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回府

　　“不，爹爹……”“娘親，別走?！薄按蟾纭被杌璩脸林?，一個接一個的惡夢，將梁紅玉緊緊纏縛，一會兒是爹爹被押上刑場，她拼命的喊叫，拼命的想要沖過去，可擁擠的人流一道道的涌過，將她推離開來，越離越遠，她只能遠遠的看著劊子手已高高的舉起大刀，爹爹卻猛的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嘴唇蠕動著，似在喊著玉兒，陽光照在大刀上，折射出一片耀眼的刀光直向她刺來；一會兒是大哥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他的眼睛從發隙里露出來，睜得大大的望著她；一會兒是娘親低著頭直向梁府外走去，她追在后面喊叫著，可娘親聽而不聞，亦不回頭，反倒走得越來越快，她喊著追著，可怎么也追不上……

　　“玉兒，你醒了。”梁紅玉努力的將眼睛睜開些，卻什么都看不清楚，頭沉重得似不是自己的，連轉動一下都很艱難，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象有兩把鉆子在使勁的鉆著，尖銳的痛感讓她不由緊皺著眉頭，雙手將頭部死死抱住。

　　“玉兒，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撫在她的額上，帶著冰涼的觸感，讓她的頭疼有了些松動。眼睛也漸漸適應了些，看室內的光線，應該已是天光了，這是哪里，我怎么會在這兒，梁紅玉心中一片茫然，抬眼向上瞧去，只見一雙滿是血絲的俊目正焦急的望著她，那張原本俊美非凡的臉龐，如今顯得有些憔悴，臉上也滿是擔憂之色。燕大哥，梁紅玉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腦海中如電光火石般，昨晚之事一幕幕浮現，將她再一次拖入那痛苦的無底深淵。

　　燕云飛看著梁紅玉眼中再次浮現出痛苦之色，心不由跟著向下沉落，摸了摸她有些滾燙的額頭，暗自嘆息一聲，輕輕將她抱起靠在枕上，到桌邊拿過剛剛煎好的湯藥，坐回床邊，舀了一勺吹了吹，向梁紅玉嘴邊送去，梁紅玉直是眼神怔怔的看著前方，也不理他?！坝駜?，大夫說你感染了些風寒，須仔細調養，來，將藥先吃了，很快會沒事的。”燕云飛輕言細語的哄著，梁紅玉仍如石雕一般，既不說話也不張嘴?！坝駜海悴恍奶圩约海矐胂肽隳镉H，她可還在家中等著你盡早回去?！蹦镉H，是啊，娘親還在等著玉兒，還有嫂嫂和士林，他們都在等著玉兒，玉兒答應了爹爹和大哥，要照顧好他們，玉兒怎么能言而無信，怎么能在此時病倒，不，我要回去，我要馬上回去。

　　梁紅玉終于將頭轉向燕云飛，定定的看了看他，伸手接過藥碗，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在低頭的剎那，一些淚珠滾落進湯藥里，轉瞬不見，只那苦味更甚了，猶如黃連順著喉嚨只浸入了五臟六腑。燕云飛在旁悄悄松了口氣，梁紅玉喝完藥，將碗遞給他，開口說道：“燕大哥，我想回去。”聲音嘶啞，帶著重重的鼻音。

　　“可你身體……”

　　“我沒事，我想回去?！绷杭t玉堅持著。

　　“那我去雇輛馬車？”梁紅玉點點頭。

　　不到半個時辰，燕云飛就垂頭喪氣的回來了，原來歙縣剛經過幾次戰亂，街上蕭條得很，別說找輛馬車，連匹馬也找不到。燕云飛本欲勸梁紅玉休息一兩天將病養好些再走，可一看她堅持的眼神什么話也說不出口，最后只好說若要走，須一切聽他的。

