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應對（一）

　　睡至半夜，梁紅玉又被噩夢驚醒，夢中父親和大哥血淋淋的樣子仍在眼前晃動，心中已痛至麻木，淚已流盡，只是如此睜眼至天明。

　　鴻燕輕手輕腳的走進來，看到梁紅玉大睜著眼呆呆的盯著帳簾，心下憐惜：“小姐，天還早著呢，你再睡會兒吧。”

　　“早么？什么時辰？”梁紅玉聞言半天方才轉頭問道。

　　“剛過卯時，小姐，今兒老夫人已傳話了，讓小姐多睡會兒，晚些再去請安。”

　　“我睡不著，鴻燕，你將水打來，還有，待會你去紫竹院一趟，跟燕公子說我有事找他商量，請他在院子里等我。”

　　梁紅玉洗漱完畢，徑往紅楓院而去。進了房門，不想嫂嫂王春華已在母親床前伺候著，休息一晚，梁老夫人精神看起來有些好轉，不過，還是一臉的郁郁之色，顯得心事忡忡。

　　“娘親，嫂嫂。”梁紅玉給母親請了安，給嫂嫂見了禮，乖順的坐至床邊，頭靠近母親的胸膛，雙手環過去，隔著被子將母親輕輕抱著。“玉兒。”梁老夫人抬手撫摸著女兒瘦弱的肩背，心下凄然，眼中似又有淚意。

　　“小妹雖長大了，在母親面前卻還如小孩子般。”王春華見此，忙笑著開口說道：“母親還是先把參湯喝了吧，再放可就涼了。”

　　梁紅玉忙坐起，將母親扶起靠坐在床頭，拿過參湯喂給母親喝了，見一滴汁水從母親的嘴角溢出來，趕緊拿出帕子細細的擦干凈，如此近距離的看著母親，只幾日不見，就覺得母親似乎老了許多，原還算紅潤的臉龐，如今泛著灰色，臉上的褶子也多了些，雙眼無神，眸光渾濁，就如一個平常的垂垂老矣的老婦人，梁紅玉心中的難受翻騰得都快沖破喉嚨，臉上卻仍是笑著，只把雙眼轉開，不敢再看向母親，只怕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心事。

　　老夫人喝完，仍靠坐著，拉過梁紅玉的手，輕輕撫摸著，只是看著她，也不說話，眼光中滿是憐愛之意。梁紅玉心下忐忑，正想找點什么樂子安慰母親，不想老夫人突然說道：“我昨兒夢見你爹爹和宏兒了。”老夫人頓了一下，抬頭似乎在回想著：“他爺兒倆到了家門，卻只站在門口…..我招呼著你倆到門口去接著，那爺兒倆也不說話，只盯著我們看，好半天，然后轉身就走，我驚了一跳，在后邊追著喊著，他們也不答應……”老夫人口中喃喃著：“我喉嚨都喊啞了，老爺，你為何不答應一聲？”

　　梁紅玉臉瞬間泛白，心猛向下一沉，正不知該如何時，旁王春華笑道：“母親是太想念父親和相公了，日常人們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說不定過不了多久，父親和相公就要回了呢。”

　　“玉兒，最近是否有你爹爹和大哥的消息？”老夫人點點頭，向著梁紅玉問道。

　　“哦……昨日有人帶信說，爹爹和大哥一切都好，讓家中不必牽掛，玉兒本昨兒要告訴母親的。”梁紅玉想起父親囑咐的能瞞母親一時是一時，強忍住眼中的淚意，笑著說道。

　　老夫人看著梁紅玉，半天沒再開口，那洞察一切的眼光讓梁紅玉無處可逃，只得低下腦袋，將頭埋進母親的懷抱里，良久，老夫人似回過神來，拍拍她的頭，長嘆一聲：“我幾十年都是這樣等著盼著過來的，罷了，也不計較這一天兩天的，媳婦、玉兒，我累了，你們先出去吧。”老夫人說完閉上了眼睛，一臉的倦怠之色。

