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蓉拖著疲憊的身軀,從上海回到重慶。
上海的醫院和重慶醫院檢查的結果一致,武蓉患的是胰腺癌,而且到了晚期。醫生還告訴她同行的妹妹,癌細胞已經擴散,動手術太晚了,武蓉最多還有三個月的生存期,醫院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化療。武蓉看到當地醫院也拿不出比重慶更好的治療方案,知道自已的生命已經快走到盡頭,又何必天遠地遠地跑到上海來等死呢?
武蓉回重慶時,是兒子武岳開車到機場去接的她,這使武蓉感到異常高興,說明武岳已經原諒了她。武蓉動身去上海的前幾天,怕自己一去不歸,決定把武岳出生的真相告訴兒子,把自己和羅中盛結婚的內幕如實告訴應秋泓。這樣即便自己回不來,也沒什么可以遺憾的。當武岳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后,情緒非常激動,想不到自己最敬愛的母親,竟把他出生的真相隱瞞了三十多年。一氣之下不但取消了陪母親去上海就醫的計劃,甚至沒到江北機場去送她母親。武蓉對此早有準備,兒子不陪她去上海,她求之不得,誰知去了上海要拖多久?這會耽誤兒子的生意。自己有妹妹陪著更方便,如果出現什么意外,兒子從重慶飛上海也只要幾個小時。
武蓉回到重慶后,并沒有急于去住院,她知道如果住進醫院后,恐怕再也回不來。她想先在家中住幾天,好好看看這個她花費了一生心血建立起來的家,好好回憶自已的一生,想一想還有沒有需要交待的事情。
武蓉出生在重慶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里,小時候住在石板坡河街一間爺爺留下來的吊腳樓房子里。父親武進生是儲運公司的一名裝卸工,武蓉的媽媽沒有工作,在家操持家務。武蓉是家中的老大,下面還有一個妹妹,雖然家境困難,但父母卻一心想再生一個兒子。武蓉八歲那年,媽媽又懷上了孩子,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仍然要洗衣煮飯做家務事。
有一天她和媽媽到南紀門河壩的菜碼頭,去撿菜販賣剩的罷腳菜,還有散落在地上的蓮花白菜葉。沒多少工夫,就撿了滿滿一背篼菜葉,武蓉要幫媽媽背,媽媽嫌她個小不讓她背。當媽媽背著菜,沿著河邊的石梯一步步回家時,不幸的事發生了,媽媽腳下一滑,摔倒在石梯上,順著又長又陡的階梯向下滾,一連翻了十幾個滾,直滾到坡底,當時就暈死過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武蓉驚呆了,只見石梯上撒滿了白菜葉,媽媽躺在石梯下,鮮血染紅了媽媽的褲子,透過褲子又流在她身下的蓮花白菜葉上,武蓉嚇得大哭起來。
“我的媽媽呀!我的媽媽呀!……”
凄厲的哭聲在空曠的河灘上響起,人們一下圍了過來,當好心的人找來一塊竹涼板,把媽媽抬到附近的醫院時,媽媽因為流產失血過多,永遠閉上了眼睛。親眼目睹媽媽的慘死,給武蓉幼小的心靈留下了深深的創傷。從那以后武蓉一看見蓮花白菜,就會想起媽媽,想起沾滿鮮血的菜葉。她發誓再也不吃蓮花白菜,因為那菜上有媽媽的血。為了那幾分錢不值的蓮花白菜葉,媽媽失去了年青的生命,那一年媽媽還不滿三十歲。武蓉長大后才明白,媽媽哪里是腳踩滑了,分明是長期的勞累和營養不良,才導致在爬坡的過程中突然昏迷,順著石梯滾了下去。
媽媽的去世對父親更是沉重打擊,父親想要兒子的希望不但落了空,還把妻子的命也搭了進去。從此父親變得沉默不語,常常借酒消愁,每當喝醉之后,就拿武蓉姐妹出氣,輕者亂罵,重者亂打,酒醒過后又后悔自責嘆氣連連。武蓉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了她的童年時代。
一九六一年武蓉初中畢業了,武進生工作的單位儲運公司招工,單位領導見武進生家庭困難,同意了武進生的要求,把武蓉調進公司下屬的菜元壩倉庫當了一名學徒工。十六歲的武蓉,就這樣過早地步入了人生的另一個起點。
武蓉是參加工作的第二年認識岳宗靈的。說來也巧,那天中飯后,武蓉閑著無聊,就到河邊去洗工作服,洗工作服的地點就在岳宗靈停靠駁船的旁邊。岳宗靈正在船上睡午覺,天氣悶熱讓他感到口干,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喝水,不料床下的船板上有個大蘿卜,他一腳踩在蘿卜上面,蘿卜一滾屁股重重摔在船板上,疼得他半天沒回過神。岳宗靈氣不打一處來,抓起蘿卜順勢向船外一扔,臟話隨口而出:
“是哪個狗日的亂丟?”
