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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原創小說2

動遷

文/胡星

1.

老王家要動遷了。

他家的胖女人買菜回來,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家門,又恨不得挨面墻把窗啊洞啊一切透風的地方釘上封條。她捋一捋自己的胸口,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但她經過樓下圍成一圈”嘎訕胡”主婦團體時,匆匆忙忙的身影已讓人覺著不對勁。

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想,總會天下皆知的,這可是小區里的大事。她只是比別人早知道了。可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好像不把所見藏好掖好,就要失去這個天降的機會一樣。老王老婆從菜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問路的年輕人。二十來歲,襯衫燙得比挺,大夏天的,領帶也和勒命繩一樣系在脖子里。在這種家境實在不怎么樣的居住區里實在少見,胖女人盯著小伙子直勾勾地看了好一會兒。

“阿姨!阿姨?這個小區的居委會在哪呀?”胖女人回過神來,比劃著手指指路,眼睛卻心不在焉地被小伙子的公文包吸引了過去。那是一張不安分的紅頭文件,宋體加粗印著”動遷”這類的字眼。她的臉上開始露出一種近乎詭異的神情,要笑又不笑,要哭又不哭,五官全部糾在一起,眉毛硬生生地被扯出了斷層。

咸魚翻身靠什么?靠動遷啊!她飛也似的奔回家。

稍微晚一些的時候,老王結束了他今天的里程數,挺著他那被小腰包勒得晃晃蕩蕩的啤酒肚回家了。他常說出租就是釣魚,并且慣例地一回家就開始列數今天”宰”到的魚——那些乘客們從哪里”上鉤”,自己巧妙地繞了多少路,又在哪里把他們”放生”。也有遇到精明的乘客而一無所獲的日子,老王便會伴著疲憊與失望的心情回家,一看到她那肥的滴油的老女人,心里又是一團火。可是今天不太一樣,他踏進門就感覺到了空氣里微妙的不同,女人臉上可喜的表情,反讓老王久違地覺著自家老婆子的可愛起來。

“嘿!發什么春呢?”

“嘻嘻!”女人捂住嘴一笑,”沒什么啦!”

“快說!是不是在外面勾搭上什么男人了?”

“你說什么哪!死老頭子!”她推了老王一把,看見老王好像真的動了火似的,女人趕緊把他按回座位上,又張望了四下無人,才湊到他耳朵邊悄聲說起來:”我告訴你啊!我們家,要動遷了!”與女人興奮的聲音不同,老王好像一下子失了神,女人在他臉上看到了那種相同的,詭異的表情,那是窮怕了的人才有的表情。原來自己早上的樣子那么可笑,想到這里,女人又笑了好一會兒,才把來龍去脈細細地說了一遍。

老王聽罷,拍掌直說:”這事準了!八成是準了!”

老王家共有四個人,他們夫婦加上一對兒女擠在十四平方的老舊公房里,過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這轉騰不過身不說,四個人都不敢一齊兒呵氣,怕氣一大把房子給吹倒了!是該挪一挪了,老王想,自己倒霉了這一輩子,也該轉轉運了吧?

老王心里盤算了一會兒,捏一捏拳,咬一咬牙,下定決心似地朝著女人喊:”加菜!”

于是當天晚上,小王和王小妹放學回家的時候,就看見了正在桌上冒著熱氣的油面筋塞肉。”油面筋塞肉啊!”小王心底暗吼了一聲,”一定有什么大事!”小王是典型的王家人,小名”油墩子”,今年才18歲,倒硬是長出了了個180斤的體重來,肥頭大耳和他爸一個模子。這兩父子走在街上,就算隔了一條大馬路,也能叫人蹦出”喲!馬路對面那個是你兒子吧!”的話來。奇怪的是王家的女兒王小妹,看到的人無不說這是他家撿來的才對。并不是出落得比天仙漂亮,女孩子瘦的可憐,五官和臉架子都生得小巧,從小臉色就蒼白蒼白的,像是貧血。可惜小妹就是王家如假包換的親生女兒,盡管她自己也期盼著母親哪天偷偷告訴她她是撿來的,不只是外貌,連性格都和者一屋子的人合不來。嚴格說起來,王小妹才是王家的經濟狀況應有的尺寸,不知道另外那三個人哪偷來的油水。

