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浣溪沙》
又是一年七月初四。
夏季的雨來勢洶洶,傾盆玉珠當頭覆下,眨眼間就將身上的綾羅潑了個濕透。
手里的白玉酒壺被他隨意丟在草叢,發出一聲清脆的悶響。霧靄迷蒙中,數株皎皎白蓮被諾大的雨勢擊打的落英紛飛,好不可憐。酒氣暈染的眸子出神的望向池邊的欄桿,透過雨幕,仿佛依然可見伊人的音頻笑靨。
那時也是初夏的雨期,他在書房研讀,回過神來卻發現她已不在,四處遍尋未果。蹙著眉轉到后院,遠遠便見她素手執傘,一把遮身,另一把卻護著池中清荷。恬雅的嬌顏爬上淺淺粉暈,黛眉間噙著憐惜和笑意,一雙翦水秋瞳泛著瀲滟的華光,櫻唇上沾了幾滴雨露,更顯其動人。雨簾、玉階、白蓮、清池、佳人,美景如斯。
他心中一時間只涌出四個字:人比花嬌。緩步上前,輕巧的取過她的油傘,微微戲謔的說:“舉著這么久,手不酸嗎?”聽聞這話,她賭氣般的一撅嘴,頰上紅暈更甚,華眸卻暗含了幾分心虛。看著她稚氣可愛的小動作,他有些好笑的彎了彎唇,終是憐惜的替她拭去額上細汗。二人衣襟微濕,神仙眷侶似的依偎在荷花池邊,最是迷人眼。
收回思緒,他慘然一笑,踉蹌著倚在闌干處。同地同景,佳人卻再無蹤跡。
物是人非,道不盡的惆悵,解不開的愁腸。
雨蟬,你走后,再無人可與我共賞這天地清明。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
彼時,他是風流錦衣少年郎,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她是兩廣總督之女,豆蔻年華,貞氣天情。但這相遇,卻不是什么郎情妾意,而是父母安排下的媒妁之約。
賞著總督府的奇珍異卉,容若心中隱隱生出幾分焦躁。他自然知曉此次父親大人攜他前來是為了定下姻親,縱使他心中只有入宮為妃的表妹,卻依然無法違抗父命,郁郁而來。只是,這正妃之位只有表妹配得上,想來那什么總督之女,也不過是嬌慣大小姐罷了。正出神著,忽聞女子銀鈴似的笑聲,明朗大方的真實和快樂,令聽者的心情都明亮了幾分。
輕袍緩帶的循聲前去,透過青蔥的樹影,依稀可見一女子俏影,肩若削成,腰如約素,高高的蕩著秋千,一姿一容皆是風流。她低低吟唱著:“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闌無緒不能愁。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聲音恍若環佩鈴鐺,清澈如水。容若見此,不由好奇心起,正逢女子輕回螓首,只見蛾眉皓齒,豐肌秀骨,最扣人心弦的是那雙水光瀲滟的星目,似含春水,又蘊清婉,端端是仙姿玉貌,綽約多姿。饒是以容若心性,也不自覺心中一動。“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這四句于她,最是適合不過。
女子驚見他,雖意外卻不慌亂。大大方方的停下秋千,裊裊婷婷的行了個禮,輕啟朱唇:“參見公子。府上待客不周,竟讓公子只身于這陌生之地。”容若本就極聰慧,早先便明白這就是那盧小姐了,也回禮笑道:“是我生性散漫,倒讓小姐笑話了。”心中竟略有惋惜,可惜了這般風華,委身的卻不是有情郎。因忌著男女有別,二人寒暄幾句,也就各自告別了。
此次驚鴻一瞥,是緣也是劫。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康熙十三年,容若考取舉人,卻因病未能參加殿試。同年,他與盧家小姐的婚期已至。
新婚之夜,如花美眷,瓊漿玉液。她淺笑嫣然,喜袍襯得嬌顏愈發紅潤。她的眉眼柔軟而堅定,望著他冷淡如冰的表情,仍舊款款的道:“但望君心似妾心,您的身后,永遠有雨蟬相隨。”
