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電影、

4、電影

衛天成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顫動。”

“不，是你的眼皮在跳。”

“左眼皮還是右眼皮？”

“右。”

我盡可能地揣測將發生在我身上的災禍。我的眼皮不停地眨，世界一明一暗，像是光陰的快門，我看到的全是過去發生的事情。但我們的這個故事可能有另外一個開始。有一天，他突然一改常態，很嚴肅地對我說：“因為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這個下棋的人就是李二冰，李二冰其實就是李冰冰，但事實總是多少令人遺憾，冰哥純爺們。

李冰冰洗完澡總是全裸著身體跑出來，以此顯示自己的為人坦誠。然而所有人將李冰冰這樣一個名字與之相匹配起來的時候，都會陷入無比的絕望，因為李冰冰完全摧毀了冰清玉潔的李冰冰的形象，眾人陷入無限痛苦欲哭無淚的時候，冰冰身上的水珠還在不停地無辜地墜下。

那天下著不大不小的雨，但滴滴都像是在墜落的針。如果沒有意外，李二冰一定會認為這是個絕佳的場景。晚上的時候寢室里靜得出奇，連一根針掉下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而此刻，寢室里針鋒相對。眾人認為那個冰清玉潔的李冰冰形象絕對不能被顛覆，絕對不能。

“兩個冰嘛。叫李冰二！”有人這么提議。

李冰冰揮了揮手表示抗議。

“李二冰呢？”

冰冰跳了起來，兩手抓著褲子一提，穿好了。據說李冰冰同意更名為李二冰是因為他喜歡名字中間是個數字。所以他總是樂此不疲地向別人宣傳：“王一菲是一個退役老兵。”

我和李二冰結識并廝混在一起的時候正值高三，在這之前，我對這樣一個人物毫無所知，并一度認為高三和高二的區別無非在于“二”上加了頂帽子。他把我拉過來，在白紙上寫下一個二：“你看，‘二’被插了一刀。”他在“二”的中間添了一橫，輕描淡寫，卻生猛地拉開了高三的序幕，就好像破膛一般。因為選科班級重組，我和李二冰被分到了一個寢室。我總是后知后覺，認為所有微小的細節都已經預示了將來，然而總是不過亡羊補牢。比如說，這間寢室的號碼牌是光榮的250。

開學第一天，宿管老師找到我們，原因是“私自修改寢室號碼牌逃避檢查”。我們一臉茫然，表示不解。宿管帶著我們到了250寢室的門口。后來我們發現這個“5”是另外一塊很薄的塑料板，502膠水黏住的，被遮蓋住的數字是“2”。

李二冰扯下塑料板，放進褲袋里，進了寢室。

欲蓋彌彰的事情在高中校園總是很多，多得像是來來往往的或不完全或很完全的青年二百五。暑假里，學校剛經過一次重修。于是寢室底樓的大廳多出一臺鋼琴，在一個角落里。這臺鋼琴確實增添了不少的藝術氣息。我曾經一度幻想，琴聲奏起，余音繞梁，而我在這個充滿著期待和浪漫的角落里艷遇，既而發生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待到我們雙雙畢業，雙宿雙飛。校園里，流傳著關于我們的一段佳話……遺憾的是，每次我經過那里，都是同一個男生在那里陶醉地彈奏同一首樂曲，《致愛麗絲》。但我無意揭曉了一個秘密。那天晚自修結束我回來得很早，在大廳門口的時候，我看見那個男生從包里拿出他的IPOD，然后插上迷你音箱，藏在鋼琴后。他走回來的時候，《致愛麗絲》的旋律已經響起。他四處望望，然后坐在琴椅上按起琴鍵來。他前俯后仰，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臆想之中。我在門外，跟著節奏別扭地前俯后仰地大笑。

原來他也在期待艷遇，但他有固定的幻想對象，他的對象的英文名叫愛麗絲。而我沒有。李二冰也沒有。他倚著窗臺，拿著罐可樂，若有所尋的樣子。他的尋找卻漫無目的。良久，二冰突然欣喜若狂。他興奮地拉著我來看一個身材曼妙的女生。我赫然發現，那就是愛麗絲。琴聲沉沉。我拉開一罐可樂，一飲而盡。

