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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白  文/郭小荼

第一章    冬季 其一、二、三、四

  少白.冬

  一

  “問過大夫么?”

  “去看過。”

  “大夫說什么?”禾兒接著問。

  診所里顯得清閑而安靜,轉鋪的地面剛剛用水洗過,令人心神清涼。一面墻是由小抽屜組成,上面用小方紅紙和墨筆標明:白芷、海馬、黃連、白頭翁!我看到這名字時心中又開始煩惱。老大夫面色安詳,碩大的眼袋和如銅的包漿色的皮膚似乎表明他極富經驗和學識。母親同他述說我的情況,我在旁邊靜靜地聽。他間或地問一些關于年齡與不適的問題,母親極認真地思考和回答,可他反而又似不在意答案,終于拿起紙箋和筆,龍鳳鳳舞地劃了一氣。拿著自己的作品,他搖著頭顱,又把那頁方子揉了,憂郁地摸著我如霜白的童發(fā),嘆聲氣道,或許長大就好了,或許不用管。母親一心求藥方,從地上撿起他揉皺的紙箋,視為珍寶拿著。

  其實那藥方只使用了一次。那些如草的中藥是很貴的,我家并付不起多少,我也明白。我的希望破滅,我以為那個有藥的地方就能將這煩人的如霜的白發(fā)變成和別家孩子一樣像夜空,像墨汁一樣黑黑的烏發(fā)。母親哭,因為她想讓她的孩子沒有煩惱。

  我對禾兒學著老大夫大的口吻說:“等長大,長大就長出黑頭發(fā)了!”

  禾兒還問:“什么是長大?”

  我沉默了,其實最近我老有一種想沖到老大夫面前問問,我什么時候長大,但終于沒有去問。我想,長大需要很長時間。

  雪。

  這次的雪不同往年,像紙片一樣大而絨而厚,并且較往年溫柔。但我不喜歡白色,所有白色。寺灘的雪幾乎一直都像西北的脾氣,畢竟這里就是西北大地。西北下雪,像是一場戰(zhàn)爭,風與寒冷交戰(zhàn),風又和成粒的雪霰交戰(zhàn),寒冷也和雪霰交戰(zhàn)。三方的戰(zhàn)爭,伴著樹杈上傳出的嗚嗚聲,將它們的戰(zhàn)地籠罩在它們的淫威下。但,今日的雪,緣何這么溫柔。甚至天空出現了陽光。陽光把和成金銀交雜的世界。我和禾兒呼出的氣被陽光濡染成金霧。飄飄漫漫,終于屋頂一色,終于大地一色,終于讓這個村莊安靜了好一陣子。草垛上、巷道里,墻頭,羊身上,狗身上,煙囪頂上,全是雪花的落腳歇處。貓也像雪安靜地走過,在墻根的雪上輕輕印下足跡,以示自己走過這陽世的一景了。

  禾兒伸出手想讓雪花飄到手心,可雪花偏不往手心走,而從她手的邊緣擦過。終于一片晶瑩而邊角細微的花般落入她的正掌心,然后瞬間變成了一滴水,她用舌頭舔了舔,笑了。她的笑很好看,和陽光一樣。臉的上方是整齊的劉海,頭發(fā)烏黑,同她的眼眸一般。我不知道是否就算雪落在我的頭發(fā)上也不易被人察覺。我撣撣她發(fā)上對比鮮明的未來得及消融的雪片,她的黑發(fā)已有些濕濕了。她也伸手拂我頭上的雪,我卻撥過了,我忌諱別人看或者談或者摸我的白發(fā)。

  她有些難過,我就說,走吧,去晚了我媽又急得滿村找。我點點頭,說放心,白發(fā)會消失的。

  每天小學放學,我和禾兒一塊回家,其實這樣的延誤母親未察覺,或已習慣。禾兒同我并不一個巷道,我家在她家在她家巷道后面。三岔口的地方禾兒總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而且禾兒老回頭看一次、看一次我……

