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時,王春華強打精神凈了面,將自己略作收拾,又去廚房親手煮了一碗桂花紅棗羹,著阿栗用食盒裝好,兩人往紅楓院而去。
梁老夫人正靠床坐著,旁劉嬤嬤、梁靜靜都伺候在側,柳如翠亦在房中,正跟老夫人說著笑話兒,歡笑聲讓老夫人灰蒙蒙的臉色顯得有了些精神。王春華走進來,向婆母請了安,大家也見了禮,然后看著老夫人,笑著說道:“母親這會子精神多了,還是小九姑娘有辦法。兒媳剛去煮了母親最愛喝的桂花羹,母親趁熱嘗嘗吧。”邊說著邊從阿栗手中將湯盞拿過來,坐于床邊,細心的喂入老夫人嘴中。老夫人嘗了幾口,點著頭:“嗯,還是媳婦煮的味道好,只是累了你了。”王春華拿出帕子拭了拭老夫人的嘴角,將湯盞放在床邊矮幾上,笑道:“這是兒媳應做的,母親喜歡,兒媳才高興。”旁柳如翠亦笑道:“早聞大奶奶手藝好,說不得小九也要叨上一碗。”房中旁人都笑起來,正說著,梁士林從外間吃了飯過來,給祖母請了安,站于母親身后。
王春華垂下眸光,掩飾了心中的情緒,才抬頭對著老夫人說道:“母親,剛兒媳娘家帶來一個信兒,說兒媳的父親臥病在床,想念孩兒,希望兒媳能回家一趟,兒媳不敢自作主張,特來請示母親。”老夫人抬眼看了看王春華,眼光有些怪異,似是了然,也似是悲傷,一忽兒這些情緒都不見了,老夫人拿過王春華的手拍了拍,口中嘆道:“盡孝本是兒女之本份,今你娘親不在,父親一人孤苦,你理應回家伺奉著,把士林也帶上吧,在家多住些時,說不得親家翁見了你母子倆,這病就好了。”王春華眼中差點涌出淚來,忙借著咳嗽,用帕子掩嘴,低頭將淚意輕輕拭了:“兒媳定會早些回來,母親也要保重身子,今后還要為小妹打算呢。士林。”王春華轉頭看向梁士林:“來,給祖母跪下,祈愿上天保佑祖母早日康復。”那士林乖巧的走至床前,給老夫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口中說道:“孫兒祝祖母大人身康體健,長命百歲,福如東海。”
“乖孫兒,來,讓祖母抱抱。”老夫人伸出手,將士林一把摟入懷中,頭微微一側,誰也沒看見幾滴混濁的淚水從眼邊滑落。眾人見氣氛有些沉重,忙笑著打岔,那劉嬤嬤笑道:“老夫人,不過是回娘家住上幾天,倒弄得生離死別似的。要我說,這大奶奶倒不象媳婦兒,真真是自家女兒般,老夫人有福啊。”梁老夫人放開士林,也隨著笑了起來:“這話倒中聽,不是我夸自家人,我這媳婦真是千里挑一也難挑出的人兒。唉,人老了,倒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好了,媳婦,今兒你就早些歇息吧,明兒也不用來請安告別了。”
“母親,那媳婦……先回了,母親要按時吃藥,飯后讓靜丫頭扶起來走動走動,晚晌時不要吃茶……”王春華立于床邊,眼光戀戀的看著婆母,將日常之事一一分說,然后又對劉嬤嬤和梁靜靜再三的囑咐著,殷殷關切之語不經大腦就一股腦沖出來,自己竟毫不自覺。老夫人只是靜靜聽著,眼睛微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王春花轉身走至門邊,才微微睜開眼眸,對著她的背影說道:“阿華,士林就交給你了。”王春華身子一顫,緩緩轉過來,笑著說道:“孩兒知曉,母親,孩兒走了。”說完向著老夫人深福一禮,再不多停留,直向門外走去,在轉身的霎那,她的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洶涌而出,在無人看見的黑夜里將她淹沒。
柳如翠在旁將一切看在眼中,心中起疑,想起日間小四所說,尋思著:難道姐姐家真的要大禍臨頭了?一時房中諸人都陷入沉默,屋子里靜得可怕,門外的風聲拍打著窗楞,又帶著股凄涼的意味。
冬日的池州夜晚是寂廖而安靜的,街上光線昏暗,偶爾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走過,也是步履匆匆,反而更顯冷清之意。但也有例外,在城中靠西處的一條街道,此時卻正是華燈初上之時,整條街燈火通明、熱鬧異常,兩邊各式漂亮的小樓披紅掛彩,不時有艷麗的姑娘在樓上嘻笑而過,許多騎馬的、坐轎的,在街頭停下,再漫步穿過這燈紅酒綠的巷子,直向自己相中的小樓而去,再有那成群結隊的讀書人穿梭其中,更給此處添了些風流韻味。