李二冰目送著愛麗絲直到無法看見，然后也一飲而盡后隨手扔下罐子，順手關上了窗。罐子砸到了樹干反彈到地上，滾到一個男生腳邊。而后傳來謾罵聲，伴隨著漸輕的回音，罐子又被扔了回來，砸中了玻璃窗，又反彈到地上，滾到那個男生腳邊。男生一腳踩下罐子，滑了一跤，罐子又滾出好遠。

我和李二冰混熟的時候，一連下了半個月的雨。李二冰從浴室里出來，說“好冷啊。”他迅速擦干了身體，雨也快停了。

熄了燈，寢室里很黑。我忘了我們討論的話題。只是記得二冰說：“我要是有一臺單反和一把剃須刀就夠了。我就不會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我們說了很久很久。手機的光亮一明一暗，像是時間的快門，但是沒有誰的記憶能夠清晰地成像。

我迷蒙著眼，天花板像是快要坍塌下來的天。眼皮很重，我合上眼的時候，似乎聽到了這一季最后一滴雨水的墜落，那種感覺像是一把剃須刀砸在單反鏡頭上，也像極了末日。

二

時間快得像是我的眼皮在跳動。F大的自主招生名額眼看到來，所有人都對此垂涎欲滴。

念書的十年間我曾無數次地被教育著時間有多么寶貴，國際金價漲了又漲，寸金還是難買寸光陰。我總是對此不以為然。但冰哥的一席話，叫我如夢初醒。我的眼皮淘氣地眨個不停，世界時而明亮時而昏暗，像是永不疲憊的快門。既而我猛然發現我碌碌無為，徒留下一卷曝光過度的膠片。你說青春是多么巨大的怪獸啊，我可以撐開眼皮強迫它不再跳動，卻無法抵抗住這波青春洪流將我濕透。

我決心悔過，聽從冰哥的教導。最后冰哥說，我們就是人生的贏家。然后我們滿足地睡了過去。夜是那么的輕盈，耳邊歡快而狂野的蟲鳴之聲縈繞不絕。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莫名地覺得這個世界空空如也，除了窗外的昆蟲滿足的呻吟之聲。我轉頭看了看冰哥的床，不知道昨夜他是否夢到一些亂七八糟的什么。

他竟然不在。

三

王一菲是一個退役老兵，他在越南救了一個少女，后來那個少女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但是王一菲不能接受她，因為他是一個不凡的退役老兵，他有一個特殊使命。沒有人知道王一菲究竟是何許人，還有他同樣神秘的使命。

因為李二冰什么也沒再多說下去，我們只知道他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而王一菲是一顆棋子。藝術家總是有一些不太尋常的怪癖。比如說洗完澡全裸著身體走進走出，比如說想當導演的李二冰。《退役老兵》是李二冰的處女座，自編自導自演。有一天，李二冰開始跟我講述他的想法。他說他想要拍一部電影，以退役老兵為題材的電影。他跟我說得繪聲繪色，使我從匪夷所思轉而相信這確實可以固化成一部電影。李二冰邀請我加盟他的制作團隊，做他的御用攝影師。總算，這個團隊不再是一個人了。年輕人的血總是渴望燃燒。我和李二冰開始終日討論電影拍攝的細節，廢寢忘食。一年里總有那么幾周有點反常，雨量很多，總是下不干凈。我和冰哥沒有帶傘的習慣，有時淋著雨，膨脹的夢想像是浸在水里的胖大海。

終于，我們找到了合適的男主角和反串的女主角，正式開拍。二冰的手在抖。

“冰哥，你怎么了？”天漸漸冷下來，冰哥照舊裸著身體出浴室。我想該是感冒了。

冰哥深呼一口氣：“緊張。”

但電影拍攝難度很大，李二冰的手機只能拍攝最多3分鐘的視頻短片，時間太有限，他需要掐得很準。就像奧特曼打怪獸一樣，既不能太早把怪獸打死，又不能把時間拖得太長，這是一件比打怪獸還要艱難的事情。出乎我們意料，二冰總是在局限的時間里把情節編排得很好，百無一漏。然而，這件事他算錯了。

四

硝酸銨和鋅粉按質量比8:6.5混合放于溫熱的石棉網上。使用時滴水即產生大量的白煙。反應后有氮氣和水生成，可以產生煙霧彌漫的效果。

冰哥說，下一幕，王一菲要去執行那個神秘的大任務里的一個神秘的小任務，首先，他要勇敢地越過一條防線。那里硝煙彌漫，槍林彈雨……他訴說這些的時候，不知暗流已將他擱置在一片腥風血雨之中。沒人會想到，他會為了煙霧效果而去實驗室偷試劑。