就拿這一道油面筋塞肉來說吧,王家凡遇好事,桌上必有這道菜。大小王和胖女人都極愛吃,就像現在,三個人把頭埋在碗里,也顧不得燙,嘩啦嘩啦地嚼動著舌頭。吸滿了油脂的油面筋皺嗒嗒地縮了起來,一口咬下去,牙齒拉扯著柔韌的外皮,油亮的肉從開口里幾乎要掉了出來,王小妹看得直惡心。再看看大快朵頤的家人,他們層層疊疊的脂肪和油面筋如出一轍,加之房間又小,一張桌子撐起來四個人一座,就把房子擠得一點空隙也沒有。王小妹覺得自己就像一碗油面筋塞里面忘記塞肉的那一個空殼,天啊!一場噩夢!

“你還吃不?不吃我吃了?”她的哥哥推推她,蠕動著油亮的嘴唇。王小妹把碗一推,連話都懶得說,轉身躺到床上去了。

“老爸!今天到底什么好事呀?”

這總算是問了,老王把筷子放下,咳了幾聲,拿出了點家長的威嚴。小王依依不舍的放下他還沒吃完的半個油面筋,用手一抹嘴聽了起來。

“我宣布!我們王家,要動遷了!”他學著電視里頒獎嘉賓的樣子,說完了夫妻兩個人都不知有多得意。小王呆了,油面筋也顧不得了,結結實實地那么一拍桌子,差點把桌腿給拍斷。王小妹的噩夢也終于醒了,從床上跳了起來,睜睜地望著父母。一窩人又迅速圍到了一起交頭接耳。

“爸!哪來的消息?準不準?”

“這得問你媽,都是你媽的功勞。”

“是這樣的……”王家的女人又來來回回把事說了一遍。幾個人你說一句,我說一句,把事情分析的越來越靠譜,好像那張動遷通知明天就要白紙黑字地貼上了破墻上一樣。他們互相蒙住對方的眼睛,捂住對方的耳朵,說出一句句模棱兩可的句子來作安慰劑。即使是有那么一絲疑惑在心頭略微冒芽,也要即刻扼殺,人窮怕了,有希望也是好的。一家人說得天昏地暗,但終于是要睡去的。挨個去公用浴室洗完澡,話頭像是稍微被澆滅了,這才一個個乖乖閉嘴躺倒在擁擠的床鋪上。

王小妹被母親擠得縮成一團,但她已經習慣,墻壁的堅硬冰冷反而給了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不緊緊貼著反而睡不著。其他她沒什么奢望,自己命不好還能作些什么呢?她那個廢物哥哥,偏偏總是受到父母的偏愛,誰讓自己是賠錢貨?小妹只希望動遷之后,家境略為好一點了,能有自己的一間小房間。她為此輾轉反側起來,少女溫柔的心在美好的期望里釀出粉紅幻想,她開始思考墻壁應該粉刷上怎樣美麗的顏色,房間里應該點綴上怎樣精致的擺設,她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朋友第一次踏入她房間里時那明媚的表情……

這一夜無人入眠。

2.

這照舊是大夏天里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又難得地伴著絲絲微風,一草一木都被照得通通透透。老王索性早早收工,挪了把家里的老躺椅出來納涼。他占得位置可是極具戰略意義的——前不歸老王家那排樓的范圍,后不受下一排樓的管照,頭頂上橫生出一片隔壁小區的大樹蔭——三不管地帶。他搖搖扇子,哼著小曲,幻想著自己是在私人沙灘上曬日光浴的大富翁,沒有一點曠工的愧疚感。老王可是自愿放棄了釣魚的副業!他想想自己的好運氣,竟生出點與人為善的好心腸來,可見人都是先填飽肚子才有善的。

老王家的女人在公用的灶間里邊做飯,別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找她說閑話,她只敷衍過去,也不怎么搭理,倒顧忌起一點沒由來的身份來了。老王家的女人也算是熬出頭了,自從跟了這個窩囊男人之后,別說好日子沒過上,心里的怨也無處訴說,天天看著男人的臉色過日子。她想搬了家之后,起碼能在陽臺上種種花養養草,給生活增加點樂趣。唯獨那個傻兒子不疼不癢的,有的吃有的睡就好了。