  那是小學五年級,我和禾兒約摸十二歲。

  家鄉(xiāng)在西北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子其實很大,但分成一小組一小組。我們的村組有五六十戶人家,全是同一個姓,都是彼此本家。所有的祭祖活動都是全村組的人一起,場面很大。

  小禾從小和我一塊上的小學堂。我們好像是同一天出生的,據大人說的。小學堂就在村頭,有很大的門廳和高高的頂上有玻璃渣的磚墻。從村頭走到我家巷口,其實只有五百多米。在這五百米中,卻很有趣。麻雀棲在沙棗樹上,一直喳喳地說話,像是它們永遠在爭吵。拿土塊石子一驚,它們就一齊呼拉飛起,好大的一群!小賣部也特意開在了著五百米中,里面有泡泡糖、餅干、罐頭。不過平時吃不起零食,偶爾去一次,明明只買一支鉛筆,卻對著貨架盯上好一陣子。

  放學時,住著木拐杖的老人們在墻根下曬太陽,或看夕陽或抽旱煙或聊天。我知道哪一個老漢的年紀最大,我知道他們各自的孫子的名字,甚至知道他們自己的小名。我還知道哪個老漢或者老婆婆的老板新亡,我還知道他們幾點出來,幾點拍著屁股上的土回家,我還知道哪個老人坐在哪塊青石或螞蟻石或紅磚上……

  閑散的各種毛色各種樣子各種性格的狗溜達著,同它們熟悉的狗伴玩且追逐,有時也會追求并最終讓母狗懷孕。用作建筑的沙子堆在村道旁,成了尤孩的玩場所。他們用沙子互撒,有時會撒到某的眼睛里,然后哭著罵著回家去。他們的家長會為他們用舌頭舔舔眼仁,等無大礙后就用秸稈把他們揍一頓,等第二天我重又見到他們吸著鼻涕蟲推著斷磚在沙堆上摸爬滾打了。

  二

  五百多米的路后,是那座燒成廢墟我也能指出我曾在哪里哪里坐過、站過的小學。小學的大門樓高出整個村莊所有房屋的高度,上頭用朱紅大字寫著校名,以村莊來命名的,名字極土極普通,無須多講。

  鋼管與鋼筋焊的兩扇鐵門,推起來并不省力并且直直地叫,好似極懶于開合。鐵門上吊這一個碩大的鈴鐺,不知是防盜,還是為掩蓋大門的吱吱作響。平日里刮風時鈴鐺就清脆地響,當我們用土塊擲準它時它也會怒地搖晃著“叮”地響一聲。進門你會看見兀自立在那里鐵銹通身的旗桿,上面什么都沒有。周一我們會升一次國旗,但平日里國旗被收起來。大概由于西北的風不放過任何它可以吹動吹壞吹破的物什。旗桿其實并不突兀。它的根部還圍著一個磨盤大小的花園,而它便從花莖中鶴立雞群著,伸著頭指著校園上空的淡云。

  旗桿把校園分成左操場區(qū)和右校舍區(qū)。操場上無聊地立著幾根木桿、將傾的單杠和掛著幾個潑孩的雙杠。

  他們有次戲弄兒時的我,說我不敢“倒掛金鉤”。其實我沒試過。為了讓這幫孩子王式的愛欺負我奚落我白發(fā)的混帳東西們住嘴。我顛顛地把腿彎在了一個桿上,另一只杠上握著我無力的手,遲遲不放。不放手不算吊,不算標準的“倒掛金鉤”。強大的自尊促使我放手了。我的眼里看到對面教室的紅墻,上面寫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接著我的腿不聽使喚地松開了,我摔在了被他們踩踏得綿綿的細土里,大腦一片空白。

  半晌,我試著呼吸了一下,被有些痛,接著全身開始痛。手腕、屁股、腳踝,最痛的是后腦勺。上課鈴已經響過了,那幫畜生哄笑著跑了,這會兒應該又聚攏一團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剛剛發(fā)生的事……睜開眼睛,天空藍得出奇,太陽滑到天邊這大圓殼的一旁了,所以沒有耀眼的光。我想,為何天空不長眼睛?天空其實有眼睛的,一只是太陽,這會要去山那邊了,一只是月亮,還未出來,不知在哪里貪玩。

  禾兒把手在我眼前晃晃,并走過去把我摔倒一旁的鞋遞過來給我。我不想她看見我狼狽,硬撐著穿起鞋,全身酸痛又游遍全身,最后聚在手掌處火辣辣起來。我再不想動彈。

  禾兒說:“別哭!”