李二冰回來的那晚，他很狼狽。整個寢室都不知所措到很深的夜。后來據李二冰說，他剛打算進實驗室。教導主任就像賊一樣地出現在他背后，那陰森的樣子，像是要插他一刀一樣。他想都沒想，撒腿就跑。教導主任就在他后面追著，喊著讓他別跑。他就捂著耳朵繼續跑。結果跑到了樓道的盡頭。學校的設計總是那么奇怪而合理，樓道的一頭是男廁所，另一頭是女廁所。男男女女總是要分明地向左向右。而此時，李二冰不幸被迫停在了女廁所門口，已然淪為甕中之鱉。

教導主任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他在女廁所門口大口地喘著氣。女廁所里的燈一明一暗。他做著思想斗爭，想著要不要逃進去在隔間里躲過一劫，一面是安全，一面是貞節。他的臉上像是布滿了亂七八糟的淺綠色的亞鐵離子，違背了物理規律一般，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李二冰被拉扯得面目全非。

由不得李二冰糾結下去，教導主任迅雷不及掩耳，一只魔爪正在伸向他。“我爸是李剛！”他脫口而出。但無論他爸是誰，在這片和諧的土地上，也無濟于事。一起被和諧的，還有《退役老兵》。未開先敗，催人唏噓。二冰受到一個口頭警告的處分，F大的名額對于二冰一如夸父的日。因為這件事情，二冰還被責令走讀一周。我的眼皮不再不知疲倦地跳動了，這一周我再也無法看見我的世界里渾身振動的像上了發條的二冰。我在寢室門口徘徊，我能確定這是我的原先250后來220寢室。而現在，上面赫然顯示著225。我湊近一看，發現“5”是一張很薄的塑料板，用502膠水粘上去的。板的后面模糊不清地寫著：“我是一個15厘米的大導演。”終歸是在劫難逃吧。我扯下它，藏進口袋里。

靠著門框，我想起李二冰說這句話的時候，引得寢室室友大笑。此刻室友們在燈下做著《精編精練》。看來那晚所有卑微的胡思亂想都像是被雨水沖刷而去。我想，一個時空里總是不該缺少在洪流里翻江倒海逆流而上的人。我抱著身子坐在地上，天花板很重，像是載著成千上萬只羊駝。那場雨之后，天氣驟涼，立秋。

一周以后，李二冰回到寢室。我在衛生間洗衣服，李二冰在淋浴房里洗澡。他說，愛麗絲喜歡會彈鋼琴的男生。他只會拍電影。沉默了一會兒，他提高音量，又說，下一部王一菲要重出江湖了。講起電影的時候，他滔滔不絕起來，像江河泛濫。

秋風掃著落葉。李二冰是要頂風作案了。

我搓著衣服。鏡子里，我看見他關上了花灑，打開淋浴房的移門。

“我覺得整個世界在顫動。”

“不，是你的眼皮在跳。”

“左眼皮還是右眼皮？”

“右。”

我撐開眼皮，看見李二冰走了出來，他抱著身子，走進寒冷的青春里。

5、 翻 墻

佚 名

我把自己關進廁所，點著一根煙，阿斌說吸一口再吐出來，雜念就跟著煙霧一起消散了。我第一口嗆著了，連連咳嗽。我還很緊張，這里是不準抽煙的，明知故犯讓我覺得興奮，就像現在我還記得當年看著阿斌翻墻的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我又點著支煙，扔進蹲坑，然后沖走，這支煙我是給阿斌的。

我叫鄭經，鄭重的鄭，正兒八經的經。我對翻墻這事記憶深刻，是因為當年我還算個根正苗紅的好學生，卻因為這件事棄明投暗。剛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表現出驚人的天賦，收本子又快又齊，加之教師節懂得做些恰逢時宜之類的事，所以被老師提拔做了小隊長，這之后平步青云，從一杠變成兩杠，從兩杠變成三杠，胸前還有一堆雛鷹徽章。那時候我還堅信CCTV說的那一套，覺得社會主義無比優越，覺得世界人民都處在水生火熱之中急待我們社會主義接班人去解放，可惜那時候我不知道竟然還有五條杠這回事，否則一定不會讓阿斌其人其事成為我仕途的終結。那時候我還總是覺得中國就是世界的中心，總有一天中國的社會主義接班人必將一統天下，我的民族自豪感就是由此而生。而且很有可能，一統天下的使命就像那只傳說中的蘋果也正落在我的頭上。全世界在看著我。

