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獄中相見

　　見梁紅玉如此悲恫，石頭兩人也不禁一個虎目含淚，一個俊眼微紅，心中俱傷心難過不已，特別是燕云飛，想起當日所見之女子，時而灑脫豪邁，時而意氣風發，時而巧笑嫣然，如今卻如凄風苦雨中苦苦煎熬的落紅飄萍，正逐漸凋零損落，而自己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獨自一人滑向深處，既不能助她解脫，也不能替她承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襲上心頭，第一次他對權利有了一種迫切的渴求。

　　三人沉浸在悲傷之中，那石頭終強打起精神說道：“小姐，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如今需趁著劉都虞候未來時還有機會見上一面，我已在獄中到處打點，你們二位盡快換上這兵士之服，戌時一到，我們即刻前往。”

　　梁紅玉聽此，只得強行壓下心中悲痛，去內室換衣。燕云飛看著門口，若有所思，轉向石頭問道：“石頭兄弟，這事是否還有轉機，若使用銀錢或是托人說情，如有什么可行的辦法，石頭兄弟不妨直說，梁府一定會竭盡所能?！?/p>

　　石頭眉頭深皺，搖頭說道：“將軍待我一向親厚，若有任何可為，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事若不牽涉京都，還有轉圜之余地，大家念在同鄉，使些銀錢或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如今童大人插手，些許銀錢他必不放在心上，反而更添把柄，至于說情，如今人情淡薄，有誰肯為了他人冒殺頭降職之危險。唉，這些時我也想過各種念頭，也求過我兄長，我兄長只說此事斷無生機，勸我早些丟開，不愿我牽連進去，可我如何能做那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甭牭竭@話，燕云飛的一顆心再次沉入谷底，最后一絲希望被毫不留情的抹滅，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絕望。

　　“梁老將軍不是有一姻親么？”

　　“你說姓方的，快別提他，當日梁老將軍將糧草交于他父子，他們正好有借口開脫自己，如今不知如何攀上了劉都虞候的高枝兒，只怕早已想盡一切辦法與梁家撇清關系，如何還會為梁家出頭？”那石頭說到這兒，看了看內室，壓低聲音湊到燕云飛面前，說道：“還有一事暫時不豫小姐知曉，有一日我無意中聽見那方家父子酒后之言，似是對梁老將軍頗有微詞，認定梁家壓制他方家，不給他方家立功上進的機會，其實明眼人都曉這是梁老將軍對方家的照顧，他們方家全是銀樣蠟槍頭，真上了戰場，只怕功勞還沒撈著命就搭上了。這事若讓小姐知曉，只怕更要傷心了，唉！”

　　兩人正說著，梁紅玉已掀簾而出，兵士之服有些長大，穿在身上，更顯她身材瘦弱，盈盈一握，第一次燕云飛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柔弱得讓人憐惜的小女兒之態，可心中只更增酸楚。

　　窗外傳來打更人的梆聲，燕云飛亦換好了衣服，三人也不開門，只從后窗輕輕躍下，徑往城中牢獄的方向而去。

　　歙縣獄中，每晚戌時是換崗的時辰，今晚值夜的是牢頭六子，這六子二十好幾，父母雙亡，也無錢娶妻，家中無人管束，所以最是好賭喝酒，不過為人倒還仗義，近日不知何處發了點小財，滿面紅光的走進牢中，手提著一些好菜好酒，只嚷著：“這天冷得，老哥，咱倆待會來上幾杯，去去寒氣?！迸c他同時值夜的還有一四十左右的漢子，人稱劉牢頭，見他如此，也自歡喜，交班的兩人也欲湊過來，那六子只推著：“去去，回去有婆娘抱著暖被窩兒睡著，還湊這兒干啥?！蹦莾扇斯恍ψ越桓惰€匙而去。六子倆人先查了牢房，正是多事之秋，牢中關有不少的犯人，大多是六七人一處，只最靠里的一間，關有兩人，六子不由多看了幾眼，牢中人犯多數已倒頭而睡，只那兩人還靠墻坐著，眼神茫然不知看向何處。見牢中一切正常六子放下心來，拉著劉牢頭回到前邊休息處，打開酒菜吃喝起來，那六子只勸著劉牢頭的酒，自個兒卻喝得少，不多時兩壇酒已告罄，多數是進了劉牢頭的肚中，劉牢頭似是不勝酒力，嘴里嘰咕幾聲竟歪在桌邊睡了過去。