  我說:“我沒有那么多狗尿水。”

  她拍打著我身上的土,但收效甚微。這里被千萬遍踩踏的浮土細得像水一樣,遇到衣服,就可禁地鉆,以企留下它們的色彩,以企人們記得什么叫做“土”。但禾兒始終不敢拂我頭上的土,她早知道我的忌諱。于是她小心地問:

  “頭上土多。”

  “不用了,胳膊不疼我自己撲打。”我倔強地回絕了。

  禾兒說:“上課打鈴了。“

  我說:“你去教室,不然教老師訓罵。“

  她什么都沒說,我繼續(xù)講:“我緩一會就到教室。“她走了。這個小孩心地很好,多年后讓我想起時,總覺得兒時的自己有點過于不識抬舉,而誰知道多年后和她的故事會越來越多。她的頭發(fā)好,小束頭發(fā)束在腦后,在夕陽下搖著搖著。我呆呆坐在雙杠下面,環(huán)看四周,聽著從各個教室傳出的吵鬧聲,和自己的快速心跳,一直到放學。

  旗桿的右邊是紅墻的辦公室和教室。一共有兩排四座。每座教室有兩間,每個年級一間教室。從上往下數來,一年級到四年級,再從上往下數,五、六年級和辦公室。上小學第二天,在一年級的那間教室,我就打了一架。

  一個又壯又橫的混帳伙同一幫一丘之貉圍在我周圍大聲念著不知哪個王八蛋編的謠兒:這也愁,那也愁,白了娃娃頭。我的眼淚已經滴在破舊的木桌上,沖他們大喊我在初來人世學到的所有臟話,然后沖向那個又壯又橫的瞪眼氣我的混賬。最終我咬了他一口,他把我壓倒,打出鼻血后就住手了。我的淚水干了,也累了。禾兒把我拉到水龍頭下洗了又洗,可鼻血始終不止,她找來半截潔白的粉筆塞進了我的鼻孔。走出小學,那五百多米我始終不敢走去。我怕回家我母親擔心得哭,也怕家里人和村里人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于是我徘徊不前,禾兒拽著我的胳膊把我生拉到了我家巷口。她說回去吧,回去洗洗,那幫壞東西,回去吧。我還是呆立著。她走了。我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回家,在巷口低著頭感受著鼻孔中的難受。我拔掉了那截白紅各一端的粉筆頭,血立馬癢癢著鼻臺跌進土里。西方的天空上演了美麗的火燒云,紅彤彤的光映著我的臉,我猜想我的白發(fā)微黃或微紅,至少不再雪霜一般白。

  母親的呼喚聲漸進入我的耳朵,打破了夕陽的沉靜和我剛剛入神得來的平靜,我慌忙躲在一個草垛后,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最終母親生氣地把我拉出來,吃驚地看著鼻臺上已干的血結成的漬,問我,我一聲沒吭。

  最終我無法忍受追問,就說了那個又壯又橫的混蛋的名字。母親果然哭了,不知為何,我不敢出聲,聽母親罵我懦弱,罵那個混帳的壞,罵世人的險惡,罵自己的無能,罵了大半夜。次日一早,父親在教室里就出了那個把我打出鼻血的混賬。我出奇的平靜,聽著那個混帳與我父親犟嘴,我知道他今天必定沒有好果子吃。果然在幾聲砰砰的悶響后,那個混帳哭著求饒,被我父親在耳朵上牽著拉向那一排辦公室。