說曹操曹操到,小王咋咋忽忽地鬧進門來,身后還跟著兩個人。

“媽!快出來,家里來客人了!”這兩位客人卻也不是什么十分新鮮的人物,只是多年未見的故人。老王家的女人從廚房小小的鐵欄窗望出去瞧瞧,只見一個身材微胖的女人是眼熟的,穿著粉藕色的真絲套裝,大波浪的燙發帶出點老上海貴族的精致味道來,與破敗灰暗的背景極不相稱。

“快去叫你爸,惠姐來了!”老王家的女人急急忙忙放下鍋鏟,油膩膩的雙手使勁在圍裙上蹭了好幾下。”惠姐怎么回來了,快里面來坐!”王媽伸手搭住女人的前臂、熱情洋溢地引著路,也不知是這上等的絲綢太過順滑,還是女人故意讓了讓,王媽粗糙的手掌滑脫了,又被那金燦燦的手鐲晃了眼,也就沒太在意。她在那間小破屋子里搗騰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挖出擺放兩張凳子的空隙來。

“惠姐,家里小別嫌棄,來,這邊坐。”王媽打量起女人身后的小青年,他進門的時候微微彎下腰,擠在腳下小小的空間里顯出點可愛的手足無措。

“小杰已經長這么大了呀?現在工作了吧?”

“王阿姨您好!”帶著格外爽朗的聲音,小杰把凳子向王媽那里挪了挪,”我站著就行了,阿姨您坐。”

“這孩子真懂事,惠姨您可有福氣了!”兩人便有一句每一句地拉起家常來。十幾年前,當惠姨還是小惠的時候,兩家之間就是鄰居。那時惠姨剛離婚,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個剛四歲的孩子生活也不容易,彼此之間也時常互相照顧。可是沒幾年,兩家各自的境遇突然發生了質的變化。惠姨再嫁了,對方是個開公司的有錢人,比惠姨大了十幾歲,母子倆搬去了位處市中心的新家。老王卻從工廠下崗了,又適逢剛上學的兩個孩子最需要用錢的時候,王家的經濟越來越捉襟見肘。幸虧惠姨托關系給老王找了份出租車司機的工作,好不容易才把兩個孩子拉扯大,王家對惠姨自然是感激的。如今這一小棟樓里,鄰居也換了三四茬,唯有這兩家最親。

從很久以前開始,小妹就開始故意拖拖拉拉地,為了甩開那丟臉的哥哥獨自回家,只有母親沒有發現兄妹之間那搖搖欲墜的情親。

碰巧王小妹放學回來,低著頭靈巧地扭動身體穿過狹窄樓道里的各種障礙。”嘿!你未來老公來了,快去看看!”小王從廚房里竄出來,嘴邊還留著偷吃時沾上的醬料,小妹腦子里全神地想著語文老師所講的希臘羅馬神話中《伊卡洛斯》的故事,吱也不吱一聲地飄過去了。

“伊卡洛斯為救父親進入迷樓,數晝夜不得出。父親說,只有飛出去。于是找來蠟和羽毛造成的翼,父親又囑咐: 必須在半空中飛行。你如果飛得太低,羽翼會碰到海水,沾濕了會變得沉重,你就會被拽在大海里;要是飛得太高,翅膀上的羽毛會因靠近太陽而著火。伊卡洛斯不聽,直飛太陽,翅膀脫落,最終落海而死……”王小妹想,自己房間的風格還是白色為主好了,和希臘神殿一樣也不錯啊!而當她抬頭的時候,仿佛就看見了夢中的希臘王子。

那個童年時一起瘋一起玩的小杰哥回來了,他長高了好多,房間里偶然灑下的午后陽光將他側臉的曲線勾勒地格外明晰。小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向一屋子的人打招呼,小杰的笑容在她眼前溫柔地展開,又像河流一樣平緩地流進她心里。小妹仿佛能聽見齒輪在她耳邊轉動的聲音,她開始相信,某種在她心里的東西確實要改變了,她將永遠只為一個人綻放,要脫胎換骨了。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話題的內容卻讓小妹有點吃驚了。

“小杰真是一表人才!你剛說他在什么公司工作來著?投資……”

“投資發展公司!不過是他爸開的小公司,不值得一提。”

“惠姨真是謙虛了,看你和小杰這一身的派頭,我想啊,我們家小妹要是能嫁這么個男人,肯定是一輩子吃喝不愁了。”老王家的女人從喉嚨里發出那種扁扁的、尖銳的笑聲,浮腫的臉上堆疊出獻媚的表情。

“媽!你說什么呢?”小妹推了王媽一把,可是又不急急地要走。

“看!小姑娘還害羞了呢!”

