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的目光從遠方走來,在你面前一米的距離停下,倘若你肯伸出雙手,便可以把她帶入你的懷里,可是在那一瞬間,你卻忽然找不著那雙眼睛的主人,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竟在這一米之間。
她站在那里,他可以聞到她發梢上的香水味,是清新的花香味道。他請她進電梯,在反光中他看她的眼睛,直接而沒有顧及。
她說,你住這里?
是的,天臺小屋。
天臺小屋?
嗯,最頂層,整個天臺都屬于我,空氣很好,風景很美,今天有陽光,更加美。他對她笑。
她也輕輕地笑。
你真是一個藝術天才。她俯身去聞一盆山茶,對他的布置驚嘆不已。紫藤花藤已經爬滿整個木架,落下層層綠蔭,但陽光仍然可以透過葉片細細碎碎地灑落下來,映著下面的茶幾,和旁邊立起的畫架。站在這里,心情大好,如同身處遙遠鄉間,這怎可與周圍繁雜熙攘的北京城聯系到一起,簡直不可以想像,她表情里顯露歡喜的樣子,仿佛一切煩惱的事兒早已煙消云散。當然,這樣的環境之下,何來煩愁。
為何不早帶我來?她抱怨他。
你喜歡嗎?他問她。
你這里很愜意,來了就舍不得走。
為何不早來?
沒你邀請。
怕邀請你不來。
你覺得呢?
不知道。
現在不是來了么,為什么要來?
不知道,你在這里,我去做飯,你吃辣嗎?他回頭問她。
微辣,我可以看你的書嗎?
當然。
她坐在椅子里,捧起桌上一本書。徐志摩作品?他很浪漫!她只看了幾段,翻過去,里面夾著一片枯黃的梧桐葉,很展平,能清晰看見上面的細紋,如同人體里細細粉紫色的血管,仿佛看得見生命,還有生命里死亡的安靜。她靜靜合起書,縱身躺在遙遙椅里,晃動間,陽光在眼簾上緩慢地飛躍,她的睫毛卷曲細長,美得讓人想輕輕一吻,不惜一切。
如果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變老,一路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后坐著搖椅慢慢聊。
這是她想到最簡單的事,直接浮出她腦海里的歌詞,她輕輕地笑了。
二十八歲的女人,事業算不上成功,但仍然能夠讓許多人羨慕,一個獨立自強的女人,遵循現實的軌跡,一步步達到理想的終點,這過程如同十月懷胎,就只有她一個人獨自承受。
他說,我不知道你可以如此獨立,一個女孩子,如何堅持?
她說,我也不想呀,是被現實逼的,除非我不想活,要活就得面對。
想活下來的人很多,就是沒有比你出色的,他們在現實中揮霍青春,你不一樣。
那倒是真的,我確實不一樣,我沒有后路可選呢,他們發生意外以后,我清楚自己要擔負責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知道可以靠誰,我妹還小,我不能讓她感覺沒有希望,我們和別人不同,我們是孤兒,他們不是可以啃老么,我啃誰,所以我慢慢學會堅強,不堅強,我悲傷給誰看。
你很堅強,真的。
你同情我?
不是同情。
我從來沒跟其他人說我的家事和過去,我不喜歡別人同情憐憫,誰沒有失去爸媽的時候,只是我爸媽離開得早一些,讓我比別人更早的獨立持家,我覺得你也蠻獨立啊,看你這溫馨的地方。
其實我依賴性很重的,改不掉,想了很多方法。
他們同時聞到飯香的味道,他站起來說,我去炒兩個家常菜,很快就好。她也跟著站起來,把徐志摩放在桌子上。
我去幫忙吧,讓別人伺候,我有點不習慣。她笑著,靦腆得像小姑娘。
怎么不談戀愛?他問。
和誰談啊?
