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評杜拉斯的《廣島之戀》
一些作家與他們的文字,跨越了時間的溝渠,依舊會清晰地映在讀者的心里。比如瑪格麗特?杜拉斯。她自由地安排著筆下的時間、空間與人物三者的關系,使其交織于一體且創造一種頻繁交疊出現的感覺,伴隨著的是理性與情愫間的矛盾所共同構建的復雜的某種內心獨白,類似于現代主義文學中的“意識流”一派卻又有其鮮明的敘述特征與情感沖擊力。
又一次捧讀起杜拉斯的《廣島之戀》,在多年之后,明白了戰爭與愛情的糾葛與凝重。一九五七年夏天,一個來拍攝有關和平主題電影的法國女子麗娃在廣島邂逅了一個日本男人。在那里,兩人交換了愛,如朝露一般。可他是愛上她了,但最終無法挽留她的離去。他們始終不知道對方的名姓,卻也還是在無疾而終的情緣末了有了答案。一九四四年,二十歲的麗娃在內維爾把初戀給了一個德國男人。他在法國將解放時被處死。而她被剃成了光頭,發了瘋,但終沒有選擇投湖殉情。時隔十三年,她來到了廣島,把這些告訴了眼前這個日本男人。她叫他廣島,而他喚她內維爾。然后告別。
這個看似簡短的場景片段式的故事卻含著一種綿長的無法傾盡的情感。而這場廣島之戀亦非獨立存在,它與已經結束而仍存有的戰爭傷痕以及與之相關的另一段感情交疊在一起,將一刻的過眼云煙凝固,最終沉落于讀者的內心。在麗娃與日本男人幾次親近之時,話題中總會涉及廣島,旁人看來難以理解的只言片語卻都是封閉在兩人精神世界里的溝通。是罪惡的戰爭使得廣島代表日本領受了應有的懲罰,有了傷痛的教訓,就像彼端的德國一樣。而呼吁和平就是為了制止這種傷痛的再次發生,故此,這應該是時隔十多年后,麗娃來廣島拍和平主題電影的初衷。不過,這更近似于這個女子追求一份精神寄托的外顯形式。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歷史洪流的驅逐下,女子個人命運遭受的傷痛卻并非能隨之一同奔赴治愈的終點。在《廣島之戀》劇本的附錄里,杜拉斯通過幾組片段的補敘,揭開了一段與廣島之戀的跳躍性對話截然不同的浪漫主義的愛情往事。戰爭機器逼迫著一部分善良的人也成為武器,從精神到肉體。可請求二十歲的麗娃在仍處于戰爭嚴寒的內維爾的一個盛夏,為自己燒傷的手進行包扎的那個德國士兵卻是這場變異災難的幸存者。他帶給了面前這個姑娘以清澈的雙眼,微笑,以及初戀,也對后來撤軍回國的消息感到慶幸。姑娘本以敵人相待的矛盾不安的情緒漸漸被萌發的少女情懷輕輕撫平,而兩人愛情的過程和之后始料未及的悲劇都成注定。相約在盧瓦爾河畔接她一同回國的他被突施冷槍,于是奔赴婚禮殿堂的夢想碎成了她一個人伏尸哭泣。在內維爾解放的那一刻,她被剃了光頭,游街示眾,而后被父母關進了地下室的黑夜里,發了瘋。在這個青春的季節里,麗娃卻仿佛經歷了人生的四季,愛情瞬間的絢爛明媚終究籠罩在沉重的戰爭陰影下,最后成為了犧牲品。心痛不已與受盡羞辱并沒有使她選擇赴死,而是就這樣帶著僅有的一點記憶絕望地活著。杜拉斯的這種避開讀者心念熟稔的浪漫主義“擇死”而直落到現實主義“擇生”的寫法實則詮釋了戰爭對愛情的徹底毀滅。死是一時之痛,戰爭而死或是愛情殉情在旁人眼中是無須分辨的;而活是一世之痛,愛情與戰爭之痛永久地占據著女子卑微的內心世界,在旁人眼中亦是無須看清的。
