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去睡,但請您先告訴我,您打算騎哪匹馬?”
“哪匹馬?哪匹也不騎?!?/p>
“那騎什么?”
“這叫什么問題?您以為我會騎在一條鱷魚或者別的一只什么鳥兒上嗎?我當然要騎我的騾子,我新得的瑪麗!”
“我要是您就不會這樣。”
“為什么?”
“您對它的了解還太少?!?/p>
“可它很了解我——這頭富牲,它對我非常尊敬,嘿嘿嘿嘿!”
“但對于我們明天的偵察行動來說,得小心謹慎,事先考慮到一切才行。一頭你不太有把握的坐騎沒準兒會把一切都攪黃了?!?/p>
“哦?真的嗎?”他對我一笑。
“是的。”我急切地告訴他,“我知道,一匹馬打個響鼻,沒準兒就會送了騎手的命?!?/p>
“啊,您知道這個?您這個聰明的家伙!這也是您讀來的吧,先生?”
“是的?!?/p>
“我猜也是!讀這樣的書,一定非常有趣。我要不是個牛仔,倒也想搬到東部去讀這么有意思的關于印第安人的故事。我想,這樣人會長得肥肥胖胖的,我想知道,寫這類東西的好人們是否真的曾經越過密西西比河,到這邊來過。”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總該來過吧?!?/p>
“我不信,我有理由懷疑這一點。”
“您的理由是……?”
“我告訴您,先生。一只勒馬、拿槍、拿刀這么久的手,已經不再適合于往紙上劃那些鬼畫符了。真正的牛仔,肯定早已忘了怎么寫字;那些不是牛仔的人,還是別再寫那些他們不懂的東西了吧!”
“可是,用不著為了寫一本關于西部的書,就在西部呆到手不會寫字為止?!?/p>
“錯了,先生!我剛說過了,只有能干的牛仔才有可能寫出真實的情形。但能干的牛仔做不到這一點。”
“為什么做不到?”
“因為他絕對不會離開連一個墨水瓶都找不到的西部。草原就像是大海,它永遠不會放走那些愛上它的人。不,所有那些寫書的人都不了解西部,如果他們認識了西部,就不會只是為了用墨水兒把幾百張紙涂黑而離開它。我就是這個觀點,我的觀點是對的?!?/p>
“不對。我就認識一個人,他喜歡上了西部,想成為一個能干的獵人。但他還是會時?;氐郊亦l去寫關于西部的故事?!?/p>
“是嗎?這會是誰呢?”他問,好奇地看著我。
“這您可以猜出來。”
“猜?我?您說的該不會是您自己吧?”
“就是我?!?/p>
“見鬼!就是說您想做一個寫書的廢物?”
“有可能?!?/p>
“算了吧,先生!我懇求您!不會有好結果的,您就信我的吧?!?/p>
“我表示懷疑?!?/p>
“我敢斷定,甚至可以起誓?!彼麩崃业睾爸?,“您對您將要面對的生活有沒有一點兒預感呢?”
“當然有。我到處旅行,認識不同的國家、民族,偶爾回一趟家,將我的觀點和經歷告訴給別人?!?/p>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了當我的讀者們的老師,也順便給自己掙錢?!?/p>
“見鬼!做讀者的老師!掙錢!先生,您喝多了,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您的讀者從您這兒什么也學不到,因為您自己就什么都不懂。一個青角,一個青角怎么能當讀者的老師呢!您就放心吧,您根本找不到讀者,一個也找不到!看在老天的份上,告訴我,您為什么偏想當老師呢?而且想當您根本就找不到的讀者的老師!世上的老師還不夠多嗎?您還想擴大這群人的數量嗎?
“聽著,塞姆,老師是一個非常重要、非常神圣的職業!”
“呸!牛仔要重要得多,重要一千倍!我知道,因為我就是個牛仔,而您幾乎還沒嘗到當牛仔是個什么滋味呢。所以我要非常嚴肅地禁止您去給您的讀者當老師!而且還要靠這個掙錢!多沒頭腦的想法??!您要寫的書一本要賣多少錢?”