那時候我站在欄桿內，這樣的感覺鋪天蓋地，我忐忑不安總是要發出些奇怪的聲音。突然耳邊出現一聲犀利的鳴響，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左顧右盼，我大喊一聲“快跑”抓起阿斌的肉屁股就是往前一推。阿斌心一虛，直接從胸部軟到腰部以下各個部位，跳到地面上的時候直打了兩個踉蹌然后扯著蛋撒腿就跑。可他回頭一看就停下腳步跑了回來。我癡癡地看著他把手伸進欄桿。那時候情況危急，我心神慌忙手腳顫抖，實在不理解他是為什么要跑回以及憑什么如此淡定。然后他彈了我一下腦門，一句話讓我恍然大悟。

“他媽的沒老師你瞎喊什么瞎喊？！”

阿斌揚長而去。我看著阿斌遠去的背影，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是親歷九死一生的冒險然后轉危為安一樣。緩了緩氣，我轉過頭環顧四周，偌大的球場空無一人，小草小花狂野地生長，藍天白云還晴空萬里，這他媽的還真沒有老師，蹲在原地我一下子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不管我曾經是多么本分多么先進多么模范，因為交友不慎，我開始喜歡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以及，這種刺激背后的巨大的陰謀。

那個年代小學是六年制，還沒有預初的概念。所以在一所小學里，六年級理所應當被認為是老大哥。而在這一群老大哥六年級里，需要那么幾個真正的大哥來維護校園秩序，他們總是敞開校服，雙手插進兜里，掛著的紅領巾像是一根黑色電線，張口閉口他媽的。比如阿斌。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說在教學樓樓頂最隱蔽角落里的大隊部以及胸前紅領巾總是可以迎風飄揚的大隊長我，只是突然有一天，阿斌插著褲袋出現在我面前，他只用一個問句就顛覆了我固有的看法，如果沒有錯，它就是翻墻的萬惡之源。

你有沒有想過，食堂廚房這么一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他媽的為什么總是寫著“廚房重地，閑人莫入”，他媽的不能進也就算了，為什么他媽的廚房的窗還總是不透明的？既不能進又不能看，你他媽的給我解釋解釋？

我那時候楞在那里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的確不像一元一次方程那么簡單，它太突兀太詭異太至關重要，因為食堂是大家的食堂，我作為大隊長理應給所有少先隊員做出交代。但過了很久，我才注意到阿斌那似非而是的紅領巾戴反了。我說，我帶你去看看。

這所小學不大不小，因為三條杠的特權，角角落落我都跑過，倒是這天被阿斌一說，才想起來唯獨沒有進過廚房，這讓我一路上對它也開始有些好奇。到了門口，我整理了一下胸前的紅領巾正準備踏進廚房，廚房大叔摔下菜刀一個箭步沖到門口攔住我和阿斌，說，小朋友這里是不讓進的。

我背著手，故意聳了聳右肩，好讓他看見我紅艷艷的三條杠，我說，我是大隊長，我要視察廚房工作。

只見大叔虎軀一震，把我和阿斌推到門外。隨后我的眼前就是一扇滿是油污的白色的門，門上有扇不透明的窗。堂堂大隊長，進不了區區小廚房。這樣的結果讓我開始產生無限的質疑。對廚房、對世界，以及對自己。

阿斌拍了拍我的肩：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驚天大秘密的。

接下去的幾天，我本著質疑精神，吃飯的時候總會特別注意食堂的飯菜。這天我夾起一顆菜心正要往嘴里送，斜眼一瞥發現半截青蟲在汪汪菜汁中死而無憾，當時我就震驚了。

但阿斌對我說：你只發現了秘密的表象。

我問他：秘密的本質是什么。

阿斌的頭轉向廚房所在的方向：他媽的廚房從來不洗菜！

我自覺大任在身，必須要去為廣大少先隊員謀求福祉，絕不允許害蟲出現在少先隊員神圣的餐桌上，于是就去向校長反映。校長還是堅持一貫的說法，聲稱我們的伙食完全是根據現在孩子的生理需求而均衡搭配的，而青蟲富有高蛋白，對少先隊員的德智體發展有益無害。我當時礙于學識所限，無法準確地形容我對此說法的感覺。長大以后，我學會扯淡這詞的時候頓然就想起當年校長的那一番說辭。

