你好好喂養,我天天看。
我沒有好好喂養,你也沒有天天看。
諾言的堅持總是自信萬信地難于堅持。
但我和禾兒肯定會想念雪糕。
我想了太多,關于人類、關于生存、關于死亡……
我打開一張信箋,坐在總是令我想到自由的課桌上。
禾兒:
走在鄉里的故道上白云下,你猜我在想什么?
我想我們太小,無法左右我們的遭遇。我想念雪糕了,它死于我沒有好好照顧,當時我在學校上課。它吞下了毒,應該很痛苦。生活是部龐大的冰冷機器,誰都無法與它較勁,除非粉身于它的威力。
我很難告訴你為什么沒有和你在一塊,在一中。
禾兒,我很難度過除了童年的時光,因為上帝帶走了我們的天真,帶給我們分別和距離。我也很難度過每一秒醒著的時光,因為我厭倦了世俗和困頓。但睡著就不會這樣了,因為夢里有童年,有捉迷藏的花叢,有陽光巷口,有白狗。至少,有你!你善良!抱歉讓你失望。
初中畢業后,我父親想讓我進一個比較好的學習環境,他送禮托關系,巴結別人,最后在二中的一個重點班給我報了名。這些,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好亂呀禾兒了,長大是并不像我們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你別再把你的頭發一小股一小股寄給我了,我不太相信那個荒謬的偏方。我把我的白發結在了你的黑發上,卻始終不忍心焚掉沖服下去。于是我求你別寄了。看到你的信,就像看到你的心情。善良的心,我無以為報。別怕距離遠的孤單,我還是會忠實地寫信給你。
也許我們會哪天偶遇,愿人兒平安。
文字被素箋盛下,此致。
冬吉
把信折了幾下,放在信封里,小心地封了口,等明天就寄給她。
六
每院兒里都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冬儲的白菜,像那些給羊儲的過冬的草料一樣。白菜的葉邊緣枯干,根被斜著砍斷。白菜也失卻了水分,不再一掐就脆生生地冒出水來。冬日的陽光將白菜的大片莖曬得柔柔得,溫潤得,透亮得像是一塊塊玉。村里的婦女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搬出大案和兩口大缸。將泛著黃色的白菜洗凈,切成塊,腌進缸里,灑上大量的粗鹽巴,壓一塊大螞蟻石。一缸酸菜,一缸咸菜,伴著我的家鄉人們的冬季。對于他們的胃口,這種菜咸淡適宜、脆爽可口,足以應付段季的蔬菜。而螞蟻石在缸中壓出的酸菜水,是上好的醒酒湯。任何有個性的民族都離不開酒。
這個大西北的荒蕪之地的男人們,把喝酒當成了一種生活。
而喝醉酒的西北人,又是丑態百出。嘔吐成災、出口不遜是較好的品格了。還有的漢子喝酒后刀光泛冷,雙眼充紅,極有可能趁著膽子走向自己不快的人或地,砍殺一氣。醒酒是相當必要的。酸菜水是必備的。
做完酸菜,就快到年頭。
我對于過年,既愛又恨。
母親的觀念是過年必須理發。而我不喜歡理發。
嗡嗡的電推子代替了原來剃頭鋪子里拔得頭發生疼的剃頭和手推子。我的臉覺到了我的頭發落下。白色的頭發屑猶豫地無聲地落在理發館的一地黑發屑中,像是夜空中的星星,又像一幅藝術感十足的抽象畫。強烈的對比使我的眼眶里充滿屈辱和煩惱。眼角有什么滑到臉上,熱熱的。一個袖角輕輕拂過,臉上的亮痕消失了。鏡子里哄兒媳婦臉上充滿憂傷和同情,我覺得我不需要同情。紅兒媳婦的臉很好看,永遠有緋紅的顏色一抹。她的外地口音聽起來溫柔有趣。
紅兒入獄了,紅兒媳婦是他從外地領回來的,她開了一間理發店,生了一個可愛的男孩。紅兒在外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坑蒙拐騙,這一次判了五年,上一次判了三年。在三年和五年的中間,他和這個漂亮的媳婦結了婚。