　　牢房外的大門此時卻打開了，只見進來了三個兵士打扮的人，那六子一見忙跑過去，笑著說道：“石爺來了，六子已按石爺的吩咐都安排好了。”來的正是石頭三人，石頭拍拍六子的肩膀贊許道：“六子兄弟夠義氣，石頭以后就交你這個朋友了，也別爺啊爺的，若不嫌棄，咱們以后就兄弟相稱?！绷右娛^如此待他，也是滿心感激，拍著胸脯說道：“石大哥既如此說，六子只好領了，但凡今后有用得著的地方，石大哥一定記著小弟?！笔^“嗯”了一聲，六子見此，瞧了他身后兩人一眼，即將眼光轉開，并未開口詢問，然后走至劉牢頭身邊，將他身上的鑰匙解下遞給石頭，指了指牢里最后一間，說道：“石大哥，還請盡快?！?/p>

　　石頭點點頭，也不再多說，帶著那兩人向里面而去。

　　三人的腳步聲驚醒了旁邊的一些人犯，那些人并未大叫大嚷，只是驚疑不定的看著他們走過。最后一間牢里的梁老將軍梁紀都和兒子梁宏達都毫無睡意，雖只關押了幾日，可他卻感覺猶如過了一輩子般，事到如今，他還是無法相信，他梁紀都不是老死在家中或戰死在疆場，不是平安富貴也不是轟轟烈烈，而是以犯人的身份，以被皇上和百姓唾棄的身份，將要死在判決臺上，他不能接受，這是他永遠無法接受的，何況還連累了唯一的兒子，看著兒子，梁紀都心中更是悲憤難耐，想他梁家世代忠良，一心報國，最后卻落得如此下場。正心緒混亂間，只見三個兵士向他們這邊走來，其中一人還提著一個食盒，梁家父子相視一眼，一股悲意涌上心間，連斷頭牢飯都已送來，看來此次真是在劫難逃了，只是家中還在等著望著他們的人該如何？

　　石頭打開牢門，三人走了進去，那梁家父子仍坐在靠里的墻邊沒動，光線很暗，牢里景況看得也不甚清楚，石頭心中難受，走上前單膝跪下，語聲哽咽的叫道：“老將軍，將軍，您們受苦了。”

　　“石頭，是你？”梁宏達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嘶啞的聲音中含著一絲驚喜。

　　“是，我還帶來了小姐?！笔^站起往旁邊讓了讓。

　　“玉兒？”“小妹？”梁紀都渾身一震，掙扎著從地上想要站起，不知是身上有傷還是坐久了，身子一個趔趄又坐回了地面，梁宏達忙過去將之扶起。兩人這才向前看去，只見一個兵士打扮的站在面前，卻顯得很瘦小，如今那瘦小的身子正顫抖不止，幾欲摔倒，若不是身旁另一兵士扶持，只怕已倒了下去，再向上看去，那蒼白得可怕的臉是如此熟悉，不是玉兒還有誰。

　　“爹爹，大哥?！?/p>

　　“玉兒?！薄靶∶谩！?/p>

　　梁紅玉再也忍不住，一頭撲進父親懷中，失聲痛哭起來，又不敢大放悲聲，只得將手緊緊握住口鼻，嗚咽不止。梁宏達這幾日一直壓抑著心中的恐懼、悲傷和思念，如今在妹妹面前全部瓦解，所有一切如千里之堤打開了缺口，對過往的懷念，對母親、妻子、兒子所有親人的思念，對老父的歉疚，對明日的無望，一齊涌上心頭，直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如今在最深處，流的已不是淚，而是血，心頭心尖上最寶貴的血，他都要流盡了。梁紀都也已老淚縱橫，伸手攬過一雙兒女，仰頭向天，縱有千言萬語，在這一刻都化為對上天的討伐：老天，為何，為何要如此薄待我梁家，是我梁紀都錯了么，是我錯了么？