錦繡樓的大廳里,老鴇李媽媽正滿臉笑意的招呼著客人:“喲,這不是李官人么,好久沒來,可把我們春花傷心死了。”“趙相公,秋月正樓上等著呢。”“劉老爺喲,你可來了……”大廳里一時鶯歌燕語,春光無限。李媽媽將劉老爺安頓好,扭著腰肢從樓上下來,眼光向門口一掃,就見著兩個年青的俊哥兒正從外走了進來,面生得很,不似熟客。這樣的客人可是大肥羊噢,李媽媽仿佛看見兩堆銀子正向著自己走來,心下大喜,臉都笑開了花,直笑得褶子擠作一堆,粉撲撲的向下落著。
“哎喲,好俊的哥兒,把我這兒的花魁娘子都給比下去了。”那李媽媽一邊笑著,一邊向那兩個年青公子撲過去,那樣子直似恨不得一把將之抱住。兩個年青公子中長得較矮的眉頭一皺,身子向后一轉躲至一旁,個子高高的那位將手中扇子向前一擋,正好將李媽媽撲過來的身子給穩了下來,似笑非笑的說道:“媽媽怎如此熱情,看把我兄弟都給嚇著了。”
“喲,俊哥兒,還真看不出你還是此中老手。”那李媽媽一見情形,知此二人并非雛兒,忙換了一幅嘴臉:“兩位來此那可真是來對了,我錦繡樓什么樣的姑娘沒有,包兩位俊哥兒滿意。”說完大聲的朝樓上喊著;“夏荷、冬菊、秋梅、春燕,快下來伺候兩位貴客。”
那高個兒的公子貌似不樂,瞅著李媽媽說道:“媽媽,莫不是嫌我們沒銀子?”
“俊哥兒莫不是有中意的,是春花還是秋月?”
那公子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拋向李媽媽,口中說道:“我們聽聞錦繡樓有位玉竹姑娘,不知媽媽能否讓我們一見?”
李媽媽將銀子向袖中一塞,再臉現為難之色:“這玉竹姑娘可是清倌人,且近日身子不適,不能招待客人,恐怕…..”
“媽媽,現在可以么?”那公子又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拋過去。
“行,行,你們跟我來。”李媽媽笑逐顏開,殷勤的在前邊帶路。三人上得二樓,向最靠里的一間屋子走去,至門前,李媽媽拍著門叫道:“好女兒,來客人了,快把門打開。”
“媽媽,我不是說了,近日不見客的么?”房中傳出的聲音溫婉中略帶些沙啞。
“乖女兒,是客人指明要見你,你就看在我向日疼你的份上,見上一見吧,你要知道,吃的喝的,哪一樣我不是給你最好的,你若不見客,我哪兒找銀子給你花。”正說著,門突一下打開,一個清麗的女子站在門內向著李媽媽冷笑道:“媽媽這話說得令人好笑,難道向日里我為媽媽賺的銀子還少么,不過就是幾日的工夫,媽媽也等不及?”聞言李媽媽狠狠的瞪了那女子一眼,回頭向著兩位公子笑道:“兩位俊哥兒見笑了,我這女兒啊,脾氣大著呢,兩位請進吧,我下去囑人送些好酒好菜來。”李媽媽也不待兩人有所反應,腰肢一扭,回頭就走了。
玉竹見此,只得側身讓開,請兩位公子進了屋子。兩人進來一看,心中暗贊,只見屋中擺設雅致,不似尋常青樓女子的房間,倒象是大家閨秀的閨房,外間靠窗處一架古琴,旁有一榻,榻上一副玉石棋子,另有幾卷書散落一旁,顯現出其主人是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女,再向女子看去,只覺她容貌秀雅,清麗脫俗,身材雖纖弱,卻柔中帶剛,自有一股柔韌之態。
玉竹請兩位公子坐下,倒了茶,一旁陪坐著,臉上并無一絲媚態。那高個的公子清咳了一聲,笑著說道:“姑娘好似不甚歡迎我們?”玉竹垂眸:“公子說笑了,公子來此,若是買歡,自也不會找上玉竹,若想聽曲,只怕要讓公子失望了,玉竹近日身體有恙,不便接待。”
“我看姑娘恐怕是心病吧。”那公子突慢悠悠的說道。玉竹一聽,渾身一個激靈,抬頭直看向他:“公子此話何意?”那公子只盯著她的眼睛:“向日聽聞姑娘與梁將軍素有交情,除了他姑娘還會為別人傷心么?”“你……你們倒底是誰?”玉竹一臉警惕的看著兩人。“我們是誰不重要,若梁將軍有難,姑娘愿意相幫么?”“他……他真的出事了?”玉竹的臉色霎那間蒼白得可怕,身子顫抖著,只拿眼死死的盯著兩人。