　　梁紅玉與大嫂一起出了房門，王春華幾次抬頭看了看梁紅玉，欲言又止，梁紅玉知她想問些什么，心知此事終是瞞不住的，瞞著母親也是沒辦法的事，忙先開口說道：“嫂嫂，玉兒現下還有些事，回頭我再去嫂嫂房中，玉兒也有些事想告之嫂嫂。”王春華心中驚疑不定，也只好強壓著，點點頭，先回房去了。

　　梁紅玉進了紫竹院，燕云飛正負手而立，似正在等她。“燕大哥。”梁紅玉低著頭，臉現羞意。“玉兒。”燕云飛笑盈盈的看著她。

　　兩人進得房來，小四卻不在，原來燕云飛將他打發上街了。兩人在桌邊坐下，梁紅玉抬起頭，看著燕云飛，眼中已無羞態，只有某種深思后的堅定：“燕大哥，我昨夜半宿未睡，想了很多，今大禍已至，逃避和痛哭都已無用，我不能坐以待斃，看著家人飽受折磨，看著梁家就此沒落，所以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要拼一拼。”

　　燕云飛沒有說話，只是目光灼亮的盯著她，他知道，她的心中一定已想好了計策。“燕大哥認為玉兒的想法可行么？”梁紅玉將昨夜想好的法子一一說與燕云飛聽，征求著他的意見。燕云飛想了想，點點頭：“此法子雖好，卻也有破綻之處，就怕有人刻意刁難，至于你說登門拜訪之事，只怕……”燕云飛本想說只怕無濟于事，反而還會受到羞辱，但看了看梁紅玉，怕她心中難受，所以將后半句隱了下來。

　　“我知道，也許所做一切都于事無補，但俗話說事在人為，我做了，心里總歸好受些。”梁紅玉知他想說什么，接口道。

　　“那，玉兒，讓我陪你好么？”

　　“謝謝燕大哥。”

　　半個時辰后，梁紅玉與燕云飛已站在池州知府的府衙門前，正準備上前著門房通傳時，不想一人從右側拐過來，徑向門里走去，梁紅玉一見，急喊道：“王捕頭，請留步。”

　　那人回頭看了看梁紅玉二人，眼中有些疑惑：“小姐可是叫我？”

　　“王捕頭，我是梁家梁宏達之妹，王捕頭可還記得？”

　　“哦，是梁家小姐啊，怪不得有些眼熟，不知梁小姐有何事？”那王捕頭一拍頭，恍然大悟般。

　　“我想求見府尹大人，勞煩王捕頭代為通傳。”梁紅玉蹲身施了一禮。

　　“好說，好說，梁小姐請稍等。”王捕頭個子中等，看起來也不如何健碩，五官也比較平凡，但性子卻是爽快。王捕頭說完拱拱手，先行進去了。

　　池州府尹章世恒這日正在書房中，手拿一物，眉頭緊皺。“大人。”門口傳來捕頭王朗的聲音。這王朗是他心腹之人，所以也不避嫌，隨口說道：“進來吧。”王朗走進門來，向著章世恒拱手施了一禮，見他眉目不展，忙問道：“大人，為何事如此煩心？”

　　“唉，梁家之事，你應已知曉吧，雖正式公文還未送達，不過軍中已傳來消息，說是梁家已定罪，其父子將被斬首，家人連罪，唉，我與梁都監一文一武，治理池州多年，相處融洽，梁老爺子性子耿直，私下里我們也算是莫逆之交，今他家遭禍，我卻無能為力，心中甚是難過。”

　　王朗聽此，也不好說什么，突想起門口等著的兩人，忙說道：“大人，那梁家小姐如今正在府外候著，大人見是不見？”

　　章世恒抬頭看著門外，只見花圃邊幾棵枯樹孤零零的立著，被風吹得左右搖擺，陽光甚是慘淡，只照著門前一小塊地方。“還是不見吧，見了又如何，只徒增傷感罷。”章世恒想了想，擺擺手。

