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華自回房后,一上午都坐立不安的,時不時叫婢女阿栗到門口瞧著,至午時去紅楓院伺候婆母吃了午飯,飯后仍不見梁紅玉的身影,本打算親去梨園看看,不想在園門碰上鴻燕,說小姐并不在房中,一早就出去了,沒見回來。“這次是真的,決不敢再欺瞞大奶奶。”鴻燕急著表白。
王春華無法,只好回梅香院等著,午飯后士林總要休息半個時辰,王春華幫兒子掖好被子,看到他睡熟了,才走至外間桌旁坐下,看著門口呆呆出神。因士林身子弱,房中一直燃著炭火,所以室內暖意融融,讓人不由得昏昏入睡,王春華一手支著下頜,眼睛逐漸瞇攏,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阿華,來這兒。”
“好看么,送給你。”
“阿華,等著我,我會來娶你。”
“不,阿宏,別走……”風掀動了簾子,打在門上突的一響,將王春華一下驚醒了過來,回想起夢中一切,不覺嘴角微彎,含了一抹笑意。許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她的夢或也不能稱之為夢吧,那是她與梁宏達曾擁有的甜蜜過往,她還記得那日正是春日夕陽西下之時,梁宏達淋浴在夕陽的余暉里,渾身金燦燦的發著光,只將她不由自主的吸引過去,等她站于他身前,他突從身后拿出一物,卻是一根碧綠的翠玉簪子,他溫柔的將簪子插入她的發間,眼中有迷戀,有憐惜,有愛意。他叫她等著,說會來娶她,那時她是不相信的,因為兩人門庭懸殊,不是門當戶對的佳偶,但沒想到,幾月之后他真來了,八抬大轎將她抬進了門。她一直如做夢一般不相信這幸福來得如此容易,也不明白自己不過小家碧玉般的人物,如何能得他的青睞,只到他將自己輕輕摟于懷中,于耳邊輕聲說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她才相信他們的緣份早在第一次她俏生生的立于桃樹下時已注定,此生必是禍福相依,生死與共。
正想著,阿栗掀簾進來,看了看她,笑道:“夫人想什么,這么喜氣?噢,定是想大爺了。”
王春華有些羞色的垂下雙眸,口中嗔怪著:“你呀,多大人了,還是沒個正經。”這阿栗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頭,雖說王家后來家道中落,不過父母仍愛她如掌中之寶,在物事上并未虧待于她,家中辭退了全部的婢女,卻獨留下了阿栗,她嫁過來后就隨著一起過來,成了她的陪嫁丫環,她還記得梁宏達聽了阿栗的名字后,連呼有趣,最后執意喚她“阿華”。正這樣想著,不想阿栗直走過來,拿手在她面前晃著,笑著說道:“夫人還不承認么,你今兒可出神好幾回了。”
“阿栗,看來是我平日太慣了你,倒慣得你沒大沒小的。”王春華假意怒道。那阿栗也不以為意,只嘻嘻一笑,兩人正笑鬧間,突門簾一掀,梁紅玉走了進來。
“小妹,你可來了。”王春華忙站起迎了過去。
“嫂嫂。”梁紅玉臉色蒼白,眼睛紅腫,眸中滿是細小的血絲,似是晚間沒有休眠的樣子。
“小妹,今兒氣色怎如此差,昨夜沒睡好么?”王春華拉著梁紅玉的手,一起走至桌旁坐下,關切的問道。阿栗給兩人倒了茶,站于王春華身后。
梁紅玉抬起頭,看了看大嫂,欲言又止。“小妹,難不是你大哥發生了什么事,你快告之我。”王春華本心思敏銳,見此心不由一沉,急問道。梁紅玉只蒼白著一張臉,半天未開口,仿佛心中在思量著,最后一咬牙,從貼身處拿出一物,放入王春華手中。
“這……這……這不是你大哥的護身之玉么?”王春華雙手微顫,只覺那玉有千斤般的重,兩手竟似都拿捏不住。她清楚記得這玉還是婚后不久,她特意去附近玉蓮寺中求得高僧開光,并親手掛于梁宏達脖上,以求護佑他出征時平安無事,當時梁宏達還玩笑說道:“謝娘子贈玉之情,阿宏必日夜不離身,玉在人在,玉亡人亡。”她惱怒的用手堵著他的嘴,怪他說話不知輕重。往事一霎閃現而過,只將她的心丟入了萬丈深淵,難道,難道,她不敢想,不敢問,只哆嗦著嘴唇,牙齒在口中上下磕碰著,在這靜室里聽起來異常滲人。
“嫂嫂,爹爹和大哥,他們……他們出事了。”梁紅玉再也忍不住,撲過去抱著王春華大哭起來。王春華只覺耳中“嗡”的一響,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了。