自此,她用她特有的溫柔賢淑,以一種輕悄卻無可阻擋之勢,一點點撬開他緊閉的心門。
他舊疾未祛,體弱多病,她就日日守在床邊,煎藥擦汗不曾休息,饒是換來他每每的冷眼相對,依然堅持如故;她知曉他向來喜食素菜,便特意去寺廟學來素齋,親自下廚,一絲一毫都要盡善盡美;她幼承母訓,恭客禮典,將諾大的自怡園治理的僅僅有條,人人皆贊;她同情他和初戀情人無法相守的無奈,細心地將他寫給表妹的情詩妥善保存起來,把自己的傷感深藏于心。她不爭寵也不邀功,這最溫柔的獵手,將纏綿的網無孔不入的蔓延進他的一切,百煉鋼也化為繞指柔。
她是空谷幽蘭般的女子,大家閨秀,才華橫溢,卻從不張揚跋扈。自幼隨父奔波,不僅讀萬卷書更是行萬里路。她懂他的愁思,也曉他的喜樂。她理解他雖身處高門廣廈,實際卻極厭惡這污濁官場,即使注定榮華加身,也永遠失去隱身山水的快樂;她明白他即使看似身居高位,帝王卻恐慌納蘭世家勢力再增,只給了他一有名無實的官職。她也知道他心中,仍然深深地印刻著另一個絕世佳人的倩影,可是,她只是沉默,用她的繾綣柔情溫暖他的心,照亮他黯然神傷的人生。
他是這濁世的翩翩佳公子,生而多情。他沉醉在這溫柔鄉里,同時還念念不忘那個年華初上,對他莞爾微笑的表妹。少年夫妻,燕爾之情。她同他日日煮茶論詩,笑語晏晏,兩個人,何其相配,又何其相似。她同他嬉戲于荷花池邊,戲將蓮菂拋池里,卻又偏是玉人憐雪藕,為他心里一絲絲,如此的心心相印又愛之綿綿。她同他常于東廂理琴,琴音繚繞久久不散,撥動人心情絲。他看她撲蝶時的嬌憨之態,纖腰楚楚,蓮步乍移,含笑作出“并著香肩無可說,櫻桃暗吐丁香結。笑卷輕衫魚子纈,試撲流螢,驚起雙棲蝶。”惹得她羞紅雙頰,嬌嗔不已。她頑皮的用鳳仙花染紅指甲,蔥白纖指映著粉紅瑩甲,美不勝收。每當他隨皇帝出巡,或奉旨出差在外,便有了“碎蟲寒葉共秋聲,訴出龍沙萬里情。遙想碧窗紅燭畔,玉纖時為數歸程。”的離愁別緒。關山重重,路途迢迢,心系嬌妻,千里寄懷。
他的創作才華在她的洛神風格麗娟肌中空前勃發,那段時期,是他詞人生涯最輝煌的巔峰時期。他將她的貌美溫情,一字字刻在了一部《側帽集》中。
他的學術研究剛剛起步,《通志堂親解》的編纂占去了他一大半的時間,也無可避免的冷遇了她。她卻只是嫻靜的為他提供了一個幸福安定的后盾。他時常苦讀到深夜,她便默默陪于身側,給他披衣添茶,整夜杯中的繚繞熱氣從未消散。
他與她,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醉里不知年華限,當時花前風連翩
這一年,她懷了他的孩子。
他欣喜的無法自已,更加傾其所有照料她,給予她無限的寵溺和關懷。終于,懷胎十月,產期將至。
他等在產房外,聽著她無法自抑的痛苦哀鳴,心如刀割。寬大的袖口被他攥的擰成一團,緊抿的唇勾出冷冽的弧度,焦躁不安的來回踱步。從清晨折騰到日落,一盆盆濃重的血水端出來,他的心一寸寸涼了下去。產婆終于走了出來,帶來的卻是噩耗:“夫人難產,怕是有性命之憂…”他恍遭重擊,臉色青的嚇人,終日淡雅的人此時卻像暴怒的獅子,瘋狂的沖周圍的人吼著:“還愣著干嘛!去請御醫!快去!”再也顧不了許多,抬腿就沖進了屋子。
入眼,觸目驚心的血跡,他迷惑的想,一個人居然可以流這么多血么?他一直溫柔淺笑的妻子,猶如破碎的燕尾蝶,枯朽蒼白的跌在床上,烏亮的眸子空洞的瘆人,他們的孩子躺在床頭,哇哇大哭著。只一眼,淚流滿面。她還是那淡然的笑,虛弱斷續著告訴他:“與君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此生…足矣…”他緊握著她冰冷的手,不住的點頭,嗚咽出聲。此時御醫趕到,急速用銀針止血,又將藥丸拼命似的灌下。眼見她的臉色逐漸好轉,他的眼中亮起燎原似的光,希冀的望著她。