  父親年輕時比那個混帳混帳多了。母親經常說起他們結婚那日,父親在外惹得混帳們找上門來,要砸場子呀!父親的朋友都在場,于是一人順手翻件廚具或農具就替他們的狐朋狗友捍衛(wèi)婚場。最終大獲全勝,把那幾個頭頭的牙打落在了巷口,被幾只狗圍著好奇地看著。那個倔強的混帳遇到我父親這個大混帳,就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父親的為我雪恥并未給我?guī)砗锰帲皇鞘鼓切╇s種們更加起勁地排擠我,戲弄我,并編更好的歌謠來嘻笑我的白頭滿足他們變態(tài)的快樂。

  一個孩子念:“白頭少,白頭少,娘胎里白到老。”禾兒在我的身后大叫住口,他們更來勁,我沉默,禾兒說,白頭發(fā)長大就沒了。他們根本不在乎禾兒的話,繼續(xù)拖著鼻涕長著臭味像麻雀一般吵著。我有一種將羊屎塞到他們念頭。禾兒說別聽他們胡說,我說他們給我等著。兒時放的狠話多是說個自己聽,稍長大一些后,我不再這樣,我習慣了別人的鄙夷和白眼,也麻木了無知的孩童對我的笑謔。我每天找來所有我能找到的有文字的紙,然后忘掉一切地看,讀,幻想。漸漸他們看我不再淚水溢滿眼眶,就感到無趣,不再以我的白發(fā)為笑引子,只是偶爾缺乏笑料與話題時提醒。

  這個幾乎吸走我所有童年時光的小學里上演過太多的故事。也許是我自命不凡,也許是歪打正著,在老師嘴里我是一個聰慧有天資的娃。我保持了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一直是班里第一名且一直滿分成績的佳績。這些傳到了村中,大家都不再私下議論我的少白而改議論我的聰明。我對這樣的變化感到費解。之所以聰明和成績好是因為如果試卷上不是滿分我就會捱一頓母親得狠揍與臭罵,并且還要在先祖的香案前跪很長時間。還因為我的一位特殊的老師。

  開學第一堂課,老師問過我們這樣一個問題:一斤棉花和一斤鐵哪樣更重?老師讓每一個人說自己的答案,除了我胸有成竹地說一樣重之外,所有學生都堅定地說當然是鐵重一些。教室里開始沸騰,他們指著我的白頭發(fā)說這個白頭發(fā)娃根本就是個傻子。老師沒有立刻發(fā)話,我懷疑是否我真的錯了。因為有二十幾個黑頭發(fā)的學生統(tǒng)一指著我說我錯。最后老師說我很聰明,并讓其他人安靜,揭示了一斤棉花和一斤鐵一樣重的真理后依然有人不服……

  我想說的是,這是我們村一個村醫(yī)告訴我的答案。他姓曾,名什么倒不知道,別人叫他大寶。同我們不是一個村組,不過鄰得近。其實我自幼體弱,從小生病無數。每次生病,父親就去找曾大寶,不論白天黑夜,他都來。他的個子小,人卻精神,常哼著聽不出詞的調調。他打針吊水時,扎針不疼,這點我是最欣賞的。他嫻熟地把玻璃輸液瓶栓控在一根棉線里,吊在房頂上。然后把針扎入我細瘦的手背,說,多吃飯,搞得皮黃不拉嘰,不感冒生病才怪。接著把事先撕好備在他手背上的膠布換貼在我手上,來固定針頭。膠布上帶著一些溫度。他打開一瓶藥水,咕嚕咕咚倒在杯子里,遞給我說喝了。我將信將疑地淺嘗,是甜的,就灌在嘴里。后來才知道那是葡萄糖。

  他看看一滴一滴下來的藥,望著我,說:“想想啊,問你個問題,一斤棉花和一斤鐵哪個重?”我不假思索地說鐵,他說鐵個屁,好好用腦子,別用臭嘴想事。

  他每次給我看病,總給我出難題。如擺火柴棍啦,一手畫圓一手畫方啦,并承諾如我做得出,解得開,就免我的診費。當然,我總是在他的演示后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他是一個高考未中榜,念念醫(yī)校未考上醫(yī)師資格證的倒霉的人。他家里有很多書,放在藥柜旁邊,我總想借一本。他看到我取藥時虎視眈眈的眼睛說,長大了再看,現在你小孩看不懂。我撇撇嘴,他說等長大。

  為什么他也說等長大?老大夫也曾說多等長大!