聽公司的人說,經理在追求你。
公司經理對她的愛慕,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只是她一直冷淡對待。那個男人三十五歲,家境殷實,父母都在政府機關身居高職,他亦是留洋回國,前些日子被邀請上國內有名的電視相親節目,在節目中幽默帥氣,一度讓在場女嘉賓為他留燈,并成功牽手心儀對象。但在兩個多月后傳出分手新聞,那段感情不了了之,公司上下都清楚。所以在她眼里,他的感情只是游戲,單薄如紙,一觸碰即破裂開來。即使他曾找機會對她表白,說自己年紀不小,希望認真找個人白頭偕老。她問他為什么選她,他說,跟她共事已久,深知她才是最合適的結婚人選。她覺得可笑。最合適的結婚人選?別以為我是商品可以隨便選擇,別以為自己天生優越于人就可以有多出的權利選擇別人,可以選擇的東西便不會用心珍惜,因為往后的路,你才三十五歲,這一生之世,你選擇的機會還有一大把。結婚,結了婚同樣可以輕易離婚,沒有絲毫保障的事。而在這個城市三十五不算晚,不同于鄉下,十七八都結婚生子,那種愛有時候是一種被迫,但因為要生活,他們堅持,別無選擇,現在離婚率極高的人群趨向于都市知識白領,就因為選擇太多,太多誘惑。他說,你觀點太偏激片面。她說,我有我的選擇,對不起。他們可以把工作和生活分明界限,她工作很出色。
有這回事嗎?他只是跟我開玩笑,我哪能高攀他。她臉上的表情很自然,把一個削好皮的紅薯放進盆里。
小的時候,我們也很喜歡吃這個,把它放進鍋里蒸熟,在北京很多年沒有吃過,她說。她的頭發從耳鬢間垂落下來,他側臉看她,看到她的側臉,突然心中淡淡地有一絲感動飄上來,覺得很美好。
他把紅薯放水洗干凈,用刀切開,成片地放入旁邊加水和好的面粉里。
記得小時候,常常跑到地里偷別人家的紅薯,不削皮急急忙忙擦干凈土就往嘴里放,好像饑餓很久,那時候也覺得很好吃,在農村幾乎沒有零食,所以山里能吃的東西我們都去找來吃,特別秋季入冬時,山里野果特別多。
你們家在蘇州,是在城里住的嗎?他又問她。
也是從鄉下搬進來,9歲時候,爸媽進城做生意,家里祖宅都賣了,也沒有什么親人,幾年后就在蘇州買了房,我妹一直在蘇州市里出生長大,都沒有去過老家,現在也是記憶模糊。
蘇州還有熟人?
都記不得,沒有人會真心,家里出事以后,把房子賣了,帶我妹來北京,那時候北京房價還不是太高,買了套小居,和我妹就與過去斷絕聯系,我覺得這世間是有舍有得,上天會很公平,現在這樣也蠻好,失去的東西總會有好的東西彌補,過去無法改變,多學會向前看。那晚第一次見你,覺得和我第一次來北京很像,迷茫,但又深知后方的路已斷,回不去,但又不情愿跟大部隊腳步,總想著自己可以另劈蹊徑,那時候你需要人引導,世界上很多路都像摸石頭過河,一不小心就會卷入漩渦,沒有人會來救你,要知道社會開始變得很冷漠。
沒有你,我不知道現在會怎樣呢?
我沒幫上什么忙。
有,總感覺走出社會一切都是新的,而又不是我想要的,在學校的時候幻想過很多,或者是設計師或者是創業,像電視里演的,卻從沒有想過自己現實那么討厭工作,那時我一直逃避,能過一天就過一天。
現實就是這樣,不過,慢慢來,不要灰心,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不是嗎?她側過臉對他笑。
這個怎么弄?她指著一盤牛肉。
我放了生粉腌一下,這樣肉會鮮嫩一些。
你對煮食很講究嘛。她覺得他挺好。
除了畫畫,布置住的環境,這方面是我最愛了,我喜歡自己煮的東西,是我想要的味道,沒有別人刻意添加的作料,你相信星座嗎?我是巨蟹座,它說是居家好男人,愛縮進堅硬的殼中幻想,我覺得挺像。
是嗎?
