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馮紞在武帝身邊侍坐，陪他閑談。談著談著，馮紞突然語出驚人，他說道：“依微臣看來，當年鐘會之所以造反，錯還是出在太祖（司馬昭）身上?！蔽涞勐犃艘院?，勃然變色道：“你腦子沒事吧？說啥呢！”馮紞一看皇上怒了，趕緊裝模作樣，把帽子脫了，跪在地上，謝罪道；“臣信口胡說，罪應萬死?？墒俏⒊贾赃@么說，那是有原因的，求陛下聽我解釋?！?/p>

　　武帝忍著怒，示意讓他說。馮紞得到這個機會，清清嗓子，開始發揮了。他說，這個人吧，最怕的就是心里沒數，人只要心里一沒數，干事兒也就沒數了。可是人呢，往往不是自然而然就會變得沒數兒的，經常是因為聽了別人的話，或者看了別人對待自己的態度，才變得沒數兒的。鐘會這個人吧，本事沒有多大，可是太祖對他愛護、信任地有點沒原則，只要他獻個什么計策，太祖就點頭稱妙；他平時啥事都不做，啥功勞沒有，太祖還是讓他做大官，統率重兵，這樣時間一久了，鐘會真就以為自己算無遺策，本領無限，于是越來越飛揚跋扈，目中無人。發展到最后，就只能是叛國做亂了。相反，若是太祖能夠讓他意識到自己能力的有限，用禮法來節制他，用軌則來約束他，不給他那么大的權勢，他也就不會作亂了。

　　這個道理，顯然是說得通的。武帝聽了，也深表贊賞，點頭連稱有理。馮紞看機會來了，突然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陛下既然覺得微臣所言有理，最好防微杜漸，不要讓像鐘會那樣的人再重蹈其覆轍了?！蔽涞勖悦院咸琢耍_口問道：“當今朝中，哪還有像鐘會那樣的人啊？”馮紞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裝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道：“東方朔有言‘談何容易’，《易》曰：‘臣不密則失身’，臣不敢說?！蔽涞塾谑瞧寥プ笥?，對他說道：“你放心說吧，不會有人聽到。”馮紞這才開口說道：“陛下謀謨之臣，著大功于天下，海內莫不聞知，據方鎮總戎馬之任者，皆在陛下圣慮矣?！边@話指的是誰，實在是太明顯啦。武帝聽后默然，心里就盤算開了。

　　后來，武帝把張華調回京里，讓他暫時擔任太常的官職?？墒菦]過多久，太廟的房梁折斷，這是很不吉利的征兆，武帝一下子就把這事兒跟先前馮紞的話聯系起來了。他罷免了張華的官職，只是保留了他的侯位。張華脫點官服，回到家中，都還沒想清楚他究竟是得罪了誰，犯了什么錯呢。

　　武帝死后，晉惠帝司馬衷即位。這位傻瓜皇帝的事跡，我會在《為公為私》中詳細為大家呈現。在這里，我還是集中筆墨講述張華的故事。新君上任，為了安撫人心，往往會任用德高望重的大臣。張華威重四海，此時遂重新得到啟用。不過這個時候，太尉楊駿已經開始掌權，這個人，我在《青麻代絲》中作過簡要的介紹，他是武帝所寵愛的楊皇后的兄弟，本事不大，權利欲卻很強。他擔心張華出山后，會搶自己的權，于是對他非常忌諱。張華為了避免跟他產生矛盾，干脆躲回家去。其實從這時起，西晉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已經越來越激烈，張華選擇遠離政治旋渦，無疑是很英明的，只可惜他沒能將這種清醒的態度保持到最后。

　　楊駿被賈南風設計誅殺以后，張華又一次接受朝廷的任命，出來主持局面。說是主持局面，其實跟衛瓘一樣，他無非也是被賈南風利用的工具而已。后來，楚王司馬瑋得到賈南風的授意，派人前去免除太宰司馬亮和太保衛瓘等人的官職?？墒撬珗笏匠?，擅作主張，干脆把這倆人給殺了。一時間，京城內外，人心惶惶，不知道后面還會出什么事。