“咕咚”一聲,蘿卜落在武蓉胸面前的江水中,飛起的水花濺了武蓉一身。武蓉也是水流沙壩長大的孩子,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氣?她把工作服一丟跳了起來,將就岳宗靈的話,毫不客氣地回罵道:
“就是你這個狗日的亂丟?!?/p>
岳宗靈聽見船下的叫罵聲,知道惹了禍,向江邊一望,看見武蓉頭上胸前沾滿了水。他及忙抓起一張干毛巾,順著跳板跑下船,來到武蓉面前,一邊遞毛巾一邊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在罵你。我是在罵船上的伙計。來,先把頭上的水擦一下?!?/p>
“你不是在罵我,但我是在罵你,我罵你不長狗眼睛?!?/p>
“該罵,該罵,全是我的錯?!?/p>
武蓉接過毛巾,忽然發現剛才那個蘿卜還漂在前面的江水中。她顧不得擦臉,急忙彎下腰把那個蘿卜撿起來,口氣也緩和多了:
“好大一個白蘿卜,夠吃一頓了,水沖走了怪可惜的。”
武蓉說完回過頭,望著岳中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岳宗靈也望著武蓉笑,兩雙眼睛一對視,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武蓉放下蘿卜,用毛巾擦完臉,心想不能白得一個蘿卜,于是故意皺起眉頭說:
“嗯,你的毛巾好汗臭,我幫你搓一搓。”
岳宗靈一聽覺得周身來了電,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他迅速跑回船上,把艙里剩下的幾個蘿卜全部拿下來,放在那個蘿卜一起,想討武蓉的好感。
“這里還有幾個,一起拿回去吧?!?/p>
“我不要,剛才是說著玩的,我拿走了,你們吃什么?”