  三

  還有一個人也說過等長大這樣的話。

  父親帶我走過無數個巷口后拐進了一座院子。我提前聞到了白松香焚出的味道,并且聽到了鈴鐺清脆的響聲。一個頭戴黑小帽,腦后一根花發(fā)小辮。奇怪的是他的頭不停地搖晃著,直到我和父親離開時他也沒有停止搖頭,后來才知道那也是一種同我的少白一樣怪的病。

  父親稱他道長,他說何事來求。

  父親說孩子。

  他才轉過身來,一個黃銅的精致鈴鐺,手捧一本破舊的線裝書。他說不用說了。我知道了。道人緩緩起身,從八仙桌上顫著手拿起一個小竹罐,掀開了蓋子,我瞧去,是一大把狀似枯樹枝的東西。

  “抽!”

  我抽了一根,樣子奇特,像是一條蛇,有頭有尾。他拿了過去,用小眼睛端詳了半天,又盯著我看了半天,欲伸手摸我的白發(fā),但遇到我的眼睛冷冷的目光,又縮回了手。

  “簽子上看,孩子此生不凡。既然天生靈性,就定有異于人之處。白發(fā)無礙,貧道無計返黑白發(fā)。但想來這毛病到底顯眼,放于世俗,未免遭人另眼。不過等孩子長大吧,長大便一切問題可以解了,長大一切都終歸于落定了。”

  終于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我什么時候長大。

  道人反問我:“娃尕愿不愿隨我念經修道?”他說完后哈哈大笑,解釋給我父親說開個玩笑。我還在思索他到底要給我怎樣隨他,

  馬呵依舊搖晃著永停不下來(除非他入殮)的腦袋,胸有成竹地丟了一把銅錢在八仙桌上,看了一眼,吟了起來:

  “低勾頭,向西走,許在山頂許在溝。”

  七伯千恩萬謝,照著馬呵的訣向西走。果然在一個平灘中的沙溝中找到了他的紅騾和另一匹母馬。七伯罵了聲尕畜牲真是把你當馬了。

  紅騾私奔的笑話頓時傳遍了七里八鄉(xiāng),七伯滿臉躁紅,悔恨自己太嬌慣那不知所以的紅騾。

  到道人馬呵那里抽完簽子后我做了一個夢:一個白頭發(fā)的孩子四處奔走,逢人就問,什么就是長大了。所有被問的老人、婦人、男人以及動物紛紛商量過似的笑而不答。孩子頭上的頭發(fā)在他求問的過程中慢慢變黑。孩子欣喜,又把我長大了這句話告訴了自己在路上見到的老人、婦人、男人以及動物們。

  我不介意這個夢,那時候小,只想那是一個至美的夢。我也漸把我的白發(fā)的返烏當成夢一樣虛無的愿望。這個愿望一直像我脖子上的紅索繩一樣縛得我難受。

  四

  馬已逼到宮前,炮隨后就到。

  這一步好熟悉。

  馮政看了又看,投子認輸。說好利害的馬后炮,前面你的拱手相讓,讓我有些大意了。睡覺吧,明天,還上課呢。我說你先睡。他爬上了上鋪,讓高低床扭動了一會兒后平靜了,我看著棋盤,我將炮直推到底格,想象軍中取將的畫面,苦笑了一下。

  縣二中的宿舍樓外是環(huán)城公路,此時燈火萬家靜,但公路上的大型運輸車仍駛來駛去。我想,這一步棋真的好熟悉。是否你有時會覺得自己仿佛在重復著什么,也許生活本來就是一個怪圈。

  從床下抽出一個信封,來自縣一中,寄信人:郭禾。我把那張信紙放在臺燈下:

  冬吉:

  我認認真真找了七遍,一中新生名單上有我的名字,不見了你的名字。

  冬吉你怎么回事,雖然你沒有親口對我說,但我告訴過你,我到一中上高中,你就也到一中,可你沒有。要是你告訴我你要上二中,我一定會到二中的,你相信么?