據此,麗娃在一年后被允許離開內維爾,重新長發的她到巴黎的那天報紙上正好登了廣島事件,這個充滿寓意的情節設置巧妙地與整個劇本扣合。與德國同樣是戰爭的土壤,深埋著罪惡與痛苦,這便使得十三年后麗娃去廣島拍攝有關和平主題的電影的行為有了多重意義的解讀。既是希求戰爭永不再發生,每個人都能擁有安和的愛情,更是對自己愛情的一種祭奠,沉重而不可解脫。后者的外顯形式當然不只是依存于拍電影的行為,與那個不知名姓的日本男人艷遇一場的情節才是真正揭示清晰苦痛的媒介所在。愛情當然遠不止于軀殼的狂熱,但對于這樣一個曾親眼目睹愛情夭折的女子來說,這種需要也是僅剩的一點可憐。她的魂靈里漫溢的傷痛是那男人起初全然不知的,所以他才一再否認她在廣島看到的景象。他所規避的戰爭的陰霾卻是她切身經歷過的,清晰的感覺如故地重游,如女子本可奔赴愛情的那個德國,而這一切在男人無力的辯駁中愈發鮮明。當他后來得知她背后的那個深淵,幾次挽留這個背負著精神枷鎖的生命未果之后,便也明了了兩人的邂逅只是她關于戰爭與愛情的短暫又痛苦的遺忘。隨著彼此給予不知名姓的對方以廣島與內維爾的呼喚,故事就此結束,但女子留下的那份刻骨銘心又支離破碎愛情的緬懷與遺忘卻留了下來。在內維爾,在廣島,在世界上每一處有戰爭遺痛的地方,在你我的心里。
多年之前,從《廣島之戀》中讀到的是這個法國女子私人的情感世界,或者說,只是讀到了一個愛情的悲劇。而今,讀到的是戰爭的凝重,愛情的悲劇在戰爭中又何止一出。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張愛玲《色戒》里的王佳芝,她在刺殺任務的緊要關頭對冷酷無情敵人動了情,最后自己和整個行動都走向了毀滅。雖然那個殘忍的易先生與《廣島之戀》里的德國士兵是戰爭世界里截然不同的兩種典型,但王佳芝一瞬間的怦然心動和麗娃純真的愛情萌芽卻終是死在了戰爭的手里。至于那個自己是否還活著,想來,都不重要了。
愛情的萬般之痛,大抵如此了罷。
無明——評張愛玲《郁金香》
文學藝術的出現及之后的繁榮發展在一定意義上是出于人們精神上的某種渴求,雖然形式各自不同,但本質上都是對心靈的一種報償。臺灣女作家陳幸蕙在《悲喜夜戲》一文中寫了由看一出村腳廟埕上的野臺戲而引出對中國戲劇中一向喜劇多于悲劇的思考——縱觀中國歷史,人們多是經歷著坎坷多難的人生,所以渴求在觀賞喜劇中得以暫時撫平內心的創傷,用完滿的故事來彌補現實的種種缺憾。那末,觀者如此,演員何如?對于這個群體,似難解讀,但張愛玲的短篇小說《散戲》便給出了其中一個答案。
這篇寫于一九四四年九月的小說更像是一幕劇,一個片段式的場景,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完整架構。但這個小小的舞臺足以容得張愛玲寫出一個女人的喜怒哀樂。南宮婳在散戲后獨自在臺上回想著剛才自己在戲里精彩的舉手投足,而在之后回家的路上,在黃包車上對著眼前不斷掠過的路燈浮想自己在現實中逐漸走向平淡無奇的人生,唯覺一點想落淚的感傷。
故事情節是頗為簡單的,而女主角在戲里戲外兩廂的情感落差引發的思考,是本文表情達意的關鍵之處。最直接的體現便是文中對演戲時南宮婳的精彩描寫、評點與對其苦悶失落的現實生活的敘述。南宮婳是能夠把握戲中的自己的。“在那一剎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先知”必是智慧而果決的人物,而她也自信于主導著戲劇向自己所追求的那個效果進發——“我們這就出去——立刻!”這句臺詞是最能反映她在戲中的風采。此外,南宮婳在愛情戲中最高明之處就在于不會落俗套,說一些看似曖昧實為尷尬的戲詞,“她能夠說上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而等于沒開口”,如此便不會減損戲中人物的美好形象以及對愛情的表現力,這一點,或許觀戲的人們也是能體味到的。可以說,南宮婳在這個舞臺上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由此帶來內心的滿足也溢于言表。