　　“好。大人，那屬下先告退了。”王朗拱手告退，轉身走至門口，突聽章世恒喚道：“慢著，你先回來。”

　　“我想了想，明面上我是不能做什么，不過暗地里若有可能，總要幫一幫的，你可如此講與她聽，至于能否有些作用，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章世恒將王朗叫至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既大人有心，何不見她當面告之，也好叫她明白大人的苦心。”

　　“我既有心助她一把，更不能與她有瓜葛，須防落人口實，再說我也只是為了自己安心罷了。你先去，回頭找人再去軍中打探打探，看消息是否確實。”

　　王捕頭出得府來，在門口，見著梁紅玉二人，上前一步說道：“讓梁小姐久等了，今日真是不巧，府尹大人一早出外查案，也不知何時能歸，梁小姐還是請回吧。”梁紅玉一聽就知定是府尹大人不愿見她，雖心中早有準備，卻也不由得有些失落，也不好再說什么，當下行了一禮默默向來路走去，燕云飛跟在身邊，亦是沉默不語。

　　兩人行了不久，到了一避靜處，不防后頭有人追來，沖著梁紅玉喊了兩聲。梁紅玉和燕云飛回頭看去，原來正是王捕頭，那王捕頭走至兩人身前，抱拳說道：“梁小姐，我與你兄長素日也有些交情，今既見著小姐，在下有一言不防相告。”梁紅玉忙道：“王捕頭，有事請說。”

　　“梁小姐，休怪我家大人，軍中之事大人也無能為力，不過，大人為官清廉，地方之事一向秉公處理，小姐請放心。我聽聞小姐家中也將不太平，小姐還須多花些心思，早做準備，若再等恐遲了，在下言盡于此，請小姐三思。”梁紅玉聽得王朗之語，她本是聰明剔透的人兒，怎不知他之意，心中感動不已，當下雙眼含淚，深施一禮：“王捕頭之良言，梁紅玉無以回報，只得在此謝過了。”那王朗連連擺手，客氣一回自去了。

　　“玉兒，看來這府尹大人定會幫我等，咱們還是趕快按計行事吧。”燕云飛看著王朗離去的背影，輕聲說道。梁紅玉點點頭。

　　上午的余下時間，兩人又拜訪了好幾家向日與梁家關系尚好的池州權貴，不出意外的所有人家都借口不在家中，將二人拒之門外，甚至有一門房，在兩人離去后，朝著他們的方向啐了一口：“也不看看今兒是什么日子，還想擺小姐的架子，我呸。禍事臨頭了，仍到處招搖，難道想連累至我吳府，真是不知廉恥……”聲音毫不掩飾，只沖進兩人耳中，這門房向日見了梁紅玉哪一次不是笑臉相迎，點頭哈腰，如今卻是這般嘴臉，梁紅玉忍住眼中之淚，也不回頭，這種人何須與他計較，忽見燕云飛關切的眼神飄過來，不由朝他安慰的笑了笑。

　　兩人回至紫竹院，梁紅玉細想了一下，說道：“看來我原想的萬民書是不可能了，如今大家都避我如瘟神，沒人會插手此事。”原來梁紅玉拜訪那些權貴，本想著梁家在池州素有善名，若有人協助出頭，在池州發動百姓為梁家父子求情，或許朝庭看在梁家素日有功的份上，能放梁家一馬，不想自己已成過街老鼠，不能見天日。

　　燕云飛伸手過去，握著她的手，安慰著：“玉兒不要灰心，不是還有府尹大人么？這次方臘聚眾謀反，誰還敢此時出頭煽動百姓？此事不怪玉兒，玉兒已盡力了。”

　　“可我爹爹和大哥……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梁紅玉再也說不下去了，俯在桌上，語聲哽咽。燕云飛輕輕摟著她，沉默不語，此時任何的話兒都顯得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