嗯。
我是獅子,你給我算算。
呵呵,我只是對自己更加了解。
他們聊了很久,外面的花葉在風中輕輕搖擺,這個煦暖的午后彌滿著美妙的氣息,這里如同另一個世界,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平靜安詳。多少人在這個城市里迷惘,車道上堵滿的汽車,王府井總是擠滿人群,天安門,故宮,這個歷代君王生活的土地,不知道這地低下埋葬過多少歷史,還有多少希望和毀滅,多少血淚和忠誠背叛,歷史的長河太源遠流長,無法猜測,不管是殺戮還是饑荒,是朝代更跌還是重振崛起,現實無法改變,只有向前走,每個人都一樣,而他,志在何處,胸懷大志,充滿抱負,只能在嘴皮子上談說而已。
他做了水煮牛肉,酸辣土豆絲,火燒排骨,都是些家常菜,還有油炸薯片。他們在花架下享受午餐。
她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個下午,感覺時光飛逝,夕陽籠罩,傍晚的風也漸漸變大了,她在外面覺得寒冷,花葉在風中發出細細簌簌的聲音。可是夕陽很美,又大又紅,掛在天邊里如同一副漫畫,她覺得這是自己見過最美最美的夕陽,這片美好如此不真實,仿佛在夢中,她要努力努力把它記在心里。
他讓她到他的臥室里去,房間不大,卻是很溫暖。燈泡發出橘黃色的光,燈絲刺眼,她不小心瞥見,然后目光所見處都是明亮的幻影。最里面有電腦桌和書架,有一盞臺燈安靜的光映在電腦屏幕里,電腦正在啟動WINDOUWS程序,地上都鋪蓋了暖色地毯,這個房間顯得溫暖而安全,她的心開始慢慢融化。
他不知道他除了畫畫,烹飪美味食物以及花心思整理房間之外,他更有浪漫的情調。她分明清楚,如果一個天真少女,在他面前是一絲抵抗力都沒有,她害怕這個男人,卻不能不任由他擺布,仿佛一切都像在精心設計,一個美麗的陷阱。但是,他卻又是與別人不同的,她并不清楚那差別,只是由心生的一種感覺,她相信他。
你相信愛情嗎?她問他。
他說,以前他是相信愛情的,但是后來發現愛情總是在夜晚12點前熄滅,愛情是有生命的,它一樣有死亡的那一天,重重復復來來回回,有因也有果。上段愛情的因有罪,注定下段愛情要承受它的果,應該是酸澀的。酸澀的愛情是不應該承受的,因為它會折損靈魂。
有人說過,一個不相信愛情的人注定要孤獨,孤獨同樣會殘損靈魂。房間墻上一張畫,他只畫一雙眼睛,顯得詭異,但又那么有生命,他顯然很用心,很投入。旁邊零零散散有幾副,服裝設計圖,有一張女款長裙,只用白色和草綠色,褶皺和樣式新穎,胸前有美麗的裝飾。
有一張舒服的長沙發,她在那里坐下來,她聽到外面呼呼的風聲,還有悠揚傷感的薩克斯管的音樂,仿佛整座大樓在不停的搖晃,在她心中擊起一陣陣波浪,在她喉嚨里燃燒著干燥的火焰。
你有啤酒嗎?她問他。
他得意地笑起來,打個響指,說,孤獨的人怎么可以缺少啤酒,有,waitingplease!
她拿了一罐啤酒,坐在沙發上咕嚕咕嚕地喝起來,那種液體流遍全身,就像有人在心里跟她對話。
他說你不能再喝,你還要開車。
她喝了半罐,還有半罐捧在手心里,臉上泛出少女般的紅潤。她的手指在罐子邊輕輕地劃開,感覺孤獨。
她突然抬起頭來,看見另一面墻面上密密麻麻地貼滿標簽條,很多顏色,零亂不堪,如同一個病人在掙扎,發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夢想就在前方拐角的地方,一定要堅持這最后的幾分鐘。
倘若我失去靈魂,拖著一個空的殼,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
我感覺墮落在玩弄你,鐘宥成,你該醒醒看看前方的路。
這個世界上,誰也無法拯救你,你必須改變自己,這是唯一的希望。
鐘宥成,你身體里有很多壞習慣,它們會拖你進入黑暗的世界,進入絕望,你的夢想就一文不值。
我總是無法改變自己,我恨自己,我陷入無邊的絕望里了,誰來拯救我?
我要在三年時間里,創立自己的公司,不可以自甘落后。
這一次一定要按時間完成每一個計劃,怎可以再遷就自己,時間很快摧毀你的意志。
鐘宥成,加油!
……
這是他貼在墻上的標簽,他的筆跡中顯露他的掙扎和希望,還有無邊無際的痛苦,失落,絕望。又那樣執拗著,像是一個患癌的人,在生與死之間來回反復地受著煎熬。他是痛苦的,她知道為什么他的眼神中會時不時流露癡呆的憂郁,眼前這個人,他的心,他的心應該縫縫補補地有很多傷疤,他夠堅強。
她強忍著眼里的淚水,她說,我要走了,謝謝你,鐘宥成。
他把她送到車庫,她放下車窗,她深情地看他,他們對視很久,他突然很想探下頭去親吻她的眼睛,他沒有那樣做。
她說,byebye!
他也說,byebye!
她的車在車庫里發出急躁的聲音,然后留下一片死亡般的寂靜,他感覺到孤獨,那種孤獨不是一個人的孤獨,是兩個人的。
愛情在夜晚12點之后熄滅,他不相信愛情。
這種生活使他變得循規蹈矩,上班下班,回家回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坐車,一個人胡思亂想。他一個人喝完剩下的7罐啤酒,這種生活似乎離他想要的不太一樣,但是又不得不在現實中淪落著。夢想,你到底是什么?
他打開手機,在撥號盤里熟練的按下那個號碼。
喂,你又喝酒了?
深夜的風聲越來越大,這夜變得漫長無邊,他期待著明天東方升起來的那倫紅日,他害怕在深夜里一個人孤獨,只有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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