“夫人,夫人。”“嫂嫂,嫂嫂。”好半天,耳邊傳來阿栗和梁紅玉的呼喚聲,王春華幽幽醒轉,只見兩張帶著焦急與淚痕的臉在眼前放大,其中一個著急的說道:“嫂嫂,你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王春華茫然的看著她,只望見她嘴唇嚅動著,卻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梁紅玉見嫂嫂只大睜著雙眼看著她,眼神呆直,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忽朝她怪異的一笑,笑得她心中一慌,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旁阿栗大驚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魘住了,小姐,快,快將夫人打醒。”梁紅玉也急了,想了想,顧不上那許多,朝著王春華臉上就是一巴掌,只聽王春華嚎的一聲哭出聲,兩人這才放下心來。
當下姑嫂二人抱頭痛哭,阿栗也在旁直抹眼淚,哭了良久,兩人才漸漸冷靜下來,梁紅玉將自己得知父親與大哥出事、親去歙縣、在獄中相見等等諸事一一告之了王春華,那王春華聽到梁宏達說奈何橋邊等她之語,又是一陣悲恫,只哭得肝腸寸斷,天地變色,房中士林被母親的哭聲所驚醒,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見母親如此悲痛,也忍不住撲在母親懷里一起哭了起來。
“嫂嫂,莫再悲傷了,我還有事須與嫂嫂商量。張嫂,你先帶少爺去我娘親那坐會兒。”阿栗嫁給了府中趕車的張勝,所以大家都叫她張嫂。梁紅玉說完對士林招招手,士林乖乖的離了母親懷抱來到她面前,梁紅玉拿出帕子將他臉上淚痕拭凈了,柔聲說道:“士林,待會去祖母那,不要將你母親哭的事告之祖母知曉,知道么?”“嗯,我曉得的,祖母身子不好,要高興才是。”梁士林人雖小卻乖巧懂事,阿栗過來牽了他的手,兩人自出院去了。
梁紅玉看著嫂嫂,兩人淚眼相視,俱將悲痛壓在心中。“嫂嫂,大哥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嫂嫂和士林,一再囑我好好照顧你母子二人,我不能辜負了大哥對我的囑托。如今看事態發展,極有可能會判我梁府抄家流放,士林一向身體羸弱,若真到了那時,如何吃得了那個苦,只怕還沒到流放之地,就已丟了性命。玉兒雖無力救助父兄,然斷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梁家就此絕后,思來想去,想到一法,需得嫂嫂配合才是。”
“小妹請說,我,我照做就是。”王春華也知事態緊急,若不是為了士林,為了這梁家唯一的骨血,她決計不會獨活。
梁紅玉從懷中拿出一紙書信來,抖開一看,只見“休書”兩個大字只向眼中扎來。“小妹這是何意?”王春華大驚道。
“嫂嫂,我向日喜歡模仿大哥之筆跡,竟仿得了十成象,連大哥自己都認不出來,沒想今日卻派上了用場。”梁紅玉苦澀一笑:“這也是沒法子中的法子,只有將嫂嫂與士林從我梁家撇開,才能救得士林一命。”
“我已生是梁家人,死是梁家鬼,這休書我如何能接。”王春華眼中又流出淚來,只覺若要將她驅逐出梁家,還不如陪夫君一起踏上黃泉,今既進了梁家的門,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的。
“嫂嫂,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且也不是大哥親手所書,自是算不得數的。嫂嫂如今需盡快回到娘家,照我說的做好安排,若我梁家無事,我定親來接嫂嫂,若我梁家注定有此災禍,請嫂嫂將士林好好帶大,不要再記掛著我們,就此過自己的日子吧,也好將我梁家一脈延續下去。”
“小妹,你叫我如何安心離去,又叫我如何獨自偷生,母親如今還在病中,我卻不能代你大哥盡孝,他日下去后我有何臉面見你大哥?再者若真有事了,你們又該如何?”
