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王濬樓船（三）

　　孫皓的降書，是光祿卿薛瑩給起草的。事實證明，薛瑩不愧是吳國最知名的文人，這封降表，寫得確實文采斐然。可惜，無論再怎么斐然，那也是降表。太康元年三月，孫皓備齊亡國之禮，所謂“素車白馬，肉袒面縛，銜璧牽羊，大夫衰服，士輿櫬”，夠隆重，卻也夠丟人。試想當時，那位出名的暴君孫皓，他光著膀子，叼著玉璧，推著裝有棺材的車子出城投降的時候，心里不知道是個啥滋味。

　　在這種情形下，王濬自然要代表晉國皇帝的立場，裝裝樣子啦。他親手給孫皓松綁，把他老人家嘴里銜著的玉璧給拽出來，甩甩那上頭的唾沫，然后把他車上的棺材板兒給燒嘍，以示大國風范，既往不咎。把孫皓送往京師后，王濬派人沒收圖籍，封閉府庫，他手下的兵士們紀律嚴明，沒有一個膽敢亂偷亂搶。皇帝對王濬的表現非常滿意，他派了使者前去建業，對將士們良加慰勞。暮年的王濬，終于實現了他長久以來的志愿。在整個滅吳戰役中，王濬共攻克四州，四十三郡，俘獲吳國人口五十二萬三千人，兵員二十三萬人，戰功卓著。至此，吳國滅亡，三國分裂的局面也隨之結束了。

　　王濬率兵先入建業，“受璧焚櫬”，代替皇帝接受了吳皓的降禮，功勞是相當地大。不過客觀地講，滅吳乃是一場大規模的戰役，最后能夠取得這樣的成果，決不能說它完全是哪一個人的功勞。我在前文中寫到的羊祜和杜預，他們都是滅吳過程中非常關鍵的人物。不過除了這三人之外，還有一些人，也在這場戰役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就是王渾了。

　　王渾字玄沖，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人。跟王濬一樣，王渾也是生在官宦之家，同樣經歷了魏晉易代的重大歷史，年齡跟王濬也差不多。因為他老成持重，政績卓著，后來遂成為了西晉的輔國重臣。伐吳戰役中，王渾作為六路晉軍中一路的統帥，主要負責長江中下游區域的戰守事務。王渾的官階比王濬要大，在這次戰爭中，他的權力也比王濬的更大。

　　伐吳戰役之初，武帝下詔，命令王濬進軍建平，接受杜預的指揮。我在《嗜左成癖》中提到過，杜預對王濬非常尊重，他曾經對手下的將帥們說：“若濬得下建平，則順流長驅，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于我。若不能克，則無緣得施節度。”由此可見，杜預從來沒有真的把自己當作王濬的上級。后來王濬的軍隊開到到西陵，杜預還寫了封信給他，信中說道：“足下既摧其西籓，便當徑取秣陵，討累世之逋寇，釋吳人于涂炭。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不但不對王濬頤指氣使，甚至勸他抓緊進兵，早進建鄴，以建立不世之功，杜預的這種胸懷，實在令人敬佩。就這樣，王濬在杜預的支持下，戰事的進展異常順利。可是當他過了荊州，開到長江中下游區域時，王濬突然發現，大麻煩來了。

　　長江中下游是由王渾負責的戰區，王濬的水軍來到這一區域，理應受到王渾的節制。伐吳戰役展開以后，六路晉軍，每一路的進展都很順利，可是其中最順利的，莫過于王濬的水軍。之所以會這么順，固然因為王濬的船大，船好，事先的準備充分，燒索毀錐等策略使用得當；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吳晉邊境線上，王渾、司馬伷、杜預等人的軍隊吸引了吳國的主力部隊，使得吳國根本抽調不出力量來對付王濬的這支奇兵。

　　僅以王渾這一路來講，他所面對的，乃是吳國丞相張悌和大將軍孫震等人所統率的數萬大軍，這是吳軍的絕對主力，是除長江天險之外，吳國敢于對西晉負隅頑抗的重要資本。結果，王渾用兵得當，將敵軍主力部隊徹底擊潰，張悌和孫震兩人也在這場交鋒中丟了腦袋。在這場戰爭中，吳軍被斬殺的有近萬人，其余狼狽逃竄的更是不計其數。可是，正是因為集中精力去跟敵人主力周旋，王渾的軍隊，其推進的速度也相應地慢了下來。等他收拾掉張悌的軍隊，準備風風光光地開赴吳國都城時，才突然發現，王濬的船隊，已經逼近建鄴了。

　　眼看這場大戰的頭功就要被王濬搶到手中，王渾能不著急嘛？他趕忙派出使者，輕舟飛棹，追上王濬的船隊，請他暫停舟師，上岸商討戰事。王濬快七十的人了，哪里會不曉得王渾的心思啊？他找借口說“風利，不得泊也”，不但不肯上岸，反而揮師急進，乘勝納降，在滅吳戰役中立下頭功。這下可把王渾給氣壞了，他悔恨交加，意不能平。悔的是不該拿大把的時間來跟吳軍主力周旋；恨的是王濬不仗義，趁別人在那邊兒打得火熱時，把革命果實據為己有。