　　為了主持公道，張華進宮面見皇帝，向他陳言道：“楚王瑋假托詔書，擅自殺害二公，事起倉卒，將士們還以為真是國君的意思，因此才會聽從他的命令。如今我們可以派人舉著騶虞幡，跑到軍營里去，解除他們的武裝，他們看到騶虞幡，自然不會再聽從楚王的命令了。”張華這話，傻衷聽了沒啥感覺，賈南風聽了，卻正合她意。楚王司馬瑋原本就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利用他除掉司馬亮和衛瓘這兩個礙事的老家伙后，司馬瑋已經失去了利用的價值。擅殺大臣，尤其是衛瓘這樣為國家立下過卓越貢獻的大臣，對朝對野，都不好交代，總要有人來承擔這責任。賈南風自己肯定是不會承擔這責任的，那由誰來承擔呢？誰殺的人，誰來償命唄。因此對張華的提議，她舉雙手雙腳贊成。

　　不過說到這里，我要解釋一下。這個騶虞幡，是什么東西呢？其實它就是面小旗兒，旗上繪著神獸騶虞。騶虞是神話中的圣獸，象征和平，因此這騶虞幡就是止息兵戈，消彌戰火的標志。一般情況下，使者受了皇帝的指令，擎著它，跑到打仗的地方去，交戰雙方看到騶虞幡，就會立即停止交戰，達成停戰協議。

　　當時朝廷的使者，就這樣舉著畫有騶虞的彩旗，跑到楚王司馬瑋軍營里去。司馬瑋手下那些兵看到這面旗，當然知道這是做什么用的。他們愣在那里，不知該打還是該繳械投降。趁著這空兒，宮中的衛士們一擁護而上，把司馬瑋抓了起來。隨后不久，他就因為擅殺大臣的罪名，被賈南風喀嚓了。

　　在這次事件中，張華的計策起了很大作用，他因此被拜為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侍中、中書監，還被授予金章紫綬，那可是象征著身份和地位的好東西。張華出身寒門，在那個重視出身門第的時代，按說這是他的劣勢?？墒悄阋?，任何事物都是發展變化著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情境的改變，優勢可以變為劣勢，劣勢也可以變為優勢，這是《易經》留給后人最為精深的智慧。

　　楊駿被殺以后，朝中大權落在賈家手中。然而賈南風心里清楚，朝野之中，大家對賈家并不信服，為了安定局面，還是得敲定一位輔國大臣。賈南風跟她外甥賈謐一番商量，最后還是感覺讓張華擔任這角色最合適。為什么呢？第一，張華出身庶族，家世不顯赫，給他這么大的官做，他一定高興得屁顛屁顛的，不必擔心他生出野心，搶賈家的權；第二，張華儒雅博學，善于籌略，而且為國家屢立大功，讓他來整頓朝綱的話，下邊的人都不會有什么意見。

　　就這樣，張華被任命為輔政大臣。他盡忠匡輔，彌縫補闕，在那個混亂的時局下，硬是使國家沒出什么大亂子。用《晉書?張華傳》里的話說，“雖當暗主虐后之朝，而海內晏然，華之功也?！?/p>

　　張華輔政大臣的地位，雖然是賈南風任命的，可是他對賈南風并不肯留什么情面。他知道賈南風兇妒成性，經常私藏小白臉在宮里，供她玩樂，于是做了一篇《女史箴》給賈南風看，向她宣講后妃之德。賈南風對別人心狠手辣，可是對張華，她還是比較敬重的。幾年之后，朝廷任命張華為司空。出身寒微的張華，終于得以位列三公，他父母泉下有知，也可含笑而眠了。

　　這時候的張華，已經達到了他政治生涯的頂點，然而自武帝死后就潛伏并醞釀著的矛盾，可不是憑張華一人就可以消除掉的。晚年的張華，在政治上開始連連犯錯，而這些接連出現的錯誤，最終導致他喪身在這場激烈的政治斗爭中。

　　張華所犯的第一個不可饒恕的重大錯誤，是在廢黜愍懷太子這件事上。愍懷太子是惠帝司馬衷的兒子，武帝司馬炎的孫子?！肚嗦榇z》中我介紹過，司馬炎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孫子，是愛到骨頭里。為了使這小孫子將來能夠名正言順地當上皇帝，他甚至不惜冒著風險讓傻瓜兒子司馬衷坐穩了太子的位置。然而問題是愍懷太子不是賈南風生的，一旦哪天，她那位傻瓜老公升了天，愍懷太子即位，形勢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愍懷太子沒有繼承他爹那獨一無二的智商。盡管成年以后的愍懷太子沒有表現出象小時候那樣過人的聰明，至少不會象他爹一樣乖乖地任賈南風擺布，到那時，賈家的政治優勢就會化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