被王媽這么一說,惠姨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把王小妹打量了一遍。畢竟是窮人家的孩子,瘦得可憐,雖然臉還看得過去,卻被迫地帶著點窮酸氣。”你別說,小杰和你家小妹倒真是挺般配的。”

“你可別說,我們老王家可真是要轉運了……”

那邊說的火熱,這邊樹蔭底下老王照樣靜靜地搖著扇子。

“你惠姨來了?”

“嗯,他兒子……也來了,媽……媽讓您過去呢。”小王撕扯著嘴里剛從灶臺上偷來的醬鴨腿,別人家的東西總是格外香嫩。老王看著兒子突然冒起火來,一腳踹上去,揚起的沙土灰茫茫的,卻被小王避開了。好靈巧的胖子!

老王不喜歡這個小惠,男人的世界里簡單暴力,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自己得不到的最好毀滅——特別是小惠這樣美麗聰慧,讓你得不到又毀不掉的女人——只有恨地咬牙切齒。起初老王佩服小惠,一個年輕女人有帶著孩子凈身出戶的勇氣和本事著實不容易,就更加叫人想征服,即使是卑微地如老王一樣的男人也想給自己找些樂子。老王籌備了一個多月,卯足了色膽請小惠吃一頓飯,沒想到這頓飯上小惠的手也沒叫老王摸著一下,幾個鐘頭里看也沒看老王一眼。老王原以為這樣虎落平陽的女人是很好搞到手的,這一下來銳氣就被挫了一半,沒想到更厲害地在后面。八成是小惠指使的,他那個一向乖巧靦腆的兒子調皮地把整一扎啤酒打翻在了老王褲子上,這就足夠讓他難以解釋了,他還得巴巴地花幾百塊把帳結了。這簡直是人生里最大的恥辱!

總之他就是恨小惠和她的兒子,霸占著三不管地帶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確認小惠母子已經出了小區門又拐了幾個彎之后,才惺惺地回屋睡覺。

“今天那個女人來你和她說啥沒?”老王覺得自己的女人今天特別興奮似地,翻來覆去睡不著

“沒說啥呀?就拉了些家常,她兒子和我家姑娘挺配的,對了,還說了動遷的事……”

“你說動遷的事了!”

老王這急地一跳起來,房子震了三震,又把左鄰右舍的鄰居們都鬧醒了,一整棟樓燈火輝煌!

3.

小杰牽起小妹手的時候,她慌張地想起來出門的時候沒有在手上涂點手霜什么的,現在那雙常常接觸洗潔精的手一定粗糙極了,夠怪母親老讓她做家務。然后一團溫暖在她掌心里化開,化開。已經是夏天的末尾,轉眼就要到秋天了,地上零星地掉落了幾片早落的葉子,綠色夾雜著漸變的紅,踩上去發出咔擦咔擦清脆的聲音。這樣的約會在數月間并不是第一次,這次卻格外讓人沉浸。

兩個小時前,小妹還在家里睡著大懶覺,然后小杰母子突然造訪。惠姨像是特意上門來有事商量,便讓小杰帶著王家兩兄妹出去看電影了。這可算是讓小王逮找了溜出去玩的機會,剛出小區門口就把親愛的妹妹扔給未來妹夫,自己鉆進網吧了。

小妹其實不太記得剛才電影的內容。散場的時候小杰問她好不好看,小妹也只是略點一點頭糊弄過去。現在回去怕是大人間的事情還沒商量完,小杰提出去公園逛逛,就變成了現在這樣讓人緊張尷尬的情景。變換季節的傍晚里,一陣涼風吹過還是足夠慎人的,小杰把手又握緊了一點。

