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鷦鷯自寄（四）

　　說也奇怪，自從張華被人惦記上以后，他身邊接二連三發生了許多邪門的事情。先是皇宮里的寶庫發生火災，帶人前去救火時，他親眼看到有一把劍穿屋飛出，快如閃電，一下子就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那把劍名堂不小，就是劉邦用來斬蛇的那一把。之后不久，張華老家有棵桑樹，平空就變成了柏樹。這些異象被認為是大兇之兆，于是家人紛紛勸張華辭去官位，以避禍害。可是張華這時候，不知是因為官沒做夠，還是因為自我感覺太良好，無論如何不肯聽從他們的勸告，還振振有辭地說道；“天道玄遠，惟修德以應之耳。不如靜以待之，以俟天命。”

　　張華這話，本來是不錯的，可是君子貴知時，孔父子也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西晉末年的政局下，哪里是“修德”的時候呢？司馬倫不顧自己的輩份和身份，在賈南風跟前乖得象小貓咪一樣，可是實際上呢，他聽取狗頭軍師孫秀的建議，早就在醞釀著一場驚天的政變，打算廢掉賈南風呢。

　　這場政變展開之前，孫秀讓他的手下司馬雅深夜跑到張華家去，對張華說道：“如今社稷將危，趙王想跟您一起共匡朝廷，以成就王霸之事。不知您意下如何？”張華心里清楚得很，什么共匡朝廷，司馬倫、孫秀這些人，無非想篡奪王位罷了，他怎肯與這些人同流合污？于是他當時便嚴辭拒絕了。司馬雅一聽，怒道：“不識抬舉的老家伙，刀都快架脖子了，還在這硬挺！”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馬雅走后，張華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總感覺像要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第二天午睡的時候，他忽然夢見房子塌了下來，把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下頭。他一下子驚醒了，覺得這夢非常不吉利，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了。

　　事實證明，張華的預感是對的。當夜，孫秀派人來到張華家里，假稱奉詔前來拿人，于是張華就這樣被帶走了，跟他一起被關進大牢的，還有名大裴頠等人。司馬倫急于篡位，當然不肯留這些國家重臣礙事。他擔心夜長夢多，立即下令將他們處死。張華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最后竟會死在司馬倫和孫秀這樣的小人手里。

　　到了這個時候，對于自己在先前發生的幾件大事上的軟弱態度，張華是不無慚悔的。被推去刑場之前，他對負責看押他的公差張林說道：“放了我吧，你難道會忍心殺害國家的忠臣嗎？”張林聽后，不屑地答道：“忠臣？別搞了好不好。張公你貴為宰相，擔負著國家的重任，可是當初太子被廢時，你卻不能盡忠盡職，以死諫爭，你說，你算哪門子的忠臣喲？”聽了這話，張華委屈得很，他辯駁道：“你說那件事啊？當時我也曾向皇上皇后進諫，跟他們據理力爭來著，我不是沒勸啊。”張林繼續責難道：“既然進諫無果，干嘛不辭去官位，以謝太子？”張華聽了這話，自知理虧，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過了片刻，有使者來宣布圣命，說時候已到，送張公上路。張華聽后，老淚縱橫，仰天長嘆道：“臣先帝老臣，中心如丹。臣不愛死，懼王室之難，禍不可測也。”我愿意相信，張華在臨死之前，還是心系國事的，可是他的這種忠貞，只讓人感覺有些愚腐。惠帝即位后，西晉統治階級內部的對立與矛盾，他不是看不出來。可是在這樣一種局勢下，他卻只肯以綏靖政策，試圖牽延、調和矛盾，而不是去召集當時的仁人志士，努力將禍亂扼殺在萌芽之中。這或許因為他相對軟弱的性格，又或許因為他缺乏果決的政治統御力，無論是哪一種原因，都使得張華難稱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張華被殺后，司馬倫和孫秀為了斬草除根，以絕后患，干脆夷了他的三族。早知會有這樣的結局，張華當初或許寧可貧賤終生。

　　張華算不上杰出的政治家，卻稱得上中國歷史上最知名的博物家。他博覽群書，平生最喜歡的物事，便是各種書籍。他被殺以后，當差的去他家抄沒家產，幾乎沒有找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屋子的文史典籍。據說他搬過一次家，別的東西半天就搬完了，可是書，搬了一個禮拜還沒搞定。想要了解張華的話，這一方面的特點是不能忽略的。

　　上文說到的張華為武帝講解建章宮的宮室制度，只是他博聞強識的表現之一。當時天下的奇聞異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有一回，有個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找到一根長達三丈的鳥毛，他聽說張華博聞廣識，就扛著鳥毛來到張華家，show給他看。張華看后，面露凄慘的表情：“這種毛，被稱作海鳧之毛，它一出現在世上，那么天下一定會大亂的。”后來果然發生了八王之亂。