“一兩美元,或者三美元,視內容多少而定吧,我想?!?/p>
“不錯呀!可一張海貍皮能賣多少錢?您知道嗎?如果您當個下套子的,能掙到比您當讀者的老師多得多的錢,如果您真找得到讀者,那真是您和他們的不幸,除了愚蠢,他們什么也學不到。掙錢!這在西部是最容易的了。錢就撒在草原上,原始森林里、巖壁間、河床上。您要是當寫書的,日子得過得多苦啊!您喝不到西部清澈的泉水,只能去喝那又稠又黑的墨水兒,啃不上熊掌、野牛里脊,只能去啃一根破鵝毛筆。您頭頂上不會有藍天,有的只是一塊塊往下掉石灰的天花板。您不能躺在柔軟的綠草地上,只能睡一張舊木板床,得上風濕。您在這兒有匹馬,在那兒只有張破爛的軟墊椅子,在這兒,每次下雨時您都能直接享受上帝賜予的寶貴禮物,可在那兒沒等落下幾滴雨,您就沖天撐起一把紅紅綠綠的傘來。在這兒您手里纂著桿槍,是個歡蹦亂跳自由快樂的人,在那兒您卻坐在一張寫字桌前,手里捏著羽毛筆或者鉛筆,浪費您的體力。喏,我要打住了,不想再這么激動了。但如果您真心要去當您讀者的老師,那您就是這天底下最值得可憐的人,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他說得非常激動。他的小眼睛目光灼灼,臉頰燒得通紅,凡是透過濃密的絡腮胡子能夠看見的地方,都成了美麗的朱紅色,就像他的鼻頭兒一樣。我能感覺到是什么使他這么興奮激動。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對我很有價值,于是我就來了個火上澆油。
“可是,親愛的塞姆,我向您保證,如果我能實現我的理想的話,也一定會使您也非常高興的?!?/p>
“高興?我?別蠢了!您要知道,我可不能容忍這類玩笑!”
“這不是玩笑,我是認真的。”
“認真的?天打五雷轟!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怎么個認真法兒?我有什么可高興的?”
“為您自己?!?/p>
“為我自己?”
“是的,為您自己,因為您也會出現在我的書里?!?/p>
“我?我?”他問,一雙小眼睛越睜越大。
“是的,您。我也會寫您的。”
“寫我,難道是我做的事,說的話?”
“當然。我會講述我的經歷,既然我和您在一起,您也就會出現在我的書里,就像您坐在我面前這樣子?!?/p>
這下他把我們說話時一直擎在手里在火上烤的熊腿肉扔到一邊,抓起他的槍,一躍而起,以一種咄咄逼人的架勢往我面前一站,沖我嚷道:
“我要當著所有在場的人萬分嚴肅地問您一遍,您真的要這么做嗎?”
“當然?!?/p>
“好啊!那我要求您,立刻收回這話,并且對我發幾個誓,說您放棄這個打算!”
“為什么?”
“不然的話,我就立刻把您撂倒,用我手中的老利迪——怎么樣,您愿意還是不愿意?”
“不愿意?!?/p>
“那我就動手了!”他喊著向后揮起槍托。
“只管動手吧!”我平靜地說。
槍托在我頭頂上懸了片刻,隨后垂了下來。塞姆把槍扔進草叢里,絕望地雙手一拍,呻吟道:
“這個人喝多了,瘋了,完完全全瘋了!他說想寫書,做他讀者的老師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瘋了,看來還真是。只有一個瘋子才會在我的利迪懸到他頭頂上的時候,還安安靜靜地坐著?,F在該拿這個人怎么辦呢?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治好他!”
“不需要治療,親愛的塞姆?!蔽一卮?,“我的頭腦很清醒?!?/p>
“真的嗎?那您為什么不按我說的做?為什么不肯發誓,寧愿被我打死?”