靜謐的公園,暖黃的街燈,一陣微風,氣氛似乎被渲染地過分美好。

“小妹,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像父親的一個傀儡……名義上是投資公司的老板,其實公司里的人根本不聽我的。父親強制為我安排了一切,就連女朋友也決定了是他生意伙伴的女兒,我根本不喜歡!你知道的,我……”小杰好像害怕太過唐突而停頓了一下,”所以我想靠自己做出一點事業來,不靠我父親的力量,出人投地。”當小杰說出這樣一番話的時候,小妹覺得自己那孤獨的靈魂找到了一點依靠,她一度的厭惡家庭的心理似乎得到了某種肯定。對!要出人投地!要改變命運!小妹暗暗下定了決心。

小杰的步伐突然停頓了下來,他眼中盛氣凌人的光換做了一片無盡溫柔。小杰從口袋里摸出一條項鏈,銀色的鏈子也被街燈照得暖暖的。“小妹,這個送給你。”他為她親手戴上,就像所有偶像劇里演得一樣。

被小杰送回家后,小妹才知道她被父母“賣了”。她第一次這樣感激自己貪圖利益的父母,如此迅速霸道地把她預定給了惠姨。其實惠姨今天來的目的,是問王家借錢的。誰說窮人家沒儲蓄?要知道錢從來都是省下來的。老王這兩年為了兒子將來讀大學和娶媳婦兒,死扣死扣也是酬了十萬左右的錢。怪不得說人不能露富呢,聽了有動遷這等事,就連這樣衣食無憂的上等人也得變著法子來撥弄你的錢。

惠姨敲門的時候,老王一家子還處在雙休日大好的懶覺中,吵得老王一個翻身把胖墩兒子摔到了地上,惹得天花板上掉下細密的灰塵來。家里的小孩子們很快都被打發出去了,一來挪開了地,二來方便大人說話。惠姨是有備而來的,進門便先撂下了幾大盒人生鹿茸虎鞭,配上整條的黃金葉天葉煙并些好酒、好茶,以至于美容美發卡都有,安排好了哪些給小王補身體、哪些拿來給老王享受享受,又囑咐了王家女人得對自己好點,把兩張嘴釘得嚴嚴實實。

這回老王可沒跑掉,惠姨坐在房間的這一頭,老王就坐在對角線的那一頭,房間里彌漫著嚴肅的氣氛。

“惠姨這次來……可有什么事啊?”

“的確是有事,就是太麻煩你們了,不好意思開口……”

“有啥事就痛快說唄,別磨嘰!”老王在墻角翹著腳,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道。

“都怪我那個不懂事的兒子,非和他爸打什么賭,說什么這個月里能做成多少多少業績……”惠姨頓了頓,微嘆一口氣,又扯了一通父子倆關系不和睦的家常,再說回到正題來:“你看現在,不是在這個月末的節骨眼硬生生得差了十萬多塊的指標嘛!我說什么來著!”說著便從包里掏出一沓子厚厚的紙,“實話實說,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你們有沒有興趣……”

“沒有!別動我們家錢的主意!”老王急得紅了臉!

“說什么呢!老頭子!人家也是幫過我們的,你先聽惠姨說完啊!”

“老王你別急啊!我不是要坑你們家的錢,我只是想讓你們給我做個假交易,只要你們的錢到我們公司里的帳過一過,我第二天就提出來還給你們!”

“不行!不要!”老王猛地站起來,弄倒了椅子,像要撲過來似地。

“行行行!我也不是非要你們怎么樣,我只是留點資料給你們看看,這個投資項目的確也是能賺錢的,我想著是能幫你們。”老王氣呼呼地抄起車鑰匙奪門而出,可把惠姨嚇地不輕。

“你別管那個瘋老頭子,小家子氣的,你和我再細說說。”老王家的女人饒有興趣似地翻閱起厚厚地資料來。

惠姨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早已冷掉的茶。“沒事!老王的脾氣我也是知道的。你說現在這個物價水平,過兩個月你們就算動遷了,動遷那點錢可能還買不到什么房子,還得自己貼。再說,你兒子不討老婆了?那可都是錢!你也別看我們日子好過,我只想著將來我們小杰能娶到你家閨女也就不錯了,我們兩家也算親上加親。”

“太好了!我也是這樣想的!”