“嫂嫂,我相信大哥定不會怪你,他還會感謝嫂嫂為我梁家所作的犧牲。至于家中你不用擔心,我們只是婦孺,諒朝庭也不會太過為難,最要緊的是士林,他才是我們梁家的希望。”
正說著,鴻燕掀簾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包袱,梁紅玉接過放入王春華手中:“嫂嫂,這是我著鴻燕變賣了一些值錢的物什,合著府中原有的現銀,匆忙之間,只湊了這些,說不得往后嫂嫂就要艱辛度日了,這些雖起不了太大作用,總能幫上一些吧。”
王春華淚水只如斷線的珠子,不停的滑落,將包袱又塞回梁紅玉的手中,哀聲說道:“家中如今正是艱難之計,須用銀錢的地方不少,小妹還是留著到處打點為是。”
“嫂嫂若不接,只怕到時抄走了什么也落不上,士林還小,嫂嫂總得有些銀錢傍身,家中有玉兒在,嫂嫂不必擔心,我一定會照顧好母親。”梁紅玉幽幽一嘆,將包袱放于桌上,然后將計劃和一些細節處仔仔細細的與王春華分說了。兩人正說著,門外阿栗喚了一聲:“夫人,阿栗可以進來么?”
王春華應了一聲,只見阿栗與張勝一同進來,兩人一起跪于王春華面前。“這是干什么,快起來。”旁鴻燕見此,忙上前將兩人扶起。
“夫人,我自小與夫人一起長大,夫人待我情同姐妹,我早已發誓,不管夫人去哪里,我阿栗必一生隨伺左右,今府中有難,若夫人不棄阿栗,阿栗夫婦愿追隨夫人。”那阿栗流淚說完,推了推旁邊的張勝,張勝是個三十出頭的黝黑漢子,木訥老實,不善言詞,口中也直說道:“小的愿隨夫人。”
“嫂嫂,如此甚好,有張家大哥和張嫂陪著你們,我也放心些。”正好那張勝就是趕車的,兩人又都是信得過的人,梁紅玉吩咐阿栗盡快收拾東西,張勝將馬車套好,馬喂飽草料,然后與嫂嫂約定好晚間碰面的時辰地點,兩人依依惜別,又抱頭痛哭一回,才各自分頭準備。
此時正是梅花開得正艷的時候,梅香院本以梅花得名,院中遍植著各種梅樹,紅艷艷的一片花海,在這萬物蕭條的冬日里,難得的顯出一幅勃勃生機的畫面,院中還有兩盆比較名貴的綠萼梅,開著白色的小花,在一片紅里襯得格外嬌艷。王春華將梁紅玉送出門,恍恍惚惚的站于梅樹之下,仿佛看見梁宏達正立于不遠處,邊一手攀著梅枝,邊扭頭向她笑著,那笑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后竟不見了,連著周身的一切,都不見了,一個無底的黑洞將一切吞沒。
“阿宏,等著我”……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