那兩位公子也拿眼緊緊的看著她,然后其中矮個的走至門口,向外看了看,將門上栓關好,再走至玉竹身前,將頭上束發的冠解下來,一頭長長的黑發直垂而下,原來她竟是個女子,那女子福身一禮,向著玉竹垂淚說道:“我乃梁宏達之妹梁紅玉,聞聽姐姐是大哥的紅顏知己,今此一見,不負大哥青眼。”
“梁小姐。”玉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姐姐若不棄,請喚我一聲玉兒。”梁紅玉臉色亦是白得毫無血色,兩人互相看著,俱是心中悲凄。“玉兒此來,是有事想請姐姐幫忙,若有為難處,姐姐也不妨直說。”
“將軍他……他真的……”玉竹嘴唇哆嗦著,語不成聲。“我大哥已在獄中,能否逃過大難,還不可知,但….希望渺茫。”梁紅玉低頭說著,心中陣陣刺痛。那玉竹聽此,已是軟了下去,撲到桌上,雙淚長流,不能自己。
說起來這玉竹本是錦繡樓當紅的清倌人,多少人想結交于她,甚至有人為了她一笑而不惜一擲千金,不想有日游湖,風大浪急竟將船打翻了去,正巧遇著梁宏達與一群好友在湖邊游玩,英雄救美,原本應上演一段佳話,只是這梁宏達性子忠正,對妻子真情不渝,竟將這美人的一腔柔情付于腦后,并未將之放在心上。也許正因如此,卻反而真正的在玉竹的心中種下情根,再也拔之不去,而梁宏達也敬她出污泥而不染,品性高潔,兩人漸成知己,時有往來,在池州已成家喻戶曉之事,只不過多數人并不知其內情,只將之看成尋花問柳之輩而已。
那玉竹哭了良久,才漸漸收聲,抬起淚眼,目光堅定的看著梁紅玉:“梁小姐,有事不妨直說,只要玉竹能做的,萬死不辭。”
“玉兒先謝過姐姐了。”梁紅玉啞聲說道:“我大哥有一子,身子羸弱,望姐姐幫我助他逃過此劫。只是姐姐須得離開此地,暫時躲避于他處,待此事過后,才能現于人前,不知姐姐可愿意?”
玉竹凄然一笑:“此處有何值得留戀的,我不過是個被人擺布的玩意兒,若有可能,哪個女子愿留在這等地方。當日將軍亦有幫我贖身之意,卻不會接納于我,我心下失望,就卻了他的好意。如今能幫上將軍,盡玉竹一份小小之力,玉竹心愿足已。梁小姐,按你所說我照做就是。”
李媽媽正在廳中花蝴蝶一般穿來穿去,不想玉竹的小丫頭來至面前,說玉竹姑娘請媽媽上去。李媽媽笑逐顏開,只道這玉竹有何好事喚她,不想一進房門,一把劍直直的抵在頸間,房門也在身后“砰”的一聲關上,嚇得她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媽媽別怕,只是有事請媽媽來商量。”說話的正是高個的公子。
“公….公子,有….有事….好…..商量。”李媽媽渾身直哆嗦,話不成句。“媽媽倒爽快,既如此,就不妨直說,媽媽應聽過十八羅漢吧,我倆就是其中之一,這玉竹姑娘很合眼緣,我想將她討了去,媽媽不會有意見吧。”高個公子聲音柔和動聽,但李媽媽嚇得卻差點暈過去,在安徽誰不知曉“十八羅漢”,那可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慣匪,常人如何敢招惹。“沒…..沒意見。”李媽媽牙齒磕碰著,忙說道。
“既如此,我就將人帶走了,喏,這是贖身的銀子,別說我虧了媽媽。還有,明日媽媽可去府衙中報官,就說玉竹逃了,不知媽媽可有聽明白?”李媽媽嚇得不住點頭。那高個兒公子走上前來,向她身上點了幾下,然后三人出了屋子,將門帶上,下了樓,從大廳穿過,直向門口走去,樓里的龜公下人也不明底細,倒也無人上來追問。、
在街頭拐角已系著三匹馬,鴻燕正守在那兒,見他們來了忙迎過來:“小姐,可好了?”
“嗯。”梁紅玉翻身上馬,那高個公子正是燕云飛,也跳上其中一匹,鴻燕帶著玉竹騎上最后一騎,四人奔城門而去。黑夜漫漫,馬蹄聲聲,街上的寂靜霎時打破了,又瞬間恢復,兩旁屋子里有那早睡的已傳出陣陣鼾聲,一切似乎是那么的平和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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