　　西晉大詩人陸機，有一回在家里列席請客，請大家品嘗美味的腌魚肉。張華當時也在座。當他揭開食盒的蓋子，看到里頭的東西后，神色一變，對周圍的人說道：“這不是魚肉，而是龍肉啊。”大家聽了都不相信，心想，龍肉哪是凡人可以吃到的呢？張華看大家不信，對他們說道：“你們要是不信的話，可以拿杯苦酒澆到魚肉上頭，一定會有異常的事情發生的。”大家照他說的去做，把苦酒澆到魚肉上面，瞬時間，五色光起，流轉眩目，大家看了，都嘖嘖稱奇。陸機跑去找那個制作腌魚的人，問他這魚是從哪里來的。那人告訴他道：“今天清早，我打掃園子的時候，在一大堆茅草下發現了一條白魚，形狀和質地都跟一般的魚大不相像，我試著把它做成腌魚，味道超級鮮美，早就聽說陸公善于品鑒美食，故此把它獻給您。”大家聽后，紛紛贊嘆張華的博物，他們猜測說，那條白魚，一定就是龍的化身了。

　　西晉時候，皇宮里的武庫，用來珍藏各地進獻的珍寶。武庫的大門，平日都封閉得甚是嚴密，可是有一天，守門的衛士忽然聽到庫中有雄雞的叫聲。他們很納悶：“門關得好好的，連只耗子都進不去，怎么會有雄雞叫呢？”他們于是去找張華，向他稟報此事。張華聽后，不慌不忙地說道：“這雞，一定是妖蛇變的。”衛士打開武庫的門，仔細巡視，發現那只雄雞的旁邊果然有一堆蛇蛻，于是都贊嘆不已。

　　另有一次，應當是發生的西晉滅吳之后了。吳郡有一處堤岸突然裂開，從里頭掉出來一只石鼓，可是不管人們拿木槌還是石槌去敲打它，那石鼓都寂然無聲。武帝聽說這事以后，感覺很納悶，于是問張華，用什么方法可以使它發聲。張華回答道：“您只要試著把從蜀地出產的桐木做成魚的形狀，然后拿它去敲那石鼓，它自然會響了。”武帝國命人照他的話去做，拿桐木做的魚槌去敲擊石鼓，果然聲聞數里。

　　然而，關于張華的博物，最具傳奇性質的，卻是這樣一則故事。吳國被滅前夕，天上的斗宿和牛宿之間，經常有紫氣隱隱浮動。我們讀仙怪或者武俠小說，經常看到“氣沖斗牛”的說法，這種天象，往往預示著將有大事發生。當時方士們紛紛傳言，斗牛之間紫氣充盈，說明吳國還很強盛，滅它不得。其實我想，這些人之所以這樣說，除了自神其教之外，說不定也有那些反對伐吳的人花錢雇他們來散布謠言的原因。

　　然而不管是不是謠言，這話散布出去后，大家斗宿和牛宿之間的紫氣越來越濃，卻真的以為吳國的氣數正盛呢，于是那些原本傾向于伐吳的大臣也犯起嘀咕來。這時，只有張華對此不以為然，堅持出兵伐吳。事實證明張華的感覺是對的，吳國被滅之后，斗宿和牛宿之間的紫氣卻更加明顯了，這就說明，紫氣的出現跟吳國的國運沒有任何關系。那它跟什么有關系呢？

　　張華是博物家，卻不是科學家，“斗牛之氣”的說法，他也是深信不疑的。既然紫氣濃重，總得預示些什么吧？張華很想把這事弄個明白。他聽說豫章（今江西省）這個地方有個牛人，名叫雷煥，對天文星相特有研究，于是把他請了來，留他在家里過夜。

　　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張華屏退左右，對雷煥說道：“請先生來，不為別的，是想跟您共同探尋天文之秘，以知將來吉兇。”雷煥爽快地答應了，于是跟張華攜手登上樓頂，仰觀天象。看了一會兒，雷煥緩緩說道：“我觀望天象，已經很久了，發現斗牛之間頗有異氣。”張華趕忙問道：“那么這表示什么呢？”雷煥說道：“那是寶劍的精光，上達于天際啊。”張華高興地說道：“您說的真對。我小時候，曾經遇到一個相面的，他說我六十歲以后，當位列三公，而且會得到一把寶劍，只有把它佩在身上，才配得上那尊崇的地位，看來這話真的要應驗了呢！”說完這話，張華又問雷煥道：“卻不知那寶劍埋在何處？”雷煥答道：“寶劍不在別處，正是在豫章豐城（今江西省豐城市）。”張華高興得快要蹦起來了，他對雷煥說道：“我想麻煩您當回向導，跟我一起去找尋寶劍，不知可不可以？”雷煥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