看著王家女人欣喜的神色,惠姨也像來了勁似地,“以后小王畢業了,我再讓小杰給他在公司里安排一個職位,那你們兩個就一輩子無憂了。”

話題越發地沒有邊際起來,絮絮叨叨直到中午,那一疊資料倒是被研究透徹了。小杰送王小妹回家,又被兩位家長打趣了一番才依依惜別。王家女人觀察著自己女兒的神色與往常略有些不同,嘴唇似笑非笑,眉間似蹙非蹙,羞澀中略帶著點興奮的竊喜。再看到女兒細瘦的脖子里閃閃發光的銀鏈子,像母狗叼起崽子后頸的嫩肉一般扯過來,捧在手里擺弄賞玩了半天。

“這是小杰送給你的?”銀鏈子隨著不同的角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她在心里又暗自夸了一遍惠姨的為人。

“是的呀!你快放開,我疼!”

“看來我有的忙了。”

“忙什么?”這倒把王小妹說得摸不著頭腦

“給你準備嫁妝呀!”

“媽你說什么呀!”小妹被她媽嘲弄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生氣似地跑開了。

晚上老王回家的時候,仍氣惱著早上發生的事。更加上一天里家里也沒來個電話,兒子、女兒、老婆倒是生龍活虎地坐在飯桌前邊,反倒自己像個死人一樣。

“哼!”他冷笑一聲,把車鑰匙往桌上“鏘”地一砸,桌上的小鐵碗都被砸出個坑來。

老王女人見著老頭子的臭脾氣又上來了,趕緊伺候著他脫了外套,到飯桌前大老爺似地坐著。今天的米飯較往日略有不同,除了格外的清香,飯粒間還夾雜著星星點點金色的碎末。那是早上惠姨送來的不只是松茸還是什么的野菌,這樣好的食材,自然不敢單成一道菜端出來三兩口瓜分完的。王家女人挑了一顆最小的,細細的切成丁子,拌在米飯里一煲,野菌天然的清香全給米飯的熱氣釣了出來,飯粒的潔白和菌粒的金黃格外誘人。老王再看一眼旁邊的小玻璃杯里純凈透明的液體,他小心的舉起來嗅嗅,果然是醇厚的酒香。老王仍不信,抵在唇間舔了一口,還真是茅臺!這下老王的氣可順了,悠哉悠哉地喝起小酒來。

直到天摸黑,王家女人看老王心情不錯,才看準了機會和他商量起惠姨的事來。

“你和小惠怎么像有仇似地呢?”

“我就是看不慣有錢人怎么了?”老王邊說著邊重重地翻過身去。

“你也看得出來,小惠這次是真的想幫我們的。再說了,這錢是拿去投資,又不是拿不回來了。我研究過了那是保本的。馬上就動遷了!你還擔心什么!”

“我們就剩這點錢了你搗鼓什么!敗家娘們”

“我搗鼓!”王家女人像被戳了脊梁骨,從床上急跳起來,“你不想想我是為了誰!跟你這么多年,你說我過過幾天好日子!”兩孩子第一次見媽這樣生氣,都裝睡著了不敢喘氣,平常一貫的隱忍在這一刻完全爆發了,“我這不是為了你兒子、你女兒嗎!”

“好好好!我知道你為了家里好,快別鬧了!。”

“我和你說,人家小惠都保證了,以后不管你兒子什么出息,將來在公司里給他一個職位!都幫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領情!”

老王家大半夜地不安生,鬧得樓上也不安生,狠狠地拿腳跺著地板,天花板上又落下一陣灰來。“你快躺下,我答應,我答應好了吧。”老王費好大勁才把胖女人按回床上。

“王夫賣女”的戲碼轟轟烈烈地上演了。

隔天一早,老王兩口子就在銀行門口等著開門,把積攢了一輩子的錢給取了,又轉手交給惠姨,便安心等著動遷的消息了。

4.