歷經幾個時辰的折磨,她臉上的痛苦之色愈甚,汗水和血水不停涌出。她的雙目開始渙散,掙扎著將手向他伸去,他慌張去夠,即將相握的一剎那,她眼中僅存的一絲光芒渙散,那只染著鳳仙花指甲的纖纖素手,頹唐垂下。
好像還未回過神來,他出神的低頭看著自己伸出的手,里面空無一物。他清楚的聽到,之前還未歸位的心,嗖的一聲從萬丈高空墜下,摔得粉碎。胸腔里回蕩著悲愴的風聲,如同伸出的手一樣空虛。他意識到,這世上最愛他的人,自此,陰陽永隔。
他抱著她的尸首,狀若瘋狂,下唇被咬的鮮血淋漓,胸中的哀痛甚于剜心。妄圖暖熱她漸漸僵直的身體,淚眼朦朧間卻憶起她純真恬靜的笑容,她狡黠可愛的稚氣,她通透豁達的詩句,她花燈小盞捉螢火的嬌憐……
一瞬間,他忽然明了,他與她,不僅是伉儷情深的夫妻,也是千金難求的摯友,更是相知相伴的知己。她歆慕他的才華,將最美好的年華和最深重的感情獻給了他,用最纏綿的溫柔拂去了他心中的情殤。可笑他,固執于和表妹的過往,安然接受她的赤子之心,回報的卻是一心有二人的自私和傷害。初戀的遺憾是難忘的,但她給他的愛早已刻入骨髓,情根深種。生死訣別,天人永隔,成了骨血里最痛的遺憾。
無言、無言,已是淚千行。雨蟬,就讓我這罪人,活著受苦。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經十年蹤跡十年心
自她去后,八年恍如隔世。
今日,又是她的忌日。
一壺壺美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月涼如水,他醉眼惺忪中,仿佛看到她巧笑嫣然,婉轉嬌啼著:“冬郎,你我共賞這萬里山河,做一對自在夫妻,可好?”仿佛看到那些與她賭書潑茶,滿室柔情的時光。她孩子氣的耍賴,換得他寵溺而無奈的笑。
他想起有次歸家,看到她托腮凝神,執筆寫著什么。不禁起了玩笑心思,忽的抽過那紙來看,只見娟秀的鴛鴦小字四個字。這,居然是寫給他的情書!她頓時羞澀不已,慌忙遮掩,卻迎上他欣喜憐愛的眼神,不由紅霞上臉,小女兒嬌態盡顯。
他又憶起那次晚歸,她背對著他,薄嗔佯笑,心疼他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他溫言軟語一番哄勸,她才破涕而笑,相擁而眠。
他記得她曾問起,世間最悲的字是哪個,她說,是“若”。沒有遺憾何來“若”字,一旦言“若”,那便是無可挽回的了。如今,一語成讖。容若,容若,這名字竟也應了宿命,教他成了最符實的人間惆悵客。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了,他急忙探手去捉,虛影卻片片碎去。
他低低冷笑,嘆氣間悵然的悲痛和哀愁硬生生掐住了他的喉嚨,慢慢涌起霧氣于眼,一滴滴皆是相思。她在時,他那樣滿足快樂,得到時不懂珍惜,失去了方知珍貴。驀然回首逝去的歲月,伴隨著甜蜜記憶的是揪心的痛楚,“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美好的一切都已成為不能再現的過去,而偏偏愈是失去的美好愈是縈繞心頭,痛入骨髓。這些午夜夢回,成為了他這些年來最美的寄托,也是最深的痛。此恨,何時已?而自她以后,世間美人,功名利祿,于他不過是過往云煙。
雨蟬,我讓你等了整整八年。如今,任浮華韶光凌虐,也不敵我對你徹骨思念。
這一次,永世不離。
后記: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盧氏忌日,納蘭容若因急病去世,享年三十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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