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黑得濃稠,絲絲寒氣流動在空氣里,如躲在暗處的蛇信子,散發著危險致命的信息。向南的官道,靜寂無聲,只道旁的農舍里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狗吠,在主人的呵斥下也了無聲息。前幾日的一場雪還未完全融化,除了屋頂、墻頭和樹冠等高處,其余的都已臟污不堪,那些已化為泥水的在這寒夜低溫下,結成了一層薄冰,人若走上去,必定會“哧溜”一下跌上一跤,所以在這夜里,沒人會主動走出來,大家窩在或暖或涼的被子里,只盼著這樣的鬼天氣早點過去,春天能早一點到來。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將夜晚的死寂打破,只將道旁農舍里的人和狗都驚得豎起了耳朵,然還不待他們聽仔細,那蹄聲瞬息間卻已遠去,四周也已歸于平靜,只有幾蓬雪花從樹枝上抖落下來,顯示著剛才的一切并非是在夢中。
這縱馬急馳之人正是奔向歙縣的燕云飛和梁紅玉二人,雖道路濕滑,且濘泥不堪,夜晚行走起來甚是危險,但心急如焚的兩人已顧不上許多,幸好兩人都是馬上好手,雖有幾次差點馬失前蹄,但總算是有驚無險。如此一夜奔馳,沿途并未休息,至天亮時到了一個叫和平的小鎮上,算算差不多已走了一百多里,兩人俱已疲累不堪,特別是梁紅玉,臉色白得滲人,在早晨慘淡的的光線下,顯得既憔悴又虛弱。燕云飛擔憂的看著她,將水囊遞去,柔聲說道:“玉兒,咱們已趕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如今人疲馬倦,不若找個地方歇息一下,給馬加些草料,你,也好歹休息一下。”梁紅玉雖恨不得長雙翅膀即刻飛過去,可也知再心急也無用,縱自己能堅持,那馬兒也不能一刻不休的跑下去,所以只好無奈的點點頭。兩人就近找了個賣早吃的鋪子,囑小二將馬牽去喂些草料,然后在一個空桌子邊坐下來叫了些吃食,梁紅玉雖無一絲食欲,但想到需要保留些力氣趕路,只有強迫自己吃上一些。太陽慢慢升起來,雖仍然是光線慘淡,但總歸是有了點點溫度,四周的人也多了些,小鎮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和嘈雜。早吃鋪子里各個空桌都已坐滿了人,在他們隔壁的一桌上,坐著幾個看起來象是軍營中官兵打扮的人,其中一人正拍著桌子大叫掌柜的送吃食過去,一邊嘴里罵罵咧咧的說道:“他娘的,老子們在前邊流血流汗的,這些龜兒子,還不把咱當人。”旁邊一人勸道:“老兄,咱們還算好的,這回也算是討了個好差事。”另一人也接口道:“是啊,人家畢竟是從京都來的,哪里瞧得上咱們,連......”后邊幾個字聲音很小,只隱隱聽見“將軍”“問罪”等幾個字眼,桌中象是帶頭的一人聽他如此說,當即眼一瞪,厲聲罵道:“你要死嗎,這種事也敢胡亂說,還不快吃了趕路,若在時限內不能將糧草催來,小心咱們都要人頭落地。”
燕云飛與梁紅玉對視一眼,站起來走到那桌官兵面前,抱拳笑道:“幾位官爺,打攪了,在下欲到歙縣尋親,不知那邊情況如何,特向幾位官爺打聽一下。”
那幾人盯著燕云飛看了看,其中剛才拍桌的兵士撇撇嘴,怪笑道:“你若是去尋親,我勸還是別去,那邊已是兵荒馬亂的,看你長得似娘們般,嘿嘿,小心被叛匪給捉去。”桌中的那將官要持重些,看燕云飛穿著雖不十分華貴,但氣宇不凡,只怕不是尋常人,忙踢了說話的士兵一腳,站起亦抱拳笑道:“這位公子不要聽他胡說,歙縣如今有我朝官兵據守,還算太平,只是前些時被叛軍占領,城里許多人都已逃往他處,只怕公子要找的人已不在城內。”