那之后我發現所謂大隊長也不過名不副實，可我畢竟是讀過少兒版三國演義的文化人，深刻理解諸葛亮說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那時候堅定的信念不那么容易缺失，任重道遠，我和阿斌的超級大計劃就是始于那次受挫。

小學之外不遠處有一家飲食店，名曰阿三。阿三飲食店價廉物美好評如潮。依阿斌的意思，就是由阿三來替代掉學校廚房。但阿斌知道，學校是不會做出讓步的，要想吃衛生可口的飯菜，只有，靠自己。

我說：這怎么可能，現在少先隊員的覺悟普遍沒有這么高的。

阿斌說：那怎么辦？

我畢竟是深諳那一套的，我說：我們先吃起衛生可口的飯菜，然后再帶動大家共同吃起來。

阿斌給我舉起大拇指。

我說：可是學校的門是關著的。中午怎么出去？

阿斌說：有墻就要翻過去。

你必須知道，那時候堅定的信念不那么容易缺失以至于我站在欄桿內腦子里像是出現了兩個爭吵的小人。一個說，鄭經啊你可是個大隊長你是個優秀的少先隊員怎么可以偷偷做這種又危險又違紀的事呢。一個說，鄭經你這么做是為了廣大少先隊員的共同利益分明就是舍己為人身體力行鄭經你真是好樣的。這兩個人你爭我吵面紅耳赤也難分高下。

學校的欄桿不高，但是一根一根直矗矗地像是萬箭齊發一樣。況且我的耳邊嗡嗡作響，腦中的兩個小人直接吵的我肌肉收縮了。我對阿斌說：你翻，你快翻！我腿抖翻不了，我的人生承載不了這么多的刀光劍影。這個使命就拜托你了！

我故意把這場景模擬成武俠片里兩兄弟遇險而不得已分開。但是阿斌沒有多大反應，點點頭說：那你他媽的來扶我一把。

當阿斌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回來的時候，我在欄桿里看著碗里的兩塊大素雞簡直就是淚流滿面。

據說阿斌剛翻墻而下一路跑出去，就在拐彎口碰到一個跌倒的老奶奶。阿斌二話沒說就把老奶奶扶起來，老奶奶問他：你叫什么名字。阿斌的回答讓我覺得這家伙一定是被我感化。

他說：我叫紅領巾。然后他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黑電線就去不辱使命了。

但是后來聽說老奶奶被扶起來之后第一句話總是小伙子你撲到我可要對我負責喲的時候，我真是他媽的唏噓不已。

現在，據說在墻外，充滿了血腥、暴力以及色情。墻外的世界繁復而邪惡，你一只腳剛踏出，你的四肢五臟六腑七竅全會沾上不潔不凈的病毒；你會被摔倒的老奶奶騙走高額的醫藥費；你會被撞倒在地，如果你幸運地一息尚存就會不幸被數刀捅死，總之無論如何，你就會陷入萬劫不復。

所以老一輩總是在紅旗下紅墻里，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比如就是在那天，德育主任一字一頓，她厚而紅潤的嘴唇圍出夸張的嘴型。

“千萬不要翻墻。”

一個男生猛得抬起頭來，環顧四周。在這之前，會場里所有的學生低著頭，露出他們奇形怪狀的腦袋，像是一片黑壓壓的東倒西歪的墳墓。教導主任似乎無所謂這些，她深知，就算她說了，也有人想翻墻，就算她不說，也沒人敢翻墻。

我看見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就低下頭，露出了他突出的枕骨。

我是高一六班的鄭經。鄭重其事的鄭，月經不調的經。六年級的時候我有一個宏大的理想，想讓廣大少先隊員能吃上衛生可口的飯菜。可是不管我和阿斌怎么努力，最后都沒能帶動大家共同吃上。后來小學畢業之后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就是念初中。三年里我再也沒有翻墻去吃過一頓好的。

我有翻墻恐懼癥。這是個秘密。

至于阿斌，我不知道這三年他去了哪里。

那一天晚自修放課，我倚在六樓宿舍的窗口看著窗外。學校后門有個男生似乎在摸索什么。那后門的設計是兩扇大鐵門，嚴嚴實實又沒有凹凸處可以用以支撐。男生轉而雙手扶住墻，一只腳踩到墻上。沒錯，鐵門太滑太高，無法翻越，他是要翻墻。

