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喂，你怎么又在打游戲？”夏婷推門而進，對著正打得熱火朝天的郭文軒問道。

　　　郭文軒戴著耳麥根本不理睬她，依舊大喊道：“快！快！快！干掉它！”

　　　“你和誰說話呢？”夏婷走到他的旁邊，左看看右看看，才發現他在對著麥克風說。

　　　她看看電腦屏幕上一群亂七八糟的小怪獸們圍在一起打來打去，不時有刀劍摩擦撞擊的火花。

　　　郭文軒的左手用力地敲擊著鍵盤，夏婷都懷疑這是不是他的筆記本，完全一副敲壞了也無所謂的樣子。他的右手不停地點著鼠標，速度之快就像是自動縫紉機在縫衣服，一砸一砸一砸的。

　　　“這是人的手指頭嗎？怎么可以點的這么快？難道不會斷嗎？”夏婷彎下腰，將頭伸過去，仔仔細細地研究著郭文軒的食指，想看看他手指的構造與自己的有何不同。

　　　長長的頭發垂到郭文軒挽起袖子的胳膊上，弄得他一陣癢，他一扭頭，對著夏婷不耐煩地說：“喂，你干什么呢？別打擾我玩游戲！”然后繼續瘋狂地敲擊著。

　　　夏婷站直身子，對他使勁地翻了一個白眼，翻得眼前都冒金星了。

　　　“我偏打擾你！我偏打擾你！”夏婷雙手叉腰對著他的耳朵大喊。

　　　“你他媽的干什么吃的！讓你打它??！我靠！你他媽的快點上！”郭文軒突然一陣破口大罵。

　　　夏婷被他突然的大叫嚇了一跳：“天??！嚇死我了！怎么會這么投入！”

　　　夏婷最終放棄了打擾他的計劃，她往郭文軒軟軟的床上一坐，翹著二郎腿，用手托著腦袋，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郭文軒的表情非常嚴肅，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像揉成一團的廢紙又展開的樣子。他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仿佛都立起來了，似乎處于高度警備狀態。

　　　印象中的表哥，從來沒有這么認真過。夏婷奇怪地想著。

　　　他好像做任何一件事情都不使出全部的精力，從小到大，至少在吳嵐的印象中是這樣的。做老師布置下來的作業，從來不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完成，在夏婷還一筆一畫地寫著漢字的時候，他早就出去踢球了，本子上的字跡又亂又潦草。讀老師要求看的課外書，厚厚的一本書就只是跳著翻了幾頁，夏婷才看到四分之一的時候，他早就把書丟到一邊對他媽媽說看完了，然后拿著水槍跑到院子里噴水玩了。

　　　所以郭文軒的母親總是對他說：“你看看你的表妹夏婷，從小學習成績就那么好，老師布置的每一項任務都認真完成。再瞧瞧你，玩物喪志！什么時候能夠認真一點?。《嘞蛳逆脤W習學習！”

　　　如果他母親此時看到他打游戲如此認真的樣子，估計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夏婷想。

　　　夏婷往后一仰，躺在床上，突然后背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

　　　她坐起身，看到了郭文軒的手機。

　　　她扭頭看看他，還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樣子。于是拿起來，按亮了屏幕。

　　　一個女生的側臉映入眼簾，夏婷的嘴巴驚訝地張得老大，同時眼神流露出一絲窺視到他人秘密或者是抓到他人把柄的得意。

　　　“明顯是偷拍的嘛，”夏婷小聲說完，又壞笑道，“難道是我嫂子？嘿嘿。”

　　　背景是在體育館，吳嵐和郭文軒打完球，并排坐在臺階上，郭文軒給吳嵐講了一個笑話，逗得她咯咯直樂，他很少看到吳嵐笑得那么燦爛，于是便用手機偷偷地拍了下來，被他設置為手機的背景圖片。

　　　照片里的吳嵐梳著一個高高的馬尾辮，一身藍色的運動裝，額頭還有汗珠在陽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笑起來的側臉輪廓分明，彎彎的睫毛從側面看就像兩片向上翻卷的羽毛，鼻梁高高的，牙齒就像珍珠一樣潔白。

　　　“好漂亮的女生?！毕逆糜芍缘刭澝赖?。

　　　這時，郭文軒將耳麥往桌子上一甩，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水都灑了出來，激動地喊道：“Nice！”

　　　夏婷扭過頭看他，一副剛剛從戰場回來的樣子，明顯是打了勝仗，否則他早就跳起來罵娘了。

　　　“呦，夏婷啊，你怎么在我床上呢？”郭文軒端起杯子仰起頭，往嘴巴里灌了一大口水，然后擦擦嘴角流出來的液體，對夏婷微笑。

　　　夏婷被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驚到了，想起他之前的行為，和現在形成的巨大的反差，她都開始懷疑眼前這位一米八四的陽光大男孩和那個打游戲打得橫眉怒目的瘋子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你床上了……”夏婷結結巴巴地說。