　　三人相擁，低泣良久，燕云飛與石頭早已不忍觀，不忍聞，默默走至一邊。石頭記掛著時辰，強壓下悲意，上前說道：“老將軍，將軍，若有什么話兒，還是盡早交待給小姐為是?！?/p>

　　三人這才清醒過來，梁紀都放開一雙兒女，雙手扶著梁紅玉的雙肩，看著她紅腫的眼眸，長嘆一聲，說道：“事已至此，又能奈何。玉兒，爹爹與你大哥若此次難逃劫難，梁家只怕……唉，我最擔心的是你娘親，她身體一直未好，若知我等出事，只怕也過不去了，你能瞞她一時就一時吧……她若真去了，有我伴著，也不致寂寞。”說到后來，梁紀都雙眼越過眾人，視線穿透空間，似回到池州梁家，正與夫人相對而立，聲音輕柔，悲涼中蘊有一絲暖意。

　　“爹爹。”“父親。”一席話說得梁紅玉兄妹倆又是淚水長流，不能自抑。

　　“宏兒，玉兒，我梁家世代忠良，忠君愛國，從無私心，我自認也一向秉承先祖之遺訓，忠心事君，善心待人，平生未做虧心事，可西山一戰，縱我自認清白，也已成我終身之污點，連累宏兒陪我待罪，只恐將來還要連累梁家列祖列宗不得安寧。我已想過，若明日面見劉大人，我將一力承擔罪責，盡力為宏兒洗脫?！薄案赣H，不可，兒子怎能讓父親一人受苦?！?/p>

　　梁紀都擺擺手：“你若不聽，不但救不了我，還會致梁家于死地。玉兒，家中一切就全靠你了，我當初一直以你是女子遺憾，如今倒是慶幸，若不如此，只怕今日獄中就不是兩人了?！?/p>

　　梁紅玉除了拼命點頭之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有，若方家仍不嫌你，你就盡早嫁過去吧，只怪爹爹往日關心不夠，沒讓你早些完婚，耽擱了你。如今爹爹想通了，什么榮華富貴，什么萬世留名，都不過云煙而已，爹爹只愿我的玉兒平凡一生，安穩一生?！?/p>

　　“爹爹，玉兒不要，玉兒什么都不要，玉兒只要爹爹和大哥安好，只要我們全家能團圓一起，縱要玉兒做任何事，玉兒都會毫不猶豫?！?/p>

　　“玉兒?！绷杭o都將女兒緊緊摟入懷中，心神激蕩，只恨不能化為遮天幕布，為兒女為家人擋去一切風霜、一切苦難、一切危險。

　　三人還在哀哀訴說著，那六子跑過來，對石頭說道：“石大哥，時辰已不早，還請快些，只怕劉牢頭要醒了。”

　　梁紅玉知要與父兄分別，心內一片茫然，只是死死的抓著父親衣袖不放，梁紀都強忍心中酸痛，將她推開，燕云飛見狀，忙過去將之扶住，梁紀都看了看燕云飛，還不待說話，燕云飛已開口：“在下燕云飛見過伯父、梁兄?！绷杭o都也未多說，只點了點頭。

　　梁宏達在旁忙道：“多謝燕兄弟照顧小妹了?！闭f完轉頭向梁紅玉，從脖子上取下一掛件，卻是一尊觀音玉像，將之交到梁紅玉手中，說道：“小妹，你嫂嫂和外甥也需你多多照拂，若我不測，請將此物交于你嫂嫂，囑她將士林好好帶大，就說我……說我……在奈何橋邊等她?！痹挷患罢f完，梁宏達已轉過頭去，任淚水灑滿衣襟。

　　“大哥?！绷杭t玉雙目欲眥，淚已流盡。

　　“玉兒，走吧?！?/p>

　　“燕兄弟，小妹就拜托了?！?/p>

　　“爹爹，大哥。”

　　“玉兒。”

　　梁紅玉再也承受不了心中劇痛，眼前一黑，向前栽倒，竟暈了過去。黑暗一層層的漫過來，如絲，如綢，將她緊緊捆縛，她想叫，她想喊，卻發現她的嗓子，她的手腳，甚至她的身體都已不復存在，這黑暗，讓她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