“胡說!塞姆?霍肯斯不會打死我,這我很清楚一”
“您清楚?哦,原來您清楚這個!這倒是真的!我寧肯打死自己,也不會碰彎您的一根毫毛兒?!?/p>
“我也不發誓,我說出的話就跟起了誓一樣。我不能在威逼之下做什么允諾,用利迪也不行。寫書的事也不像您想象的那么愚蠢。您只是不了解這個,以后有時間我會給您講。”
“謝謝了!”他拒絕道,又坐下來去拿熊腿,“我不需要誰來給我解釋一件解釋不清的事,讀者的老師!靠寫書掙錢!可笑!”
“想想榮譽吧,塞姆!”
“什么榮譽?”他迅速把臉轉向我問道。
“書被很多人讀的榮譽啊,這樣會讓人成名的?!?/p>
這一下,他高高舉起拿著熊腿的右手,氣沖沖地對我訓斥開了:
“先生,趕快住嘴,否則我就把這塊六磅重的熊腿扔到你頭上去!就該往那兒砸,因為您和最蠢的灰熊一樣蠢,也許還要蠢得多。靠寫書出名!您以為出名是什么意思!我告訴您怎么才能出名。熊皮就放在那兒,您看看吧!您把它的耳朵割下來插在帽子上,把熊掌上的爪鈞和熊嘴里的裂齒弄下來做一串項鏈掛在脖子上。每個走運打死灰熊的牛仔和印第安人都這樣做,這樣不管他去哪兒,人們都會說:‘看那個人啊,他和灰熊較量過!’每個人都會十分樂意地、充滿尊敬地給他讓地兒,他的名字會傳遍每一頂帳篷,每一個地方。這樣他就出名了,懂嗎?您把您那些書插在帽子上,再在脖子上掛一串兒書試試看!人家會說什么,嗯?會說您是個瘋瘋顛顛的家伙!您竟想靠寫書贏得這么一種名聲?!?/p>
“可是塞姆,您干嘛發這么大的脾氣呀?我做些什么,您完全可以無所謂嘛!”
“是嗎?無所謂?見鬼,這也算是人嗎,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我喜歡他就像喜歡一個兒子,總是偏向他,還能對他干什么無所謂!這太過份了!這家伙有野牛那么大的力氣,有野馬那樣發達的肌肉,有鹿一樣的筋腱,有鷹一樣的眼睛,耗子一樣的耳朵,從腦門看來,腦子得有五六磅重。他打起槍來像個老手兒,騎起馬來就像草原上的幽靈,以前從沒見過野牛、灰熊,就敢沖上去,就好像那是些鼠海豚。這么一個天生就該當牛仔,而且比在草原上來往了二十多年的獵人還能干的家伙,卻要回家去寫書!這不是發瘋了嗎?這讓一個敬重他的正派牛仔大為惱火,難道有什么奇怪的嗎!”
他用質疑甚至是挑戰的目光看著我,毫無疑問,他期待著我做出回答,可我就是不回答,我已經使他上了圈套。我從容地拽過馬鞍,枕在頭底下,攤開身體,閉上了眼睛。
“怎么?這是什么態度?”他問,手里還舉著熊腿,“難道我都不配得到一個回答嗎?”
“噢,當然配!”我說:“晚安,最好最好的塞姆,睡個好覺!”
“您要睡覺?”
“是的,是您剛才建議我這么做的?!?/p>
“那是那會兒,可現在我們還沒說完呢,先生,我還有話跟您說?!?/p>
“可我沒有要跟您說的了,因為我已經知道我想知道的了。”
“想知道的?是什么?”
“就是我天生該當牛仔,還有我比一些在草原往來了二十年的牛仔都能干?!?/p>
這下他舉著熊腿的手垂了下來,尷尬地咳嗽了幾聲,驚得結巴了:
“見鬼!這個小家伙,這個‘青角’,他把我給……咳!咳!咳!”