昏暗的網吧里空氣混濁、煙霧繚繞,泛著慘白光亮的屏幕之前,一具具男男女女軀體機械師地點擊著鼠標。他們的眼神一樣混沌,靈魂一樣麻木,這是一個腐爛的巢穴。伴隨著悲壯的音樂,小王摘下耳機,又一局游戲輸了。他四周看看,腦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幾點,也不知道自己在電腦前玩了多久。他只是煩,家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整天大吵大鬧的。沒錯!自從那個惠姨來過他們家之后,不!應該是自從老媽聽說要動遷之后,一切都變了。

王家把錢拿出去之后的一個星期,就再也聯系不上那個惠姨了。開始王家只以為是有什么變故,可是按著名片上的地址找去公司,卻發現根本沒有這間公司。老王這才恍然大悟,去報了警。據警察的話說,這已經是他們這個月接到的第三起報案了。那個“小杰”其實根本不是惠姨的兒子,只是她找來的搭檔,惠姨當年再嫁的男人就是個整天靠騙錢混吃等死的流氓,兒子十幾歲就得病死了,老騙子也死了,她還得靠這行吃飯。一開始只是騙騙小錢,抓進局里過,可是看她年紀也大了,關了半個月又放出去了。看來這次她是想干一票大的收手,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卯上了老王家。

小王摸摸褲子口袋,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銅板,百無聊賴地打消了玩下去的念頭。他走出網吧,陽光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也不是沒有知覺的人,可是出了這樣的事,他也無能為力。每當事情發展到超過他能力范圍了,小王會給自己畫下一個準則即什么都不做,上天會安排好的。久而久之,他成了眾人眼里的傻子,但小王自己卻很享受這樣的感覺,你們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我都明白。

小王一遍遍回味著自己的人生哲理,到家的時候,工程車上的大鐵球殺得正歡,像一股肆虐的風暴一樣摧毀著磚墻瓦礫。小王想著,要是開車的人一晃神把自家房子也砸了才好。所謂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王家的地塊是要為了拓寬馬路而動遷,倒霉的是市政規劃直拆到他們后邊的一排就不再前進了。只剩下老王家的一排房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王家最后的希望也隨著那張永遠貼不到自家門口的白紙而流產了。

老爸老媽還在吵吵鬧鬧。老頭子好像喝多了酒,趁著脾氣要動手打老婆。妹妹一個人縮在墻角,自從那間事之后,她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她開始覺得自己窮酸丑陋,她把全世界的敏感和悲哀都一并承受了下來。

“敗家娘們你!我叫你不要弄什么投資吧!你就是不信!”

“我這不是為了我們家好嗎!誰知道認識了十幾年的人會這樣!”

“呸!我抽死你!”

罵聲、哭聲、耳光聲、拳頭聲、摔杯子聲、摔椅子聲、鍋碗瓢盆清零哐啷亂起八糟,打人的只管打,還手的只管還,縮在墻角哭得只管哭,在一旁看熱鬧的只管看,活生生湊了一出全武行京戲來。

突然天上一聲驚雷,老王應聲倒下!

一行人又吵吵鬧鬧地把他送去了醫院。也不知是惠姨的假酒喝多了,還是急火攻心,老王被醫生診斷出肝癌晚期,沒得救了。老王哪經得住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人是完全垮了,把自己嚇個半死。

躺在醫院里不到半個月,老王已是彌留之際了。這天晚上一家子圍在老王身邊,四周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老王的眼睛瞇開一條縫,費力地打量著四周的人。他的四肢早已癱軟無力,護士把她垂在床邊的放回床上又掉下去,撿起來又掉下去。

王家女人死肉一樣地坐在墻角,她不知道老王死了后家里該怎么辦,兩個孩子還張著嘴要吃飯呢!她又開始感嘆生活的不幸,老天對自己不公,她已一無所有卻還要從牙縫里剝奪她最后一點東西。是命是命,活該活該!她忽然覺得死是一種解脫,老王躺在床上是這樣的安詳,你看,他不是一聲不響地的嗎?

周圍其他病患家屬和來往的護士都避忌著王小妹,她已經半個月沒有洗過澡洗過頭了,油膩地結塊的頭發遮在她的臉上。她看著周圍人鄙夷的眼光,又摸摸自己脖頸里腿色發銹的鏈子。她的自尊心早已被磕地一點不剩了,固執地以為只有聞得到到自己的令人作嘔的體味,才有那么一點點的安全感。我就是一坨垃圾,小妹想,這就是我活著的證據。

床上的老王忽然一陣掙扎,身體劇烈地飯弓著,他那干癟的身體活像一知被抹了脖子放血的、垂死掙扎的雞一般,扯掉了罩在嘴上的呼吸機,從嘶啞的喉管奮力里擠出最后一絲詭異的聲音:“還我錢!還我錢!”如此一來,才咽了氣,撒手人寰了。

(結局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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