“不知我安徽的將士可也在歙縣?我曾與池州的梁將軍有過幾面之緣,也許可以托托他的交情。”燕云飛裝作無意的問道。
“這個……”那將官看了他幾眼,口中含糊其詞,低聲說道:“我等官職低微,上頭之事不甚清楚,公子還是別處打聽為是。”那將官再也不欲與他多說,只一昧的催促著眾人盡快吃完,好早些趕路。
燕云飛聽他語意含糊,心中也是咯噔一跳,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上心頭,又怕眾人看出有異,只得強力壓下,笑著拱手作別,回至自己的座位上,前面的問話梁紅玉俱聽得明白,只后面將官低聲所說并未聽清,忙向燕云飛尋問,燕云飛只得以那將官不甚清楚搪塞了過去,幸好梁紅玉也未繼續追問下去。
兩人休息了不足半個時辰,就離開了小鎮,繼續向南方打馬飛奔。白日的官道要好走許多,路面上的薄冰被來往的馬蹄踐踏,再被太陽一曬,大多都已融化,路上行人也不多,大約是冬日蕭條的原故,兩人將速度提到極致,如此一來,比昨晚竟要快上許多,按兩人現下全力的速度來算,到晚晌時應能趕至歙縣。
日頭從東邊升至中天,又緩緩向西邊滑落,冬日白晝短,不到酉時,夕陽已滑入了地平線,只余一些霞光在西邊的天際,將最后的一點溫暖灑向人間,再過一會兒,這些霞光也將消失了,天色暗下來,黑夜如吞食光明的魔獸般又將來臨,將溫暖和希望一起吞入腹中,只留下冰寒、冷酷和沖不破的無盡黑暗。
歙縣縣城的城門正待關閉,因是戰亂時期,城中實行宵禁,入夜后除有特殊情況城門不再開啟。幾個兵士正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將兩邊的城門合攏,不防城外忽沖進兩騎馬來,差點將其中一兵士帶翻,眾兵士又驚又怒,一起大聲呵斥起來,驚動了守城的官兵,一下子沖上來不少手拿兵器的兵士,將闖城的兩人圍住,眾人只見馬上是兩位年青的男女,俱長得俊美不凡,那兩人也忙跳下馬來,其中的男子向眾人抱拳團團一禮,笑道:“眾位官爺,在下池州人,家姊嫁在歙縣,最近叛亂一起,家母甚是擔心,現聽聞歙縣已被我朝收服,特囑我前來一尋,希望眾位官爺能網開一面,放我等進去。”從守城的兵士中走出一人,將官模樣,將眼一翻,斥道:“憑爾等一言,如何能斷定,若放入了奸細,我等俱脫不了干系,兄弟們還愣著干啥,還不將他倆拿下。”眾人正待上前,突見城中方向一騎快速沖來,至眾人前才勒馬說道:“張校尉,府中傳令,將今日扣留的嫌疑人等押至府中審問。”那張校尉拱手笑道:“原來是石頭兄弟,請回復將軍,我等即刻前去。”那叫石頭的點點頭,似不經意的看了看被圍著的二人,“噫”了一聲,笑道:“這不是……怎的在這兒見到?”那男子一聽,忙笑道:“燕云飛見過石頭兄弟,我今攜妹來,只為尋找家姊,可官爺不信我等,望石頭兄弟念同鄉之源,為我倆作個明證。”那叫石頭的轉頭朝張校尉笑笑:“張兄弟,這二人確是池州人氏,是城西的大戶人家,張兄弟若信得過我,就放他倆去吧。”燕云飛見機上前一步,將一包碎銀塞入張校尉手中,張校尉掂了掂手中的銀子,笑道:“既是石頭兄弟的熟人,自是無誤,放他倆走。”燕云飛說了些感激之言,忙與梁紅玉上馬向城中馳去,兩人過了一個街口,拐到路邊,在一處陰影里藏下身子,靜靜等待著。