“晚安,塞姆?霍肯斯,好好睡!”我又說了一遍,翻了個身。
他又沖我發火了:
“好啊,睡吧,您這個無賴!這總比您醒著好,因為只要您睜著眼,老實人就不知道是不是又被您牽著鼻子走了。我們之間算完了!我已經把您看透了,您是個騙子,人人對您都得提防著點兒!”
這是他在盛怒之下說出來的。在說了這番話,用了這樣的語氣之后,按說我該以為我們之間確實是完了,但是才過了半分鐘,我就聽見他換了柔和、友好的聲調接著說:
“晚安,先生,快睡吧!這樣我叫醒您的時候,您就又渾身是勁兒了!”
這個老塞姆?霍肯斯,他到底是個可愛、好心、正直的人??!
我真的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塞姆叫我。斯通和帕克也已經醒了,其他人還沉沉睡著,拉特勒也是。我們吃了塊肉,喝了些水,喂了我們的馬,塞姆又向兩個伙伴吩咐了一下遇到各種情況的處理原則之后,我們就出發了。我們踏上隨時可能出現險情的征途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的第一次偵察行動!我很想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后來我又干過多少次這樣的偵察??!我們朝著兩個阿帕奇人的方向,順著山谷向下,到了下面后,沿著森林的邊緣轉彎,草叢中還可以看到他們的足跡,就連我這個‘青角’也能發現。足跡向北延伸,而我們卻該在我們的南邊尋找阿帕奇人。我們在山谷拐了個彎兒,看到漸漸向高處伸展的森林中有一片空地,可能是一場大規模蟲害的結果。足跡是向那里去的。空地在高處又伸展了很長一段。最后我們到達了一塊草原,隨著地勢漸高,它就像個被用力壓扁了的綠色屋頂,伸向南方。這兒的足跡也很容易跟蹤。我們發現,阿帕奇人曾繞著我們走,最后當我們抵達的那個“屋頂”的“屋脊”時,發現我們面前是一大片寬闊平坦的草地,向南望去,猶如沒有盡頭的一般,雖然阿帕奇人已經走了大半天,我們卻看到他們的足跡像一條直線從這平地上穿過,至今不曾說過一個字的塞姆,搖著頭嘟囔著:
“我不喜歡這些腳印,一點也不喜歡?!?/p>
“我倒越來越喜歡它們了?!蔽衣暶?。
“因為您是個‘青角’啊,先生,昨天晚上您還想爭論這個。這年輕人,還以為我要夸獎他,竟拿他跟一個老獵人作比較呢!誰會相信這個呢!只要聽聽您現在說的話,立即就會知道您幾斤幾兩了。您喜歡這些腳印嗎?我想也是,因為它們這么清楚地擺在您面前,瞎子都可以用手摸出來??晌沂遣菰系睦汐C人了,我可覺得這些腳印很蹊蹺?!?/p>
“我不覺得。”
“住嘴,尊貴的先生!我帶您來,不是為了讓您用那些幼稚的看法來搶我的話頭兒的。要是兩個印第安人留下這么顯眼的腳印,那總是很可疑的,尤其又是在他們抱著敵意離開我們那兒的情況下。他們極有可能是要把我們引入陷阱,因為他們知道得很清楚,我們是會跟蹤他們的。
“這會是個什么樣的陷阱呢?”
“這個,現在還沒法兒知道。”
“那它會在哪兒呢?”
“在那邊,南邊,他們讓我們輕而易舉地跟到那兒去。他們要不是有意這么做的話。一定會花費力氣把腳印抹去的?!?/p>
“哼!”我哼了一聲。
“什么?”那小個子問。
“沒什么?!?/p>
“哦嗬!聽起來像是您有什么要說的?!?/p>
“我可不敢!”
“為什么?”
“我很有理由閉住我的嘴,要不您又會認為我要搶您的話頭兒了,可我敢說,我其實既沒這個本事,也沒這個興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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