　　梁紅玉已趁著燕云飛出去時將昨晚穿的兵士之服換了回來，身體還是很虛弱，動一下眼前直冒金花，燕云飛忙拿出剛從街市上買的大斗蓬披在她身上，將她身子緊緊裹住。兩人結賬出門，小二已將馬牽至門口，燕云飛將梁紅玉扶上馬，自己也跳上來，將之攬在身前，梁紅玉俏臉微紅，似想說些什么，最后只是低著頭，將身子縮了縮藏進斗蓬里。燕云飛將另一匹馬繩拽在手里，打馬向城門而去。

　　這日是個陰天，天色暗沉，不見一絲陽光，北風呼嘯，將路人吹得步履匆匆，只恨不得將頭都縮進脖中去，兩人也不知此時是什么時辰，只猜測應還未過辰時。來至城門口，守城的將官還是昨晚見過的張校尉，那張校尉竟還記得他們，當下笑道：“小兄弟，怎這快就要離開了？”燕云飛抱拳回道：“家姊全家已逃離此處，聽其隔壁店家說是投了遠方親戚，諒應無事，在下須盡快回去告之老母，好叫她放心?！薄班?，當應如此。令妹是否有些不適？”“小妹見姊不在，甚是擔憂，一宿未眠，沒些精神，倒叫校尉見笑了。”“呵呵，不妨，不妨，那小兄弟早些回吧。”“校尉，回見?！眱扇斯笆只e，燕云飛自出城去了。

　　燕云飛控制著馬速，自是不比來時，走了約一個時辰，才不到二十里左右，正行著，忽聽后頭一騎飛趕而來，來人還邊喊著：“燕兄弟，燕兄弟?！毖嘣骑w耳力甚好，已聽出是石頭的聲音，忙勒馬轉頭，停于原地等候。不一會兒，石頭已沖至眼前，大冬日的，竟跑得滿頭大汗，也不等馬停住，就騰空躍起離了馬背，燕云飛也忙跳下馬來。石頭來至兩人面前，急道：“小姐，燕兄弟，我從兄長處獲悉了一些消息，忙趕至客棧，在客棧里見了燕兄弟的留書，又急忙追了過來，幸好，你們走得不遠，還不至誤事?！毖嘣骑w見石頭神情凝重，也知事情緊急，忙將梁紅玉從馬上扶下，找了處避風處，三人細細傾談。原來石頭昨夜送兩人回客棧后，又溜回了縣衙，縣衙如今已是先鋒營的主營，他兄長也居于此處，今兒一早他兄長就被叫走，說是有重要軍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他本是無意問起，他兄長竟偷偷告之他，說是童大人在浙江已懲治了好些官吏，只要是抗敵不力的、有意懈怠的、延誤軍機的統統加以治罪，更不消說那投敵叛敵的，其中重者滿門抄斬，輕者亦是抄家流放，而劉都虞候已著先鋒營上了札子，快馬送于童大人處，不日只怕批復就將回轉，兄長說此次先鋒營諸人都不能幸免，或罰俸或降職，不一而足，至于主責之人，只恐家人都要獲罪。石頭聽至此處，已知兄長是故意透露于他，也顧不得再隱瞞，直接從軍營沖出，欲告之小姐，好盡早做些準備。

　　梁紅玉聽此，心中原本無望如今更至絕望，如一柄重錘敲打在胸口，將一顆灰敗的心擊打得支離破碎，本就虛弱的身子直向后軟倒，臉上也浮現一抹異樣的酡紅?！靶〗悖俊薄坝駜菏芰诵╋L寒，雖喝了藥，身子還有些弱，唉?！毖嘣骑w想起大夫說要寬心靜養，可叫她如何寬心。石頭有些擔憂的看了看：“小姐還須打足精神，將病盡快養好，梁府諸事還等著小姐定奪，我出來頗久，也要早些回去，小姐，燕兄弟，石頭在此別過，望他日有緣再見?！绷杭t玉掙扎著從地上站起，向著石頭深深一禮，滿懷感激的說道：“石大哥，你對我梁府之恩，玉兒銘記在心，永不敢忘，請石大哥受玉兒一拜?！闭f著已跪于地上，向石頭瞌下頭去，那石頭驚了一跳，忙躲至一旁，上前將她扶起，口中急道：“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將軍待我如手足，我不過舉手之勞，也不能救梁家于危難，怎敢以恩人自居，小姐這是要愧殺我等?！比艘酪老e，石頭自回歙縣不提。