不過,無論是出演時的果決自信還是秉性中這種小小的高明較之南宮婳被“戲”改造的命運的悲劇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文中提到南宮婳和她丈夫都“獻身劇運”,與其把它理解為她丈夫亦是一個演員,不如將其作“把現實當一出戲上演”來解讀更有深意。因為后文提到兩人“為了愛,也自殺過,也恐嚇過,說要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了”,而作者說“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 所以我們可以明了這種表現并非是愛情的悲劇,而是演了一出轟轟烈烈的羅曼蒂克的悲劇。若止于此倒也只是兀自的熱鬧,過了一陣子會自覺無趣而消停下來,但另一只巨大無形的手卻適時地為這出戲推波助瀾——當時的報紙上對他倆的議論紛紛如鑼鼓喧天,像在宣傳一出驚世之作。眾人的反映雖不得而知,不過想來是歡喜聽這些的罷,精神上的各種愉悅總不是壞事;而能肯定的是這種宣傳的力量進一步滿足和強化了在我們看來原本只會在舞臺上才觸發的演員心理,這種異樣關注的目光也使得南宮婳心甘情愿地加快了將現實嫁接甚至完全融入到她的戲里的進程,一切便都成了真實的戲或者說是如戲的真實了。可以想見,即使南宮婳隨口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也會因為這般熱鬧而變得有“意義”,這種無形的捧殺與“獻身劇運”的思想完美契合,便是后來南宮婳落入精神深淵而顧影自憐的悲劇所在。雖然南宮婳在舞臺上的演技高超,蓋過了自己明日黃花的現實,但她卻不知自己引領的那股“人生如戲”風潮業已退去了。直到曲終人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總之,她在臺下是沒有戲給人看了”,深愛演戲卻被現實告知削減了幾乎全部戲份,此中天壤之別的情感落差,于南宮婳而言便是致命一擊了罷。雖有時間空間等阻隔,文學作品中卻常常出現未曾謀面但心意相通的角色,比如李碧華筆下《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在精神上扎根的妄執無明便與南宮婳異曲同工,這樣的可憐人總會讓生活的目光黯然下來。
如能理解張愛玲所表達的這種由妄執無明而生的悲劇心理,其他細節便也柳暗花明起來。南宮婳是早早迎來了自己的生活悲劇。文中有一段是對南宮婳日常起居的介紹,讀者所看到的,正是她娘姨看到的,除了大抵顯出幾分頹敝的色彩之外,“其他也沒有什么了”,甚至有時連南宮婳也開始相信原來自己的生活本就是暗淡無光的,沒有什么可圈可點之處供人欣賞,僅此便是悲哀一種;散戲回家,南宮婳雇到了一輛黃包車,討價還價原本想三十元便可到達的那條路,卻在途中戛然而止。“加兩鈿罷”,車夫對自己的生活是看得分明,而南宮婳在精神上對這種分明卻還是厭惡的,所以剩下的路便決定自己走了回去;在最后一段歸程中,南宮婳偶然見到街上木器店內兩個伙計在整理床鋪的一幕,“專門擺樣的一張床,原來也有鋪床疊被的時候”的恍然大悟觸動了她對于自己沉溺于執念“人生如戲”的否定,而作者寫伙計整理的是“兩只并排的枕頭”的用意,怕是在暗示南宮婳,她和她丈夫的愛情不應是擺在眾目睽睽之下的當初,而應是歸于彼此簡單生活的現實;“南宮婳在玻璃窗外立了一會,然后繼續往前走,很有點掉眼淚的意思,可是已經到家了”,文末這樣寫道。對于這個細節可以理解為南宮婳本想向過去種種道別,這種告別本身在主觀上要體現徹底性很難,出于人之常情還會夾雜著繾綣不舍之意,但現實已不容許她再有片刻的停留回首,催促著她走出心中這個無明的舞臺。無論是文末這點睛之筆,抑或縱觀全文,敘述中含著這般冷靜且有幾分嚴厲,這種感受也唯有張愛玲能夠帶給讀者了罷。