　　　“哦，不過，你手上拿的手機，怎么看著這么眼熟啊？”郭文軒盯著手機慢慢地走了過來。

　　　“哦對，”夏婷像被人用棒子打回了靈魂，突然想起自己想問他什么了，便舉起手機向他晃一晃，問道，“這個手機屏幕上的女生是誰呀？”

　　　郭文軒看著吳嵐笑著的側臉在一瞬間亮起，立馬從游戲中回到了現實。

　　　“喂！誰讓你看的！快點還給我！”郭文軒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然后去奪手機。

　　　“哈哈！我就知道肯定有問題！不給你！不給你！”夏婷將拖鞋往地上一甩，站到了床上，柔軟有彈性的席夢思床墊就像是一個蹦蹦床一樣，夏婷在上面快速地跑跳著。

　　　“你竟敢偷看我手機！再不還給我我就搶了?。　惫能帉⑿右幻?，也站到了床上。

　　　“你得先告訴我她是誰！”夏婷將手機舉得高高的。

　　　“我同學！你又不認識！好了吧？快給我！”郭文軒的臉漲得通紅。

　　　“你倆什么關系？”夏婷壞笑道。

　　　“你！沒關系！”郭文軒急了。

　　　“別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嫂子？是不是？哈哈！看你臉都紅啦！”夏婷捂住肚子笑得腰都彎了。

　　　郭文軒突然跑過去，剛伸出手要把手機搶過來，就不小心被被子絆倒了，一下子撲到了夏婷身上。

　　　郭文軒重重地壓在夏婷身上，周圍的空氣仿佛一瞬間凝固了。

　　　停頓了三秒鐘，夏婷最先反應過來，使勁把他龐大的身軀推開，郭文軒慘叫一聲掉到了地上，夏婷紅著臉將手機扔給他：“給你給你，不就是一個破手機嘛！”

　　　“哎呦，摔死我了。”郭文軒爬起來，揉揉腰。

　　　“瞧你小氣的！”夏婷撅著嘴生氣地說。

　　　“誰小氣啦？”郭文軒接過手機。

　　　“你唄！你和那女生一定有問題！不然你為什么這么怕人看到？難道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夏婷陷入了思索。

　　　“都說了是同學啦！”

　　　“那么多同學呢！為什么偏偏用她當背景？你怎么不用一張集體照??？哈哈！”夏婷繼續套他的話。

　　　“關系比較好的同學??！”郭文軒繼續狡辯。

　　　“看你是偷拍的，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哥，難不成你暗戀她？”夏婷終于找到了答案。

　　　郭文軒的臉突然變得很紅很紅，支支吾吾地沒說話。

　　　“哈哈！猜對啦！原來你暗戀她??！不過她長得真的很好看呢！哥你就是有眼光！”夏婷一陣狂笑。

　　　“以后別亂說！聽見沒有！這事我只告訴過你！別人都不知道！”郭文軒很嚴肅地警告她。

　　　“放心吧，我的嘴一向很嚴的，”夏婷做了一個“噓”的手勢，又繼續說，“不過，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她有沒有男朋友?。俊?/p>

　　　郭文軒剛想說“有”，又想到周曉陽和吳嵐不是已經分手了嘛，所以就搖了搖頭。

　　　“那老哥可就有希望啦！”夏婷拍拍他的肩膀，充滿自信地說道。

　　　“不是你想的那樣，別瞎說了?！?/p>

　　　“那你想怎樣啊？都把人家照片當背景了，不是要去追她的意思嗎？”夏婷困惑了。

　　　“喜歡一個人誰說一定要表現出來？可以在心里默默地喜歡。她是一個很善良也很脆弱的女孩子，而我只要在遠處，默默地保護著她，就已經很知足了?！?/p>

　　　“這樣啊，那……改天把她約出來讓我見見行唄？”

　　　“不行！”郭文軒嚴厲拒絕。

　　　“為什么??？我又不跟你搶她！”夏婷生氣地說。

　　　“我不是怕你搶她！你要是說漏了嘴，怎么辦？”

　　　“不可能！我發誓還不行嗎？你要是不帶我見她，我就把這張照片的事傳到人人網上，讓大家都知道！”夏婷使出殺手锏。

　　　郭文軒舉起了白旗：“好吧 ，我投降了。”