　　梁紅玉勉強吃了些干糧，喝了幾口水，竟不顧燕云飛的勸阻，自乘一騎，如來時一般，打馬向回路狂奔，燕云飛知她心急回府，也只得嘆息一聲，緊隨其后。沿途田野荒蕪，幾蓬雜草不時晃入眼中，官道旁高大的樹木上，葉子落盡，只余枝干孤零零的伸向天空，仿若是向蒼天祈求著什么，路上也不見行人，到處呈現的都是一派荒涼的冬日景象。

　　至傍晚時，路過一個小鎮，燕云飛本欲到鎮上歇息一晚，明早再走，可梁紅玉說什么也不同意，只說自己已無事，趁還有些光亮還可再趕些路，不若到前邊有村莊人家再借住一宿，燕云飛拗不過她，只好在集市上買了些干糧，兩人繼續打馬前進。

　　冬日的傍晚說黑就黑，兩人走了不多時，天就完全暗了下來，空中只有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月兒并沒出來，又是一個星光黯淡的夜晚，寂靜的官道上只有單調的馬蹄聲，似踏在大地的心臟處，既沉悶又沉重。燕云飛憑著記憶想了想，此處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兒，想要找到有人家的莊子還得走上好幾個時辰，不過前面不遠處到是有處樹林子，也許可以去那里歇息一下，這樣一想，將馬緊催幾步，趕至梁紅玉身邊，說道：“玉兒，前面有處樹林子，不若去那里歇息一下再走如何？”那梁紅玉也不知聽沒聽見，也不理他，跨下的馬仍保持著原有的速度向前跑著，將她的身子顛得一起一伏的，燕云飛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出了一絲異樣，當下心一驚，暗呼一聲“不好”，呼聲還未出口，只見前面梁紅玉已如物品般從馬上摔落，落地后仍是一動不動，燕云飛忙跳下馬，奔過去一看，只見她牙關緊咬，臉現菜色，眼眸緊閉，竟是失去了知覺。燕云飛心下大慟，將之抱于懷中，眼淚再也忍不住的滴落，晶瑩的淚水滴在她失血的嘴唇上，仿若清晨的露水一點點的滋潤進枯萎的花心里。

　　林中畢剝的柴火被風吹得忽左忽右，映得人影亦忽上忽下起來。梁紅玉恍恍惚惚的從夢中驚醒，只覺全身暖洋洋的，如睡在家中溫暖的錦被里，身子輕松了許多，人也有了些精神，不覺抬眼看去，卻不想正巧巧的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瞳里，那眼瞳正一眨不眨的看著她，帶著些擔憂、憐憫，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情意，仿佛一把畫工的刻刀，正將她一點點的刻畫進心間，她不由一時呆怔?！八蚁牒人??！绷季?，梁紅玉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輕咳一下，低聲輕喚?！坝駜海摇恪?.醒了？”一抹紅云飛上燕云飛的俏臉，他似是被抓了現行的小偷，竟有些結巴起來。梁紅玉這時才發現自己竟整個的躺在燕云飛的懷中，原來夢中的溫暖竟是他所給予的，心中雖有些羞色，但隱隱間也有些喜悅升起。

　　燕云飛將梁紅玉扶起，將其身上裹著的斗蓬緊了緊，才去行李旁拿來水遞給她：“你剛從馬上跌下來，我，真害怕，只恨自己為何慣得你如此任性?！甭曇糁型钢焸洌氐酶喔畹膮s是滿滿的關心和愛意?！把啻蟾纾駜鹤屇銚牧恕！绷杭t玉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卻能聽出她的歉意。燕云飛忍不住伸出手，將她小巧而柔軟的小手握在掌心，柔聲說道：“玉兒，你記著，不管何時何地，不管你遭遇了什么，你的燕大哥會永遠在你身邊，會護著你，守著你，一生一世，不離不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