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在學校的時候,一群人當中他是最顯眼的。特別是做早操的時候,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得了多動癥。他個子不算他們班里最高的,但如果你一眼望去,你總會看到一個人蹦蹦跳跳地做著些類似于熱身的動作。不安分地、有節奏地、倔強地上下揮舞著他的雙臂,交替抬跳著兩腿,那準就是他。我不禁疑惑,早操前也是需要做熱身的嗎?然后我的手腳也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地亂動起來,仿佛是被他傳染了某種病毒,而這病毒僅僅靠視線就能傳播。
補課的那個悶熱的夏天,除了上英語課我能全神貫注之外,其他時間我都用來計算距離畢業的日子了,當時分秒難熬,度日如年。而一晃中考就結束了。那年的暑假過得平淡無奇,接下來三年的高中生活也是一樣波瀾不驚。我選擇了一所藝術學校專修美術,每天早晨學習文化課,下午就在畫室里度過。當時剛開始學素描的時候,手上臉上都是被炭筆污染的臟印子,越擦越花,越花越擦,以至于我看起來就像一個住在灰堆里不起眼的灰姑娘。而這個陋習跟了我三年,一直保持到美術聯考之后。同學們經常拿我打趣,自然對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好感。雖說高中應該就是女孩子最漂亮的時期,而我在發育期就顯得比一般人瘦小,理所當然地,我并沒有得到男孩子的過多青睞。反而這促成了我在學業上的突飛猛進,節節攀升。我一直都位列全校前十名中,不管大考小考。排考場座位是最讓我興奮的事情,考試前學校老師會打印出名單貼在公告欄上,全校的每個學生都會到公告欄看自己的座位名次。每個考場30個人,按照上一次考試的成績依次排列座位順序。看到我的名字總是在前十名里逐步上升,通過一次次的考試,座位慢慢靠前時,我都會不懷好意地竊笑,那是真正能讓我從灰堆里發光的時刻。就算全世界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是誰,沒有任何人多瞟我一眼,沒有任何人愿意多跟我說一句話都好,這些全不緊要了。
最后我有沒有升到最頂端已經不得而知了,因為最后一次考試就是每個人學生生涯中最重大的高考了。高考后再無考試,也就再也沒有排位表了。我還記得那時我去學校看成績,男班主任拿成績單返回的途中碰到我時,竟然來了個小跳步。他那笨拙的身體跟著一抖,滑稽地做出個夸張的落地動作,對我露出了燦爛得意的笑容。接著男班主任就把手中的成績單遞給了我,“我太心急,先幫你拆了。”還略帶抱歉的說。不出所料,我考得很好。
手捧成績單,這是我除了那次讀他的信之后,又一次覺得薄薄的一張紙卻是如此燙手,如此沉重。手中的這張紙仿佛奔騰了太多我未曾體驗的青春熱血,承載了太厚我可以預見的嶄新未來。我發現,發熱發燙的并不是這張紙,一張沒有生命的紙又何來熱量?而發熱發燙的是我的手掌,手掌下洶涌的血液,激動地想要沖破血管的束縛,甚至血腥地沖出腦門一飛沖天。
這樣的情景,讓我想起他的那封信,讓我想起他。
高考前幾個月是省里的美術聯考,全省的美術生都摩拳擦掌,整裝待發。我必須要和全省幾萬,全國幾百萬有形的敵人來PK,那考試的場景是不亞于高考的。我們當時是3月份考試,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但很不走運地,我聯考那天下起了瓢潑大雨,雖然是時而下時而停的陣雨,但大雨的規模也足以破壞每個考生的心情。早晨的考試科目是速寫和素描,考完后大家表情都很凝重,也不愿多談。美術聯考可不像一般考試那樣出了考場大家都會各自大聲對答案,立即就可以判斷出你又在哪道題上丟了分。我們都知道,美術聯考打分都是很主觀的,閱卷老師喜歡你的畫風,那么恭喜你,高分是跑不掉的了。然而評分還是有一定標準的,不能胡來。
下午還未到考試時間,大門口已經聚滿了考生和家長。當時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仿佛誰無意打個噴嚏,天就會馬上大雨傾盆似的。我東張西望,看著大家各式各樣假裝輕松的表情互相調笑著,我長吁了一口氣,心里的焦急反增未減。
忽然我看到前面不遠處,一片黑壓壓的后腦勺中有一個跳躍的身影,做著些類似熱身的動作,那動作像極了他,連順序都一樣。我一驚,心被什么堵住了,腳也像被誰抓住了一樣動彈不得。待我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便立即拿起了放在地上的畫箱,背起寬厚的畫板,費力地往前擠。撥開擁堵的人群,我遭到了無數的白眼,指責聲、抱怨聲四起。“顧不了那些了。”我對自己說。我要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他,四年沒見了,他有沒有什么變化。終于,我擠到了和“跳躍的身影”同排,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他的臉。
那是一張久違了的側臉。他前排的劉海兒翹翹地豎立著,把額頭完全地露了出來。我以前從沒發現他的額頭這么好看過。
我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心里陣陣急切地喊著“快看我!快看我!”此時開考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人群訓練有素的往前推進,我不得不跟著前進,眼睜睜地看著他心無旁騖地順著人群齊步走。人群開始嘈雜起來,叮囑聲、關切聲不絕于耳。“唉,唉!唉唉…”我無力地叫出聲,不明確是在叫他還是想停止頑固前進的人流。他顯然是聽不到的。我看著他快步地消失在黑乎乎的人流中,竟然停下了腳步望著他的方向發起了呆、犯起了傻。那是他嗎?他來這兒干什么?他也學美術嗎?可是他不是比我大一屆么,怎么今年來參加聯考了?“你干嘛呢,要考試了!”同班同學的提醒把我從思緒深淵中拉了回來。我噢了一聲帶著疑問進了考場。
一定不是他,一定是我出現了幻覺!考試的時候我反復質問著自己。因為望著襯布上的水果出神,我竟然越來越覺著那橘子長得一點兒也不像橘子,蘋果泛著奇異的光,襯布也皺折出了做作的形態。好像我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我仿佛置身在一個巨大的騙局中。我身邊的人都是臨時演員,特地為我演了這一場戲。《楚門的世界》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而現在,難道我也變成了電影中的被戲弄地受害者嗎?!