紅兒媳婦說,沒事,或許長大些就不白了,就烏黑烏黑的。我什么都沒回答。她給我洗頭,溫吞水,手指慢慢伸向我的白發,她的按摩令我有些舒服。我想,以后不怕理發了,我還會來這里兒。后來不到一年,她走了,不知去了何處,連那些愛嚼舌頭的女人們也不知道。遮頭蔽耳的大毛巾泛著香香的味道,她接著用吹風機暖烘烘地吹著我,我很愜,不經意新添了淚痕,多年后發現迎著風,我會流淚。看著她的作品,她用小巧的嘴唇和潔白整齊的貝齒動人地笑了,臉上的緋紅更明顯,我也難得地笑了。
她講,頭發好漂亮,你好乖。她又說,如果把你的頭發絞下與一個女孩兒的黑發相纏,并且燒灰喝下,或許管用,或許不管用。
走出理發店,我任風吹著我的微濕的頭發,心情大好。
初中開學,我走進教室,所有的人看著我,應該是盯著我的頭發。我感到頭上火辣辣地,像是被潑上了一頭臟水,又像是頂著一頂怪異的帽子。發根扎著我細敏的頭皮生疼生疼,我跑出教室,想起了幾年前理發的那次經歷,再次迎風流淚。
我拿出柜子里所有的信封,放在床上,每個信封里都有一縷黑發,那是禾兒的,我把它們全都夾在了一本叫做《飄》的書中,閑時拿出來看看、聞聞,并在日記上寫:
書卷中悉數你的頭發,回憶那時童年的快樂如過家家。
七
我從燒熟的土炕上穿起衣服,悄悄地,我聽見了雪糕的叫聲。
父親問我:“干啥去?”
我說:“撒尿。”我說謊的本領不是很好,但嗜睡的父親已經又睡著了。母親說,穿好衣服再出去。我說:“嗯。”拿著手電筒,我向后院走去。
雪糕面前放著一個面團,里面躺著昏厥藥。雪糕除了我喂東西,別人喂的它一概拒絕。手電筒的燈光打過去,那個人停止了掙扎,回過臉來。我認得,他是石蛋的父親,一個跑了老婆的窮光蛋。他也認識我,我和石蛋是好朋友。去石蛋家玩時,他們父子經常冰鍋冷灶。他們的食物是石蛋父親偷的雞呀狗呀的一些東西。石蛋說,他父親答應他,茍且偷生也可以將他養大。他的臉上顯出很痛苦的表情,我把燈光移向別處,比如我家堆煤炭的地方。只剩下他的眼里閃著光。我說,別害狗,別掙扎,越動越牢。他說,爐子沒有可燒的東西,石蛋喊著冷。我走上前,從墻上取下那種越掙越牢的鐵絲活扣套。他低著頭。我說,那袋煤,拿走吧,他仍低著頭。我說,我和石蛋是好朋友,他怕是真冷了。石蛋父親摸摸被鐵絲扣勒過的腳踝,背著一個編織袋子攀上了墻,袋子的重量將他重新拉回地面。他又爬了一次,嘭地一聲跌到了墻的那一頭。
雪糕一言不發地看完了全過程。也許是它也深知生存的不易,反正它一聲不吭,沒有吵醒睡著的家人。父親的枕邊有兩個大鐵蛋,磨得很光。他說他用兩個鐵蛋足以干掉半夜的雞鳴狗盜之不速之客。
我回到炕上,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情,始終沒有睡著。
第二天,父親發現了墻上的痕跡,罵了兩句沒有再追究,我才放了心。我不知道那些煤炭有沒有給石蛋的冬天起些作用,但我知道,后來石蛋離開了人世。這年的事情,在石蛋死后被我一直回想著。至于石蛋的死,不是這個冬天的事情了。我會交待的,等到時候。
紅燈籠不知何時掛在了街的上面、大門之前,晚上詭異地把一方空間照紅照亮。掩蓋不住的年味,難以晃動我平靜的心了。
在家的時光,在鄉的時光,將變得越發縮短。
高中只放了二十天的假,而高中畢業,我料定,我將開始四處漂泊。親切寬厚的故土,我真想長期嗅著你的體味,諦聽你的呼吸聲。離鄉的憂愁,一如我對繁華城市的抵觸一樣難受。
就在火紅燈籠的下面,禾兒向我招手,她喊了一聲。她長大了,好久不見。我很開心,見到她。我有一種強烈地擁抱她的念頭。