于故事里談戲之外,這篇小說本身也是一出報償心靈的戲。雖少了幾分彼時的用世之意,對當下的讀者而言,也在經歷了戲里戲外的不同人生的字里行間尋到了一點智慧的福祉。在南宮婳身上留下的遺憾,如對愛情的誤解,你我便是可以為其還愿的。
告別了無明,世間的愛情便會走得長遠了罷。
螢光——評村上春樹《螢》
文學作品中的情感往往會依托某種意象傳達出來,快樂或是憂傷,總能找到對應的適合的事物,將感情的魂靈依附于上,讓作者與讀者之間由某種可以得見的慰安而心意相通。較之高明一些的,于情感之上還要描摹出此中含有的某種復雜的心緒,比如彷徨,若即若離等等,這些雖亦能通過意象及對意象的陳說流露出來,但畢竟無法像單純抒發一種情感那樣的直截,而是帶有意識流的模糊的表達。這對讀者而言是痛苦卻滿懷期待的體驗。痛苦在于這種情感的傳遞未必會順暢,甚至一時半刻無法成功;期待在于讀者可能在生活的經緯中尋到與字里行間相契合的一個答案,或者在時光的流轉里對原本難以言明的一切釋然安和。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螢》即是讓讀者潛入一種沉到心底的復雜又微妙的心緒之中,似乎可以看見的,卻無法將其從內心抽離,安放在眼前。這個故事本身并不復雜:“我”和直子在五月中旬一個周日的電車里邂逅了,距離上次見面業已過去半年,“我”眼中直子的一切已大不相同,她似乎也有難以表達的情感,終究在告別時沒有說出什么。關于直子,原本有著一個戀人,但不知為何選擇了自殺。后來直子來到了“我”的身邊,兩人在許多個日子里有著對方的存在而平靜地生活著,彼此言語不多,或者說是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意,這種有些尷尬的狀態卻又含著細微的美好。最后,直子還是選擇了離開,而“我”在此后便將自己的注意力投向了朋友送的一只螢火蟲,將它從瓶中放生之后,在夜幕里望著螢光飛舞,卻難以觸及。
小說的題目雖然為《螢》,事實上,小說最后的結束是在行文靠前部分,是直子與“我”分別半年后再次不期而遇后的告別。至于兩人是否會在直子的期待中再次會面,小說本身沒有交代,這便留給讀者自己去想象了。當然,這種想象本身也并非是天馬行空,終究是要歸結到某條線索上來的,其中最明顯也是最隱晦的便是文末“我”與螢火蟲之間的一段描寫。寫螢火蟲的篇幅在整個謀篇布局中是微小的一塊,亦如其本身的模樣,而在小說收束部分提及,便于微小之中寄托了許多值得思量的東西。“我幾次朝這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著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這是小說的末了一句,想來頗似于《詩經》中《蒹葭》長嘆的“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意味。螢火蟲的意象大抵是直子的象征,這也是讀者能夠比較容易去把握的,因為文中的直子也似這般若即若離,在相遇和告別中自覺徘徊。而作者想要表達的重點卻是放在這微弱的螢光之上,因為這是一種矛盾情感的影射,并非只是直子一人的,而是影射著兩個人隔空的情感世界:直子并非對“我”沒有一絲好感而最終選擇了離開,雖然彼此話語不多,卻能夠理解對方心里所想,這種心靈的默契可能是她之前那個頗為健談的戀人不能給予的;但從另一面說,不善言辭的直子更是需要一個會表達情感的人兒來將她內心的話語完全引導出來的。