  十三歲我們從小學畢業(yè),要上初中了。可沒有想到,我爸沒再做村主任,就帶我到了縣城上初中。你是否記得臨走那天我跟你說的話,我說沒事,高中咱一塊上,讀同一所高中。當時你點頭了,我也放心了。

  十六歲我們同時初中畢業(yè),我給你寫信了,千遍話我去一中,或者你告訴我你上哪所高中,我認為你懂得了。

  冬吉,我不想埋怨你的,只是想到,以后的三年,又要像初中那樣一個人上課,一個人看雜志里的笑話一個人笑,一個人哭。其實,我想念兒時那種有人在身邊聽我話嘮的時光。我想念豆芽似的你,和你不知如今如何的白發(fā)。

  怎么了?

  在屋頂上,你說你喜歡夕陽,我說我也喜歡。你說你喜歡星星,我說我也喜歡。屋頂走過的黃貓兒早都習慣了我們在傍晚坐在屋頂。現在好久不見,但我可以想見你的樣子:沉默、倔強、敏感。

  沒事,你多看看陽光,少呆在桌前看書。我安好!

  禾兒

  十三歲,禾兒的爸爸沒再做我們村的村主任。

  熟悉的馬后炮。

  父親正巧帶著我去交拖了多日的水費,去禾兒家,正巧禾兒的爸爸與禾兒的叔伯擺開了棋盤,正巧我會下棋。禾兒爸問:“冬吉,會下么?”我說會。他“久仰”我的聰慧,就讓我坐在他的對面,禾兒的叔伯在我一旁冷觀。正巧是我執(zhí)紅子。

  其實,那局棋的前半部分不是我在下,是禾兒的叔伯在下。

  禾兒爸叫郭水生,她叔伯叫郭海生。郭水生與郭海生是同胞兄,手足相連。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們把下一任的村主任的爭斗放到了一盤棋上。似平和的方式,在棋局中其實刀兵相見。

  郭水生寸步寸殺,郭海生多次以我是個小娃娃讓郭水生同意他悔棋然后一直手把手地教我與郭水生周旋,直到我把馬前踏一步,差一步推炮就可以將郭水生的軍了。并且此棋無救,他的兵力全部囂張地撲在我的地界上,一時遠水難顧近火。

  “好”,郭海生說。

  “好”,郭水生苦笑。

  次日郭海生請了村上的村委書記與村中有些勢力的人們劃拳、喝酒、吃肉,他的村主任一職就此敲定。到三月份換屆時他們抱著紅箱子讓父親把選票全部投給郭海生時,我隱約猜到。

  鄉(xiāng)村政治,有時有些荒唐和好玩。

  郭水生黯然離職,失掉了一個肥差,不知他有沒有心底里恨怪我。他帶著禾兒,說要去縣城發(fā)展。

  上初中我還去不了縣城,上高中才行。禾兒在小學畢業(yè)的那天,向我告別,我沒有說什么,只讓她有空來信。這樣和她在初中時期書信來往了三年。

  我不知如何回信。

  我的確在選高中之前沒有收到她的信,因為我們提前放假了。

  想起禾兒的信里話,我有些失眠。

  棋盤上寫馬已逼進宮前,炮隨后就到。

  

本章作者隨筆:

        我寫完的時候,出了一口氣,感覺想了很久的事情完成,身上輕了。是對年輕的解析,心靈的演繹,成長的記載。我不敢想,自己會在寫作的路上走多長,但會盡力走下去。 我是懂少年的心痛和自卑的。 感謝讓我看清世界的人和事,感謝經過我生命的人給我或溫暖或冷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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