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陳年往事

　　一

　　許亦彰進了咖啡廳，找到位子的時候他那多年未見的姨媽正端坐在那里。她手中的杯子里不斷地往上冒著蒸汽，一條又一條……

　　許亦彰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直視著對面這個女人，十幾年來他沒喊過她“姨媽”，這一次依然沒有喊，只不過性質(zhì)不一樣了，以前沒有喊是沒有機會喊，今天沒有喊是他自己不想給自己機會喊。

　　“真不知道你那優(yōu)越感是從哪里來的！”她瞟了一眼許亦彰，然后放下杯子，像很多貴婦人一樣摸摸自己大衣領(lǐng)上的毛，漫不經(jīng)心地整理著兩團大領(lǐng)子。

　　許亦彰看了她一眼，很不屑地哼了一聲，把頭轉(zhuǎn)向別的方向，心想:“我對你說這句話才對，不就是有點錢嗎！”

　　這么多年以來，他從沒進過那個家門。他總記得小時候每次爸媽吵架媽媽總會抱怨說:“怎么同樣是姐妹，我姐嫁那么好我卻嫁得那么差！我要離婚，我再也不過這種日子了……”這樣的話在許亦彰聽了很多遍之后終于不用再聽了，因為他們真的離了婚，她也真的不用再過這種日子了。

　　小時候，是由于這種巨大的貧富差距，他沒被允許進過那個姨媽的家門，后來，是再也沒有必要了。

　　他從小就無比厭惡這種人，過日子一定要捧著錢過嗎？

　　二

　　“你以為是我要見你啊，”她哼了一聲，朝入口那里扔了一個眼光，冷笑著說:“是你那多年未見的媽舒玉要見你！”

　　許亦彰早就猜到了，只是再次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心里還是無法平靜，他原本打算不來，可他還是想聽聽看那個人有什么話說，帶著憤怒的眼神、難以控制的心跳，他看著這個向他走過來的女人。幾個星期以前，她從他身邊走過，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她穿著白色的羽絨服，手里跨著包，很優(yōu)雅地走過來了。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歲，似乎這么多年都沒有變化過。許亦彰不去看她，怕刺傷了他的眼。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里的包，然后坐在兩個人的中間。看來是又換了一種香水，但依然是那么刺鼻的味道，許亦彰不安地坐著，他討厭這樣的味道。

　　“我兒子都長這么高了……”舒玉看著坐在旁邊的許亦彰，似乎眼睛里飽含著深情的淚水。許亦彰把這定義為做作！

　　“舒玉啊，你這香水是法國的吧？”女人在一起的話題總是那么無聊。

　　“是啊，姐姐一看就是用過的，我跟別人一起出去她們都不知道。”

　　“那說明跟你一起的人檔次沒你高啊！”

　　“姐姐就愛開玩笑，我這衣服再貴，哪里比得過你那貂皮的呀！”

　　“你們不會就是過來比比誰有錢吧？”許亦彰實在不想聽這種無聊的對話了，他看著四周奢侈到刺眼的裝飾，冷嘲熱諷地說。

　　“哪有，你媽媽要走了，想過來見見我們。”

　　“那怎么不請客吃飯啊？”

　　“這不是怕你不好跟你爸說嗎？”舒玉為自己解圍說，又像是在探著口風。

　　“放心，我沒說！”許亦彰立馬聽懂了其中的意思。

　　咖啡也喝得差不多了，這姨媽好像是要走了，“人也見到了，我該走了，約了一個朋友三點半做美容，”她站起來，拎著包，說:“舒玉，去了那兒好好過日子吧，你今天也挺不容易的。”舒玉聽著，像是被姐姐的話感動了一樣，她很勉強地笑著說:“姐，你放心吧！”

　　三

　　“彰彰，媽媽要離開這里了，以后就看不見你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看上去像是真的很難過。

　　舒玉沒有說話，許亦彰也沒有說話，這一刻，聽到她說她要走了，原本以為自己很無所謂，反正這么多年也還是過來了，但他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鐵石心腸，他不說話了，一個字也沒有說。

　　舒玉吸了吸鼻子，說:“媽知道，這些年虧欠你很多，你們的日子過的好嗎？”

　　“托你的福，沒有你在日子好過多了，花的錢都少了。”許亦彰說話時還是那么不客氣，不知道是不想原諒，還是害怕自己心軟。

　　舒玉從包里拿出一個米黃色的真皮錢包，又從里面抽出一張銀行卡，把它放在桌子上，說:“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這里面有兩萬塊錢，這些年我也沒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

　　聽到這句話許亦彰就真的無法忍受了，他絕對不會接受這個人給他的一分錢，當初她為了錢離開，如今要走了又用錢來安慰，他永遠都沒辦法接受。“我不會要的！”他堅定地說:“說到底，還不是別人的錢。”

　　“你怎么能這么跟媽媽說話呢！”舒玉受到了刺激:“我給自己兒子錢花有錯嗎？這不是施舍！你別那么犟行嗎？”

　　“要走就走，就當你從來沒我這個兒子，反正這么多年不管是你還是我跟爸都還是好好的嗎？”許亦彰不想再聽了，他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個人。

　　“你到底要不要？”舒玉像是被氣到了，這么多年了，她一點都不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遷就。