兩下比較,直子和“我”很相像,可能是投緣的朋友,卻未必是可以交托幸福的那個人。同時,這種平靜的生活又難以填覆直子由于戀人的離世而形成的情感黑洞,某種意義上說“我”在彼時是恰好被吸了進去。文中說到,“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至少我是這樣覺得。”這里的直覺即是一種證明。這種矛盾情感的壓力便也是施加于兩個人的,誰都無法遁逃。從現實來說,直子的心緒更為復雜,在“我”為孤獨的她過完二十歲生日之后,她打來的電話與寫下的信都表達了去留背后的情感,雖然“我”只是一個陪伴她的人,但她亦是對我充滿了感激,她害怕這會是一份難以彌補的虧欠,所以選擇告別。在那封信的末了,記錄下了直子內心最深處的情感,“如果我們能再一次在這個變化莫測的世界上相見,我想那時候我們大概就可以暢所欲言了”,可能推知的解讀是,當直子真正走出了當下的愛情幻覺,會把真實的情感帶給“我”,即使雙方還是不會言語——這一點在那次電車里相遇后告別時得以映證,直子在那一刻提出了以后再見面的請求。可惜的是,“我”卻終究沒有領會這一點,雖說答應了,卻沒有別的感觸——或許也還是有的,但只是瞬間的微乎其微。“我”仍舊活在不確信這份愛情的存在卻懷戀有直子在身邊的時光,一切就這么停滯不前了。就像看到的夜幕中的微小的螢光,永遠有著一份難以觸碰而蔓延開去的淡淡的憂傷。愛在希求中的美好,在平靜時短暫的快樂,在現實與幻覺間的彷徨,在無法回到過去或是來到當下的哀傷,此消彼長,都化作了這螢光,若隱若現地縈繞在身旁。無法紀念,又揮之難去。
除了構成小說主題情感的意象之外,村上春樹在這篇《螢》中,還有許多“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村上式”的表達。如開篇用兩個章節寫“我”的住宿生活的周遭人事,粗看頗為繁冗拖沓,似也無有什么意義,但聯系后文便可知曉,這是“我”與直子分開的半年之后再次邂逅時,想努力改變自己與她過往的交流中常有的沉默。無論是形式還是本質,都映證著“我”的世界里永遠住著一個她罷。這種原本動人心扉的細微末節的情懷,卻還是擋不住整篇小說所呈現的扎根于彼此生命的哀傷,使人讀來更覺悵惘。而不管怎樣,《螢》是勾勒出了年輕生命對于愛的理解和體驗,對于這種普適性的情感的憧憬或是懷想,是讀者產生共鳴與感動的本源。雖然本文寫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但如同四年后藉此鋪展開來的《挪威的森林》一般,已經跨越了時間的范疇,成為了一種永恒。當你我都蒼老之時,這些文字還在生命里如同螢火蟲這般,閃爍著動情的微光。
當然,在生命里閃動著的,還有“我”和直子都曾期待的,不說告別的我們的愛情。
那也會是永遠存在的一點螢光罷。
惘然——評東方蝃蝀《傷心碧》
封建時代的女性命運總是可悲可嘆的。雖然各人的身份地位有所區別,在物質生活方面是高低不同的,但是精神上的境遇卻大抵無二般差異,那便是被命運驅使著走向那幽深不堪的傷心處。她們又大都不甘于就此屈服,仍在這個封建時代的夾縫里苦苦尋覓著各自的希求,那多半是沉醉于自己創設的幻境之中的理想主義。若是無有什么意外的福報,便又是命運插手得太緊,擊碎了這些蒼涼的幻夢,終是將她們推向另一個惘然的夢里沉淪去了。
這種宿命之感,深深烙印在東方蝃蝀的中篇小說《傷心碧》的字里行間。雖是上世紀末發表的作品,卻著實為我們推開了一座四十年代公館的沉重的大門,窺見深鎖在名門大家里的女子身上的喜樂哀愁化作宛然一夢。