齊齊的劉海,麥色的皮膚,小巧的鼻頭,我說,格外漂亮。她笑了,我也笑了。沒想到重見時我們竟無話可說。她牽牽我的胳膊,我陪她走。我們把五百米、小學、全部巷道、狗的公墓個走了兩遍,她說,記得么?童時!我說,記得清楚。不論我講到我在外面的生活和受到的另眼相看,還是雪糕的慘死,她都勉強地微笑。她說,她除了微笑還能做什么?我說,禾兒,既然我們已經長大,就只有回憶,別無選擇。她說嗯。
銀色的火花,在鄉村純凈的夜空格外耀眼,光亮而美麗。我和禾兒從前,手執煙花,互相追逐在紅燈籠詭異的光下,笑聲瑤瑤可聞。我指著天空升起的煙火,說紫色多好,她說紫色多好。仰頭的時候,我不小心在腦中印下了你的笑。那是四年前我們的過年。
她說她記得,我也難得地開懷笑。村里歌舞喧鬧,我們忘卻了許多煩惱。
笑避著村童的爆竹,我們也那么小過。傍晚時分,夕陽正濃,而看客只我們倆人。我說,不想讀書了,想流浪。她說,不想困頓了,想旅行。我們都是出生在星期四的天平座。星座書上說,稱子們感性、崇尚自由。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喜歡麥田,你喜歡狗尾草,我喜歡藍天,你喜歡白云。我們不喜歡喧鬧和浮華,因為曾一起長大。但我們的人生就像我們那年一起做的雪球,越滾越大。如果有一天,我通透世事,我們家恩去遠方好么?何時你的淚水打濕了屋頂的紅瓦片。
白發呀,你快些變黑,那時我就長大了,就明白禾兒為何而流淚了。
火焰浸吞著一沓沓的黃紙,并極力挽留飄起的紙灰。化紙盆中熱鬧非凡。郭氏家廟前火光映天,撲打著寒冷的空氣,映紅了我的鄉親們的臉。數不盡的紙灰源源不斷地奮不顧身地撲進那團火中,火狂傲地呼吸著,翻卷著。百柱香在香爐中極盡煙氣氤氳之能事。煙撲向每一個來祭祖的鼻孔里。煙霧繚繞之間,一雙瞪得巨大的三眼神雕安坐在位。他面白如粉,一手持劍,一手的雙指指向案下。他白發從冠中出來,白須飄飄,顯得與眾人大相徑庭。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還有一個我。他叫“白馬”,是家廟里的主位神。他的身上披紅掛彩,案上供品琳瑯,案下人們跪下來,數百之眾齊刷刷、黑壓壓地叩拜,除了一個看著扎眼的我。他盯著我,嘴角抽動,面色神秘。他頭冠上的珠子抖動著,我轉身,走出了家廟,身后傳來悠遠而莊嚴的鐘聲和調皮的鞭炮聲。
我把禾兒送到村頭的站牌下,她突然抱住了我。我感到了她的顫抖,我說,沒事,走吧,我會好好的。她說,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人群,逃避陽光,你要好好的。我點頭。她長大了,在她回鄉的三天里,我感到。綠色的長衣讓她看起來氣度非凡,也顯得格外嬌小。站到遠處她看起來面色憔悴。我努力微笑擠出還好的表情,并揮揮手。
一趟客車從遠處的雪中來,又走向更遠的雪幕中。
我踏著積雪,發出吱吱吱吱的微音。
各家門前的紅紙上都寫著:瑞雪兆豐年。
原來和禾兒是旁系血親,我恍然大悟。
老大夫說,等長大;曾大寶說,等長大;馬呵道人說,等長大;我念念不忘:等長大~
以前寫東西,總被別人嘲諷,然而,我謝謝他們的嘲諷,并會記住他們的臉,在我偷懶的時候。 我和其他網絡寫手是不同的。寫的都是自己盡力的東西,比他們真實。 感謝班主任沒有因為此趕我出來,感謝父母的供養,感謝王麗霞老師為本文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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