“我們在船上,還怕沒吃的?兩三個蘿卜,舉手之勞的事,你就拿回去吧。”
這次意外的遭遇,使兩個年青人相識了。從那以后,岳宗靈一有空就想方設法約武蓉相會,武蓉也情不自禁地偷偷愛上了這個逗人喜歡的年青人。當時正是電影《劉三姐》熱播的時期,岳宗靈和武蓉也被這股熱流感染,在江邊的沙灘上經常響起岳中靈和武蓉的歌聲。
“想妹一天又一天喲,妹呀,想妹呀,一年又一年……”
“銅打肝腸也想斷呀,哥呀,鐵打呀,眼睛也望穿……”
武蓉想到這里,眼睛濕潤了,那時候雖然貧窮,卻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時光。
初戀的時光還不到一年,岳宗靈突然接到通知,他被調到川交第三工程處,要到西藏修國防公路。剛處于熱戀中的男女,突然又要分離,那種心情是難以用語言來表達的。走的前一天晚上,還是在他們經常約會的沙灘上,兩個人長時間地親吻撫摸,雖然岳宗靈萌生了想得到武蓉的沖動,試圖脫掉武蓉的褲子,但傳統的觀念,使武蓉保住了那層道德的膜,沒有被岳宗靈輕易地捅破。
岳宗靈走后武蓉有點后悔,是不是對岳宗靈太狠心了?但那一年她才剛滿十八歲,學徒工都還沒有轉正,又沒有結婚,萬一出了什么差錯,一個年紀青青的女孩子誰來保護她?她還怎么在社會上立足?但對戀人的思念也是一件痛苦的事,見不到人,武蓉只好天天盼著岳宗靈寄來的信。到西藏的路的確是太遙遠了,一封信在路上往往要走半個月,有時候一個月都收不到一封信,有時候一次能收兩三封信。在相思的痛苦中等待了一年零八個月后,岳宗靈終于在一九六五年春節前回家探親了。當岳宗靈出現在火車站的出站臺時,武蓉驚訝地發現岳宗靈長變了,身體比以前強壯多了,臉色黑中透紅,從前的稚嫩全沒了蹤跡,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完全成熟了的男人。
岳宗靈的家住在重慶北培,當天下午兩個人就趕回去了。岳中靈的媽媽見兒子帶了一個女朋友回來,高興得不得了,一邊吩咐老頭子準備晚飯,自已則翻箱倒柜為兒子整理房間,武蓉則一聲不吭任憑岳宗靈的母親安排。那一夜兩個年青人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兩年來所有思戀聚集的能量,都在那一夜被徹底地釋放出來。第二天中午兩個人才起床,武蓉急著回家準備團年飯,岳宗靈舍不得武蓉走,經過再三的挽留,武蓉只好又在岳宗靈家過了一夜。
等到岳宗靈一九六七年五月初第二次回家探親的時候,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時正值文革時期,重慶因派性引發的武斗結束不久,各單位的生產秩序還沒有恢復正常,單位上原來的領導都靠邊站了,武蓉是個逍遙派,上不上班沒人管。武蓉見有機可乘,就索性跑到北培,住進了岳中靈的家中。那時候未婚同居仍然是人們很忌諱的事情,岳宗靈的鄰居認為武蓉是岳宗靈帶回來的媳婦,而武蓉單位上的人還以為武蓉到外地大串連去了。武蓉在岳宗靈家住了整整一個月,當時的北培也不是世外桃園,街上大紙報滿天飛,高音喇叭震天響,三天兩頭的大游行鬧得雞犬不寧。武蓉和岳宗靈倒好,仿佛這一切都不關他倆的事,為了清靜他們常常跑到北泉公園去欣賞山水。站在公園高處的石欄邊,望著腳下從峽谷中蜿蜒流出的嘉陵江水,正在享受蜜月的武蓉,心中不由隱隱產生了一絲惆悵,她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是什么樣的,會向眼前的江水一樣蜿蜒曲折嗎?