　　　吳嵐坐在床上，看著手機上的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十點，不過吳嵐還沒有想好到底去還是不去，她的眼皮又開始跳了，她記憶里眼皮跳絕對沒有好事，所以她想拒絕，但是卻不知道用什么理由。

　　　她的手心攥出了汗，手機屏幕有些潮濕，她還是發了一條短信：“有事，去不了了?！?/p>

　　　很快便回復了：“我已經在這里等你了。”

　　　吳嵐愣了愣，深吸一口氣，穿上外套出去了。

　　　刮到臉上的風越來越寒冷了，本來都立春的天氣卻還是沒有一絲轉暖的征兆。吳嵐將圍巾捂住臉，只露出兩個眼睛，將手揣進兜里，快步走到了車站。

　　　遠遠地就看到了鄭蓉蓉。她還是那一身駝色斗篷，只不過手上多提了一箱牛奶。

　　　吳嵐走過去，露出的兩個眼睛里沒有一點神采，鄭蓉蓉卻笑容滿面地和她打了一聲招呼：“嗨，終于來啦！”

　　　“嗯?！眳菎箯纳ぷ永锖叱鲆粋€奇怪的音調。

　　　“你難道就不問問我，今天為什么叫你過來嗎？”

　　　“不問?！眳菎沟卣f，聲音從厚重的圍巾中傳出來，悶悶的。

　　　“好吧，那你知道周曉陽家住哪里嗎？”鄭蓉蓉依然微笑著，絲毫看不出來表情有什么微妙的變化。

　　　“知道?！?/p>

　　　“那你帶我去吧？離這里遠嗎？”鄭蓉蓉伸出手拽著吳嵐的胳膊，撒嬌道。

　　　“你怎么不直接問他？”吳嵐甩開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其實……”鄭蓉蓉的表情突然變的有些為難，但隨即又笑著說，“其實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吳嵐沒有說話，她終于知道為什么要帶牛奶了。她明明很想轉身就離開，但是，依然是那個理由——她找不出來轉身的理由。

　　　“跟我來吧?！眳菎箤λf道。

　　　鄭蓉蓉激動地攬住她的胳膊，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讓別人看見了還真覺得是一對好姐妹呢。

　　　好姐妹？曾經是吧。吳嵐心想。

　　　吳嵐承認自己自私，畢竟最好的姐妹和自己的男朋友在一起了，心里多多少少會有些在意的。雖然這樣做對于鄭蓉蓉來說太過殘忍，因為她依然一如既往地對自己好，當自己受到欺負的時候，她還會見義勇為地幫自己說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用她的翅膀守護吳嵐，讓吳嵐不受傷害。

　　　但是，吳嵐做不到，她不能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不能再把鄭蓉蓉當做一輩子的朋友，因為只要一看到她，就會想起周曉陽，想起周曉陽拿著刀在自己心上劃下的一道道傷痕。

　　　愛得太深，所以傷得也深。

　　　吳嵐想甩開鄭蓉蓉，可是她攬得太緊，根本動不了。

　　　吳嵐突然想起來，曾經她倆就是這樣沿著校園里的小路散步，踩在落滿了金黃色葉子的地上，聽干枯的葉子發出骨節折斷的清脆聲音。因為吳嵐個子高一些，所以鄭蓉蓉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別人見了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

　　　瞧啊，真是一對好姐妹。

　　　好姐妹。

　　　鄭蓉蓉根本沒有想到周曉陽家原來離吳嵐家這么近，她的心里更害怕了，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來。

　　　“到了，”吳嵐向她指指前面的樓，然后說，“402就是了?！?/p>

　　　“謝謝哦，”鄭蓉蓉抱了吳嵐一下，熱情地邀請她說，“咱們一起上去吧？”

　　　吳嵐趕緊搖搖頭，一想起周曉陽母親對自己的態度，后背就一陣發涼。

　　　“去吧！去吧！”鄭蓉蓉一再邀請她，像是這家的女主人一樣。

　　　“不去，你一個人去吧，我走了?！?/p>

　　　盡管吳嵐心里是那么希望見到周曉陽，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再那么軟弱下去了，她不想再聽到他母親刻薄尖酸的諷刺與嘲笑，不想再跪著求他聽自己的解釋了，不想讓那些已經死去的記憶復活。

　　　再也不要，在早已承受不起的心上，重重地壓下一個沉沉的石頭。

　　　她已經被折磨得夠多了。

　　　夠多了。

　　　吳嵐留下鄭蓉蓉一個人，走了。

　　　她不希望在這里逗留太久，怕看到周曉陽，怕看到關于周曉陽的一切。

　　　可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她剛跑出小區的門，轉彎的時候，猛地撞上了一個人。

　　　僅僅是聞著身上茉莉花的清香，也可以猜出，她撞上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