故事主要描畫了鄔太太與侄女商心碧這兩個女子的命運軌跡。原本兩人無有什么交集,只因鄔太太在大太太離世后給病重的鄔老爺扶正了,于是從上海來到蘇州想找侄女心碧來服侍老爺。幾經周折,心碧便也成為了鄔公館里的一員。這位乖巧伶俐的侄小姐照顧老爺體貼細致,對公館上上下下也都示好有加,對表哥玉蓀也有著別樣的好感。而鄔太太又不斷約束著這個有著少女的天真與超于年齡的玲瓏的姑娘,尤其是斷了她想親近自己兒子玉蓀的念頭,因為這個命根子是要娶名門閨秀來延續鄔家香火的。此時,玉蓀的同學,作為心碧家庭教師而與之命運近似的章世璜的出現,使得心碧對待人生有了更為成熟的思考。當兩人的愛情悄悄萌芽的時候,鄔太太又一反從前,想叫心碧給莫名患上肺結核的玉蓀沖喜。玉蓀不愿害了這個女子,吞生鴉片自殺。手中抓緊著一張張存單、股票的鄔太太想著老爺早逝、兒子自殺的現實,又想著心碧與世璜后來組成了小家庭,心里如這座公館一樣,空落落的……
在這篇小說中,少女心碧的人生無疑還是有稍顯幸運的,沒有諸多曲折要走。因為她的侄小姐的身份與鄔家上下對她還不算差的關照使其沒有經歷太大的風浪。即使后來突遇沖喜一事,也由于有著進步思想的玉蓀的自殺而化解開去了。這就與東方蝃蝀的短篇小說《當年情》中名為三小姐,實為傭人一個的德容的悲劇命運大相徑庭。如果提到心碧的傷心,那便是被鄔太太送去念書時所交往的那群闊小姐的舉手投足使她自卑不已。她也想憑借教育熏陶和鄔公館的背景而躋身淑女行列以擺脫這種世俗的痛苦,卻沒想到這個心念已經成為了她背負的沉重枷鎖。這一點后來卻也被世璜一語點破,這個類似于西方浪漫小說中救世主一角的男子以其相似的生存背景與美好心靈輕叩著少女那趨向世俗功利的夢境,帶著原本已習得看人說話的心碧走向現實中樸素卻實在的愛情。這樣看來,這篇《傷心碧》又不似張愛玲的《郁金香》那般運用了在女子名姓前冠以一個帶有情感色彩的字眼來暗示其命運的手法。若單是圍繞心碧的際遇來表達作品批判封建的旨意,這種傷心畢竟少了幾分深刻的味道罷。
較之心碧的命運,真正被封建思想謀殺的卻是鄔太太。在她人生的價值構成中,地位與財富是不可動搖的中心。因為從一個異鄉而來、默默無名的優伶一步步登上上海灘頭面公館的正室太太的寶座,這一切都是她用盡心力換來的,走到今日怎么會甘心置身世外,不爭取更大的福祉來享樂一生呢。但鄔太太也有憂慮,畢竟大少爺等人也要從鄔家分得一杯羹,雖然老爺過世后名義上她成了最高領導者,如果玉蓀無法為鄔家續香火的話,自己到頭來還是空忙一場。因此,玉蓀是鄔太太的兒子的事實便是次要的了,更重要的是作為讓她的地位固若金湯與財富滾滾而來的那個命根子。而玉蓀得肺病,以及與金家定親的破滅的事實一再打擊著鄔太太的心,以至于她最后將心碧看作還魂草來為他求生。被視為工具的兩個年輕的生命終是反抗了,心碧斬釘截鐵的拒絕與玉蓀以性命相抵的結局又如鈍器般砸在鄔太太的心頭。此時的她不再強大,而是在封建思想的摧殘下卑微、可憐地顫抖著乞求這一切從未發生。可是,她的心早已被無情地掏空了,剩下獨自憑吊時的自憐自艾亦是如此蒼涼。看著心碧最后與世璜雙宿雙飛,安定地過著簡樸的日子,再對照著鄔太太自己急轉直下的命運,怎不使她傷心至極呢。題為《傷心碧》,大抵就是這個意思了罷。
然而,在對命運的最終的認識上,東方蝃蝀筆下的鄔太太較之莫泊桑短篇小說《項鏈》中的主人公瑪蒂爾德還是稍好一些的。后者自始至終并未意識到是封建思想迫害了她的人生,只覺得命運就是一個巧合而已,而她注定是被開玩笑的不幸者。鄔太太的命運似也難以改變了,但小說末了寫她聽到隔壁人家收音機里傳來彈詞《宮怨》的收尾幾句:到不如嫁一個風流子,朝歡暮樂度時光,紫薇花對紫微郎……這分明暗示著鄔太太,或者說是撩撥了她對命運再次回味的心弦。原來,命運不一定真是完全落在旁人手里的,自己作出的選擇亦會有毫發不爽的應驗。人生未必求得一遭花開富貴滿庭芳,而與有情之人相逢又能終成得眷屬,雖不是什么完滿的幸福,亦無須這般惘然長恨了罷。