幸福的日子像飛梭,岳宗靈探親假的期限終于到了,在菜園壩火車站的成渝特別快車上,武蓉眼睛里飽含著淚水,拉著岳宗靈的手一直不愿意放,直到開車前的鈴聲響起,擴音器里傳出播音員催促送客人員趕快下車的聲音,武蓉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車。列車徐徐向前,岳宗靈把手伸出窗外,微笑著向武蓉招手,武蓉一邊向前跑,一邊大聲地喊:
“早點回來,早點回來……”
武蓉怎么也想不到,岳宗靈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這一別竟是他們的永別!只有岳宗靈在窗口那深情的微笑,永遠定格在了武蓉的記憶中。
岳宗靈走后幾天,武蓉擔心的事發生了,一向準時的月經居然沒有按時來,等了幾天還是沒有動靜,胸口也產生了一些異常的感覺。武蓉有點心慌,悄悄到婦產科醫院去作妊娠試驗,尿檢結果成陽性,她懷孕了。這消息使武蓉感到異常驚恐,走出醫院她把化驗單撕成碎片拋向空中。下一步該怎么辦令武蓉為難了,她知道如果任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同事們會在背后嘲笑她,認準是她在串連時和別人弄出來的野種。單位上也會以道德敗壞的名義給她處分,孩子出生后沒有結婚證上不了戶口,馬上寫信叫岳中靈開證明回來結婚也不現實。武蓉從小失去了母親,她不知道女人的隱私該向誰傾述。經過一晚上認真的思考,武蓉覺得唯一的辦法,是自已向單位提出申請,開一張結婚證明,到西藏去和岳宗靈結婚。雖然重慶到西藏千里迢迢,但是為了愛,為了堂堂正正地做孩子的母親,她豁出去了。
武蓉到成都后,找到川交三處在成都的轉運站,她想搭站上運送物資的工程車進西藏。武蓉找到押車的站長,拿出單位上給他開的結婚介紹信苦苦哀求,站長見一個年青女孩子,敢于單身進西藏和一個筑路工人結婚,十分敬佩她的勇氣,同意了她搭車的要求。但是駕駛室沒位子,只同意武蓉坐在貨廂里,站長給她安排的是一輛裝勞保服的汽車,還幫她在紙箱堆中騰出了個座位。武蓉背靠在紙箱上,把前面擋風的篷布掀開一條縫,就在這樣顛簸的環境中上路了。
第一天武蓉乘車的感覺還比較好,車隊開到雅安就住宿了,她心里也很輕松,都說進西藏好難好難,其實也沒有什么。第二天車隊過了天全,開始翻越二郎山,武蓉感覺不對勁了,汽車在山上來回地轉彎,武蓉開始左右搖晃,沒幾個回合她心里就覺得不舒服,胃里吃的東西在胸口翻滾非常地難受。武蓉急忙從提包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膠紙口袋,一陣嘔吐之后,她感覺好一些,倒在紙箱上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晚上在康定縣城,武蓉強迫自己吃了不少東西,她已經感受到了高原乘車的滋味,她告誡自己早上千萬別吃東西,餓著肚子上路興許感覺會好一些。
第三天武蓉乘車的感覺稍為有了好轉,雖然翻越折多山時來回的彎道搖得她暈頭脹腦,但胸口畢竟沒有昨天那樣作嘔。她閉上眼睛任隨汽車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顛簸,心中唯一的想法是再堅持幾天,等見到岳宗靈,不管遭受什么樣的罪都值得。
但是到了第四天情況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武蓉早上不吃東西的辦法不靈了。從雅江出發時武蓉的感覺還好,下午快到理塘的時候,她開始感到頭疼,而且越疼越厲害,腦子好像要爆炸似的,胸口也悶得慌,連呼吸也感到困難。更要命的是胸中的胃液又在翻江倒海般地向上涌,武蓉又開始拚命地嘔吐,由于早上沒吃東西,吐出的東西全是胃液,最后連黃色的膽汁也吐了出來。
“完了,我快要死啦,岳宗靈呀,你在哪里?你快來救救我吧,我要死啦……”
好不容易挨到車隊開到理塘縣,這時武蓉連下車都感到困難了。站長見武蓉如此狼狽,知道這是嚴重的高原反應,叫他趕快到縣醫院去看病,經過一個晚上的輸液吸氧,第二天一早武蓉仍堅持跟著車隊出發。這一天武蓉自已都說不清是怎么渡過的,頭還是那么昏沉,身子隨著車廂搖來晃去,人似睡非睡,意識也模模糊糊。車隊過了海子山后,就是一連串的長下坡,隨著海拔高度的不斷下降,武蓉的頭疼開始減輕,當車隊到達巴塘兵站時,武蓉的頭已經完全不疼了,這時她才感到饑渴難忍。當時正是出產梨子的季節,武蓉在藏胞那兒買了一大包雪梨,回到兵站的住房里,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那梨香甜細嫩又化渣,武蓉這一生,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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