　　可是無論有多么悔，多么恨，都是沒用的了。王濬先入建鄴的事實，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王渾還在那兒嘮嘮叨叨的，怪小家子氣的，結果反倒惹來時人的一通嘲笑。這下王渾真飆了，他向武帝上書，在奏章里把王濬狠狠地參了一本，說他“不聽節制，邀功冒進”。應該說，這一招還是蠻狠的，因為打仗的時候，誰歸誰節制，這是由皇帝決定的。不聽節制，私自行動，不但是對主帥的藐視，更是對皇帝的藐視啊。

　　當時王濬知道這事以后，嚇得不輕，趕緊向武帝上了一道奏表，長篇大論地陳說自己如何照章辦事，絕對沒有不聽節制。可是武帝那邊還沒對王濬的上表作出回應呢，王渾的組合拳又來了。王渾擔心單靠“不聽節制”這一件事，治不了王濬的罪，于是又上了一道奏章。這一回，他拉上一個與王濬同時進入建業，名叫周浚的部將，讓他幫忙作證，說王濬的軍隊紀律不好，進了建業后，他們就哄搶東西，敗壞大晉的威嚴。

　　王濬知道這事以后，差點沒嚇出心臟病來。他趕忙上書辯白，說那都是王渾和周浚的誣陷。這兩家各說各的理，到最后，誰也說不清，到底誰對誰錯了。武帝腦子不糊涂，他很清楚，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這樣，主要的原因，是王渾惱恨王濬搶了他的功勞。于是他下了一道詔書，對王渾在滅吳戰役中所立下的卓越功勛又著力褒揚了一番，給他加官進爵，還給他的兒子王濟也封了侯；與此同時，他又假模假樣地把王濬批了一頓，警告他類似的事情，以后不許再犯，在封賞方面，他也沒給王濬頒發與其滅吳首功相對應的財物和官爵。這樣的處理，雖不能做到皆大歡喜，至少王渾的情緒不象一開始那么激烈了。而王濬呢，反正“滅吳首功”的名譽是丟不掉的，錢財這樣的東西嘛，他其實也不是那么在乎。事情能夠以這樣的結局收尾，武帝的手段不可謂不高明。這樣看來，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對一把手來說，這左右逢源的手段是不可不學的。

　　爭功的事情，至此便告一段落了。然而在這個過程中，王渾和王濬這兩個人的態度還是讓人感到有趣。當時，這倆人都已是七十多歲了，倆人家世都不錯，官做的都不小，名望也都不低，可是在一場大戰后的功勞歸屬問題上，卻爭得勢同水火。由此可見，古往今來無論是誰，想要把這道名利關給勘破了，都是很難的。

　　這件事情之后，王渾、王濟父子跟王濬便結下了仇怨。王渾的兒子王濟，名氣比他老子還大，而心胸卻比他老子還狹窄許多。他經常找茬，沒事兒就給王濬編造個罪名，或者跑到皇帝那兒告他個小狀。結果王濬三天兩頭被衙門召去問事。想想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哪能經得起這種折騰啊，加上王濬這人，本來脾氣就不算好，因此，他常常在衙門里就發火來。發火的時候，王濬總是先歷陳自己在滅吳戰役中立下的功勞，然后就大發牢騷，抱怨朝廷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說到激動處，用語也就不那么講究了。

　　王濬這些話傳到武帝耳朵里，他懶得跟一個老頭兒計較，于是干脆裝作沒有聽見，不過心里總還是有些不爽的。王濬有個手下，名叫范通（令人很無語的名字），他看出武帝情緒不對，于是跑去勸王濬道，“王公啊，您現在這樣做，可就不聰明啦。你開口閉口，就是滅吳滅吳的，好象這滅吳之事，全是您一家的功勞似的。您這么說，把皇上往哪兒擱呢？以后他們若是再找您的麻煩啊，您就說，‘滅吳之役，乃是圣主之德，群帥之力，老夫何力之有焉！’這樣一來，皇帝高興，王渾他們家那群爛人哪，看您這么大的器量，也就不好意思再鬧騰了。”王濬聽了這話，覺得有理，于是照他說的去做，后來王渾父子果真消停了許多。不過即使如此，這兩家的關系還是緊張得很。逢年過節，若是王渾來拜訪一下，王濬都得派人嚴加防備；而王濬去王渾家拜訪時，王渾也是同樣的反應。他們彼此的猜忌，就到了這個程度。

　　不過，跟滅吳一役給他帶來的榮耀相比，生活里一點點的不順心，王濬可以忽略不計了。王濬的晚年過得比較安逸，他從年輕時就比較喜歡奢華的生活，這時上了年紀，就更加專注于物質的享受了。生活作風的奢糜，使他的政治作風也隨之出現問題。滅吳之后，經王濬推舉和援引的年輕官吏，基本上都是益州人。王濬當年在益州起家，幾經坎坷，才做到今天的位置。現在他這樣做，是要告訴下下人他不忘故舊哩。王濬最后做到撫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特進，不可不謂顯赫。他死時年八十歲，在那個時代，也算是少見的高齡了。對于晚年的王濬，我們且寬容一下罷。我想，一個人，若能在完成了他畢生的志愿后，壽終正寢地死去，該是非常幸福的。在他生前最后的幾天，王濬一定會做夢，夢見他重回益州，擁著那浩浩蕩蕩的樓船巨艦，挾江水之勢，向吳都建業而去。那是他一生最風光的時刻，也一定是他人生中最為壯麗的圖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