我神經質地望向四周,放下了手中的排筆,用手背戲劇性地試探著額頭的溫度。額頭涼涼的,就如同這濕涼的氣候讓人猛地鎮定。窗外又嘩啦啦地下起雨來,考場里靜悄悄地,只聽得見涮筆不耐煩的唰唰聲和窗外顆顆雨滴打在水泥地上急速的啪啪聲。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樣,一切仿佛又恢復了原樣,橘子是橘子,蘋果是蘋果,襯布也恢復到那個灰頭土臉的襯布了。
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假象,不是騙局,更不是幻覺。所有的一切都在真實地發生著。那么,我看到的他一定也是真的,并且他就在離我不遠處的某個考場中,和我做著同一件事情,聽著同一場大雨,呼吸著同一地區的潮濕空氣。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撐過整個下午的色彩考試的。我應該擔心的是顏料還未干,后邊交卷的同學搞不好會弄花我的畫作。但我在不肯定吹風機是否吹干我畫作的情況下,就鬼使神差地交了卷,急匆匆地奔出了考場。我無法預料他交卷的時間,只想盡可能的趕到他完成作品之前跑出來,躲在大門旁的角落里,確認我是不是看錯了人。
雨越下越大,出大門的學生越來越多,卻始終不見他的身影。他是躲起來了嗎?難道他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在這兒等他,故意避而不見?我越發睜大了眼睛,不敢漏掉任何一絲一毫能逮到他的線索。可惜他還是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坐車回家的路上,我一遍遍地回想所有看到他的細節,難道真的是我看錯了?還是世界上真的有兩張一模一樣的側臉,連習慣都一并復制了去?或者他在我交卷之前就已經走掉了?“怎么畫得那么快呢,我都已經夠快了,還是趕不上你。”我把頭靠在公車的玻璃窗上,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不覺地,我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車停在了路的盡頭,他走了上來,走到我的座位旁坐下,微微笑著,嘴巴飛快地動卻沒有聲音。我努力想搞清楚他在說什么,他的嘴巴卻動得更快了,還皺起了眉。“大點聲,慢點說!我聽不清!”我在夢里大喊道。誰知他生氣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下了車。我趕忙去追他,卻在正要下車時摔了個狗吃屎。這時我從尷尬的夢中醒了過來,聽到司機在駕駛室里罵罵咧咧的,才意識到就在剛剛——我夢到我摔跤的時候,司機因為亂穿馬路的行人踩了急剎車。難怪摔跤的感覺那么真實,是剎車的慣性把我推到了前座的靠背上。我摸了摸鼻子,有點痛。
我覺得我總是趕不上他的步調。我趕不上他畢業的速度,我趕不上他交卷的速度,我甚至在夢里都趕不上他下車的速度。他總是在前邊跑啊跑,我在后邊追啊追。從以前上學的時候就這樣,我是小粉絲,他是大紅人。美術聯考時也這樣,我是滿臉炭灰的丑小鴨,他卻留著俏皮的發型招搖過市。而現在還是這樣,他像是繞了地球上百圈繞得不知蹤跡,而我還留在原地到處找尋他。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地想找到他。他不可能知道我想找到他的欲望一年比一年更加強烈,一年比一年更加堅定。就像是我畢生要完成的事業一樣,死前若不實現就會一口惡血嗆死,最后死不瞑目。他甚至都不明白我要找到他的動機是什么。可動機到底是什么呢?難道真的是為了我年少無知時那可憐的自尊心?還是為了給他一個對他來說無關痛癢,對我卻諱莫如深的擁抱?或者只是為了聽他對我說一句“你真幼稚,過去的都過去了嘛。”
隔壁傳來了一陣若隱若現的歌聲,是陳奕迅的《好久不見》。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
想像著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
拿著你給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條街
只是沒了你的畫面我們回不到那天
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會帶著笑臉揮手寒暄
和你坐著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見一面看看你最近改變
不再去說從前只是寒暄
對你說一句只是說一句
好久不見......”
我感覺我脆弱的心一點點的融下去,越聽我越覺落寞,越聽我越覺消沉。“得不到”果然是哽在喉嚨里的一根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隱隱作痛,痛到滲血,你拿它無可奈何。而我的煎熬,他真的一點都不會知道,他理所當然地不會知道。
后來我才聽說他高中畢業后復讀了一年。我們美術生為了考上理想的大學,復讀是很平常的事。原來他的學業之路并不那么平坦,背負著那么大的心理壓力,復讀的日日夜夜他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呢?我突然有些心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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