不多時就傳來馬蹄聲,馬上之人正向街道兩邊東張西望著,梁紅玉忍不住輕喊一聲,那石頭一聽,忙跳下馬來,牽馬過去,也不即多言,只說:“隨我來。”歙縣并不大,只有幾條主干街市,可能是宵禁的原故,街上很冷清,偶爾有兩、三個人走過,也是步伐匆匆的樣子。那石頭并未帶他們向主干道去,只在小街巷中穿來穿去,最后至一較偏僻的客棧處停下,客棧雖未打烊,但一個客人全無,掌柜的見了幾人忙殷勤的跑上來,著小二將馬牽去院中,自己親帶三人去房間,那石頭待掌柜下去之后,到門邊左右看了看,再關好門,至梁紅玉面前拱手道:“石頭見過小姐。”梁紅玉已迫不及待的連聲問道:“我爹爹和大哥可還好?到底發生了何事?”聲音輕顫,仿如怎么也控制不住的心跳,只欲要跳出喉嚨口來。
那石頭長嘆一聲,啞聲道:“老將軍和將軍出事了,如今已被關押在城中獄中,只待劉都虞候來此,再行審問。”梁紅玉一聽出事兩字,腦袋“嗡”的一聲炸了開來,耳中再也聽不進任何話語,人也控制不住的向下軟倒,幸得燕云飛在旁扶持,將她扶在桌邊坐下,在耳邊輕聲安慰著:“玉兒,先別急,聽石頭兄弟怎么說。”那石頭見此,急忙揀緊要的情況細細向兩人說了一遍。
原來朝中派來的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由都虞候王稟率領直撲浙江杭州,一路由都虞候劉鎮率領向安徽歙州進發,安徽的這一支兵馬原計劃是先攻下歙縣,再以歙縣為據點,向西南進軍,將歙州的叛軍一舉剿滅。所以劉都虞候派了先鋒營一萬人先行輕騎簡從趕往歙縣,并令安徽抽調的當地駐軍配合,將歙縣拿下。誰知等先鋒營及當地駐軍到達歙縣時,歙縣已成一座空城,原來城中的叛軍首領好大喜功,竟不顧上頭的死守歙縣之命令,擅自向東邊擴張,那先鋒營亦貪求軍功,緊追其后,不防著了埋伏,損失慘重,只好回撤歙縣,叛軍也不明先鋒營情況,怕回追亦落入圈套,索性一直向東攻下了寧國縣,消息傳至宣撫使童大人營中,童大人大怒,著劉都虞候徹查此事,那先鋒營是劉鎮直系隊伍,如今只把過錯推給當地駐軍,說是池州駐軍未按時辰到達指定地方,延誤了軍機,造成此次的失敗。石頭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些疑惑的神情,只說奇怪,將軍接到的指令是亥時前到達,可先鋒營卻說下達的是戌時前到達,中間整整相差一個時辰,如今傳令兵已在戰中送命,可謂是死無對證,而先鋒營應不可能拿自己的人馬來開玩笑,所以石頭懷疑也許有人從中作鬼,故意陷害梁家,可這何人有嫌疑,石頭一時也毫無頭緒。
那劉都虞候帶領的大隊人馬在兩日前就已到達,如今駐扎在歙縣城東六十里處,先鋒營將官已先一步將梁家父子收監,將其手下普通兵士收編,嫡系隊伍加緊看管,只待劉都虞候親自前來定奪。而石頭因有一表兄在先鋒營擔任要職,所以將他調去做了手下,才得有機會偷偷帶信給梁紅玉。
那石頭說到此,更壓低聲音說道:“聽我兄長說,此次事情恐不能善了,那童大人要在這江浙一帶立威,必將拿當地將官開刀,如今老將軍又有把柄落入他手中,只怕不光自身難保,恐還會禍及家人,石頭急將小姐叫來,一是讓小姐見上老將軍二人一面,二是希望小姐早做準備,想些應對之法。”
梁紅玉聽到此處,早已是雙淚橫流,泣不成聲,整個人既象是被丟入了冰窖中寒冷刺骨,又象是落入一個無底的黑洞不停的向下墜落,天地茫茫,既無所依,又無所恃,爹爹,大哥,爹爹,大哥,我該當如何,我該當如何?
窗外,寒風吹得干枯貧瘠的樹枝不住的左右搖擺,仿如在哀哀肯求著什么,風聲嗚咽似悲涼而壓抑的哭泣,讓知者不忍睹,聽者不忍聞,這黑夜竟漫長得將一生都覆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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