燈影灼灼，我依稀能看見他特別突出的枕骨。可他還是失敗了，無論他踩住墻之后怎么用他的大肉屁股借力。阿斌說過，翻墻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屁股用力。我除了蹲坑的時候從來還沒領悟過阿斌的屁股用力翻墻要領。眼前此人，翻墻時臀部的確有猛然一提的大動作，屁股用力，爐火純青。燈影灼灼，這個輪廓，他媽的，阿斌！

“快逃！”我這一聲喊得驚天動地，阿斌嚇了一大跳，直接嚇得摔倒在地爬起來撒腿就跑。六樓視線開闊，我正陷入無限的回憶之中，就看見正有兩個保安提著手電往后門而來。阿斌邊跑邊往樓上看，向我揮了揮手，大概是道謝的意思。我一笑，關上了窗戶。

阿斌跟我再相遇的時候說，那時候聽著聲音就知道是我。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些衣鉤，說今晚請我吃夜宵，素雞面。

這天晚上，月黑風高，后門，燈影灼灼。后面這堵墻算是博采眾長，紅色的墻體又高又厚像是一排紅袍的水泥巨人，墻上有粗短而尖利的欄桿，欄桿間隙分布著玻璃碎片。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倒上大霉。我站在墻內，幾乎就要被他們壓出無限的小，我是情不自禁地就頓了下來。

阿斌抽出一只煙，點燃，吸一口，吐出來。

我說：阿斌你怎么也開始抽煙了，小學的時候怎么沒見你抽。

阿斌說：你他媽的見過哪個小學生抽煙？

我說：抽煙不好。

阿斌說：吸一口吐出來，雜念也就煙消云散了。翻墻的時候千萬不能有雜念，你不能想著墻里面的不好，也不能想著墻外邊的好。你翻墻就是得心無旁騖的，該抓的地方抓，該用力的地方用力，該跨過去的時候跨，都是要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你他媽翻墻要是有雜念，你蛋肯定得摔碎。

我似懂地點點頭。

阿斌亮出來的強力衣鉤是今天的絕招。沒有支撐點，就制造支撐點。我扶住阿斌的肉屁股，他則攀上去一些就粘一個衣鉤。衣鉤的支撐點很小，需要步步為營。阿斌爬得很謹慎，我也屏住呼吸不敢做聲。阿斌爬到頂端的時候，我的手心已然捏出一把汗，不是為阿斌緊張，我自己緊張。

阿斌問：你要不要來？

我說：你快去。

阿斌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是一個窩囊樣。說完他就縱身一跳，擦著墻著地了。著地的聲音很沉很重。畢竟這墻三米高，相當于一層樓的高度。但阿斌畢竟是阿斌。阿斌只說句我操。

我在墻內說：不行你還逞強。

阿斌沒有作答，然后我聽到緩慢的腳步聲越來越輕。

我是過了好一會才聞到素雞的香味，可是阿斌站在墻外，遲遲不上來。我問阿斌怎么了。阿斌爆出聲操，說要是拿著面，空不出手翻上來，要是翻上來，空不出手拿面。阿斌說，這一手是情義，一手是生命。他媽沒法二選一。

我哭笑不得。但這地方不宜久留，保安隨時有可能提著手電就過來。眼下要兩全就只有兩個辦法，要么把面扔進來我接著，要么我爬出去吃了面再一起爬進來。阿斌對這兩個辦法的看法一致：指望你還不如祈禱我能安全地單手爬進來。

我在墻內來回度著步子，思索更好的辦法。墻外出現一些熟悉的聲音，那是鞋底摩擦墻體的聲音，阿斌在翻墻！我手心捏出一把汗的時候，阿斌嘴里咬著外賣袋子，赫然站在墻上。那時候月黑風高，阿斌的頭發隨風飄動，像是亂世里的孤膽英雄。

猛然間，兩道光打在阿斌身上。阿斌一驚，一手拎著外賣袋子，一手抓著欄桿，一腳踩住墻體撅起屁股擦著墻就滑了下來。畢竟這墻三米高。畢竟阿斌是阿斌。阿斌只爆了聲操，拽起我的手就逃。

這時候一股素雞的香味伴著劣質煙味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