洗盡鉛華,塵封惘然。時間留下所有的憧憬與懷想,給了愛情。
歲月——評三毛詩歌《歲月》
這世間總有些事物是心有所感卻委實不得見的,而又無法辜負他們與生俱來的想與你我走近的心思。在我們內心版圖的一片極小的荒原上,也會因為那粒飄渺難尋的種子的輕輕一吻而瘋長出各種情愫,將原本的荒涼全部填滿。當你我驚嘆于這種奇妙的不可思議的時候,時間已然悄然先行一步了。是的,那無法觸及的時間在我心里匆匆走了,想來是去赴一場與你的時間交疊的盛宴罷。他無法停下來含情凝望或者促膝談心,他也是要追尋未來的罷。他歡喜人們的后知后覺,而在過了很長遠之后的蛻變為你我的一種永恒的懷想,收下我們心甘情愿捧出的全副情感。若意識到這一點,先前的那些茂盛的情愫便也耗去大半,只為早些留一點凈土給時間寫下的這個難以言喻的詞。歲月。
歲月是什么。她裝飾著我們的夢,還是帶走了我們的心。這些問題都等著你我用一生去答復。現在看來,我們大抵只是當局者的身份罷了,無論是肆意揮霍還是細心檢點,到后來還是會覺得有些可笑的。多年之前,偶爾邂逅了三毛寫下的一篇名為《歲月》的隨想,便歡喜了她。雖然每個人的路途至少有著細微末節的差別,每個人的生活也不能完全依賴旁人來解讀,但這篇文字終是用了只言片語的達觀智慧映照出了歲月的美好情態,消散了屬于你我的那些因為不可知而彷徨的業障。三毛用詩體的形式寫下這些清淡中又不失活潑的詞句,雖然不似真正以寫詩為己任的人兒筆下所呈現的那般情意綿長或是頗有幾分神秘色彩的節奏感與跳躍性,且較之她自己的小說與散文可能真是不怎么起眼的,但在我心中,那依然滿含著這個女子身上一份難能可貴的純粹與溫潤。
此中,有兩段文字是我長記于心的。“成長是一種蛻變,失去了舊的,必然因為又來了新的,這就是公平。”原來歲月不僅吹散了我們不舍的種種過往,還積攢了讓我們可以有些欣喜的未來。這種公平,就是歲月對生命最好的成全。這又使我想起了波蘭作家伊瓦什凱維奇在一篇簡短的散文《草莓》中所說的“每日朝霞變幻,越來越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心性和容顏;似水流年,徹底再造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有所剝奪,也有所增添”,講得也正是這個意思罷。對于那些歡喜沉浸于患得患失的魂靈來說,這些話語大抵會將他們拉回平和清醒的岸上來,然后使之悟得為迎接新的自我而須繼續趕路的生活意義。
另一處則是在末了,“歲月極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想來,我們習慣于對具體的人事進行審美判別,卻委實錯過了串連與帶動他們的整個過程,而錯過了便是不可重來。那可能是我們的心意狹窄了,所以不能苛責歲月給予我們的每一處喜怒哀樂。他們都是過客而已,終將被下一位所取代,這樣的輪回永不消歇。若將世間的所有滋味都嘗遍一遭,細想也是好事一樁。至少是映證著自己真實的活著,這份情感的純粹便是無價的,比及長久停滯于一處而自覺于生發幻覺卻又難以解脫總是要好一些的。這,大概就是歲月極美的一點味道了罷。
是的,那無法觸及的時間在我心里匆匆走了,想來是去赴一場與你的時間交疊的盛宴罷。那末,你將帶著一種怎樣的情感與我一同慢慢地投入歲月的懷抱呢。
在你歡喜的那個時間,那個季節。輕輕地告訴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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