　　她越是這么說，許亦彰越是不會接受，原本根本沒打算要，現(xiàn)在更不可能低聲下氣接過來，就算這種寒冷的冬天里打起雷來也絕對不可能！“不要！”許亦彰看都不看，起身就走，原本剛剛被喚醒的一點點對母親的依戀頓時全部變成煙霧，像是戰(zhàn)場上燃起炮火之后的煙霧一樣。

　　“不要算了，不識好歹！你要是想跟著你那個窮爸過一輩子你就繼續(xù)過吧！”

　　“那也比看到你好一百倍！”

　　這就是他和他的母親嗎？許亦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他不想這么說的，為什么還是說了，天下間還有像他們這樣互相傷害的母子嗎？母親不像母親，兒子不像兒子。這簡直太諷刺了，太可笑了……

　　走出被燈光絢染的咖啡廳，看見厚重的云層，許亦彰覺得外面的光線簡直太讓人喜歡了。他得離開這里，趕緊從這里逃掉！

　　三

　　許亦彰飛奔到學(xué)校，大門已經(jīng)鎖了，他很靈活地翻過院墻，雙腳踏實地踩在地面上。他只知道往籃球場跑，哪怕手里明明沒有籃球，他也要飛奔到那里，似乎只有面對那片空曠的籃球場他才能真的感覺到他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來。

　　他喘著大口大口的氣，一團又一團白霧從他嘴里噴出來，如果不是停下來這么累，他會完全忘記自己已經(jīng)一口氣跑了好幾公里。剛跑到籃球場他就摔坐在地上，重重的喘息聲回蕩在地面上，心臟似乎脫離了身體，在一個他無法控制的區(qū)域里像一顆籃球一樣在地面跳動著。

　　心跳漸漸恢復(fù)正常的時候，許亦彰才發(fā)現(xiàn)，剛才像籃球一樣跳動的其實不是心臟，而是真的有一個籃球在籃球場上跳躍著。

　　“你到底是誰？”許亦彰盯著籃球場上那個人，依然是他，那個黑衣少年，依然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眉眼，很熟悉的感覺。

　　在他標準的投籃姿勢下，籃球乖乖落進了籃框，在球場上跳動著。“我就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在這兒等你。你跑步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

　　許亦彰充滿了疑問，“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這么多？為什么要調(diào)查我？”

　　“因為你是我哥哥，”他們對視著，他的眼睛比他的語氣更給人一種斬釘截鐵的感覺:“我找你很久了——”

　　“開什么玩笑！你有神經(jīng)病啊！”聽到那句話許亦彰已經(jīng)完全相信這個人是個瘋子了，他站起來準備走了。

　　“你的媽媽舒玉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人，他叫張耀光！”從背后傳來這樣一句話，許亦彰停住了腳步，空曠的操場邊立著幾棵光禿禿的樹，他多希望自己的腦袋像這些樹一樣，光禿禿地過這個寒冬，不懂得冷和痛。

　　“張耀光是我爸爸，也是你爸爸。”他見許亦彰站著不動，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就繼續(xù)說:“我叫張持，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我不知道你跟我說這些你編的故事到底想干嘛！”許亦彰把手攤開放在半空中，他的腦子完全混亂了，今天怎么可以這么糟糕！他不敢再去看那雙眼睛了，越看他全越覺得那種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真的是因為他們是兄弟。他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兩步就開始跑起來了，如果只有跑起來才可以什么都不想，他會一直跑下去。

　　“哥！”黑衣少年大聲地喊著:“哥！”他在心里說:“我們還會再見到的。”

　　四

　　今天發(fā)生的事，許亦彰通通不能接受，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白癡，活了快十八年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他坐在院子里一個小角落里，枯草還在地上賴著不走，他死死地盯著地上的草，不敢抬起頭。

　　他恨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就是他的母親舒玉。她給了他生命卻又不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更沒有做一個好妻子，繼然這樣，當初為什么要嫁給爸爸？他回去后要怎么面對爸爸？

　　不，這樣不就代表已經(jīng)相信那個黑衣少年的話了嗎？這不可能！

　　可是，許亦彰、許亦彰，不就是“憶張”嗎？怎么會這么巧？

　　“我一定瘋了，這太離奇了！”

　　突然，他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問個明白。他拿出手機給陸憑發(fā)了個短信，“幫我找到我媽的手機號，盡快！”

　　那雙熟悉的眼睛，原來是這樣的。

　　怪不得別人都說不知道我怎么長這么高的，完全沒有遺傳到爸爸的缺點。

　　……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想，越想越覺得那人說的是真話。

　　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這樣的事實了，但是心里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他一定要親耳聽到，他要真相！

　　手機響了，發(fā)過來一串數(shù)字。他就知道，陸憑不會讓他失望，交給陸憑的事他總能辦到。許亦彰迅速播通了電話。

　　“喂？”電話那頭平靜的聲音表明她早已從剛才的爭吵中恢復(fù)過來了。

　　“我是許亦彰。”他這樣說，是因為他覺得不這樣說她會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你有什么事？”

　　“你……認識張耀光嗎？”

　　“……”電話里的聲音停頓了，這讓許亦彰非常不安，突然那邊傳來一陣笑聲:“別逗了，江天公司的老總誰不認識啊，就你小孩子不知道。好了，我的車要到了，不跟你說了。”電話被迅速地掛掉了，這似乎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