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篇千律（4）

　　高一（2）苗天浥

　　我開這家咖啡館已經(jīng)很多很多年了。這么多年里來來往往的顧客很多都已經(jīng)漸漸不再來了，而更多的顧客我都記不得名字了，只是看著他們的臉偶爾能在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出來。然而我卻對他的一家記憶深刻。畢竟，我和這家咖啡店見證了他人生中最美麗的時光。

　　多年以前，我在這個熱鬧的街巷口開了這家咖啡店，那個時候咖啡還是舶來品，這城市里還沒有多少人來光顧我的店。就是在那個時候，某一天充滿陽光的午后，我看到了他，和她。就此，驀地見證了一朵花的綻放。

　　那是一個四月天，天氣微暖，下午的客人不是很多，陽光透過窗楣絲絲縷縷灑落在店鋪里，他從不遠處的大樓里走出來，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明白是精心熨燙過的，潔白的襯衫，襯著他年輕的臉上壓抑不住的期待，緊張和喜悅。他匆匆穿過幾條馬路，走進了我的店里。“你好先生，請問要點些什么？”我領著他在最明媚的一處桌子旁落座，詢問他。他看了看手表，“一杯，呃不，兩杯咖啡。”他想了想，猶豫道。“好的，先生您稍等?！蔽肄D(zhuǎn)身進了工作吧臺，開始忙活了起來，一時間里，濃郁的咖啡香充斥了整間小店。我抬眼看他，他的視線朝著落地窗外，過了一會兒又看他的手表，這樣來來回回許多遍，他的眼中緊張與期待更加濃重。

　　咖啡已經(jīng)完成，我將它們端上他的桌子，“小心，現(xiàn)做的咖啡還有些燙，先生請慢用?！蔽仪飞砦⑽⑹疽?，他點了點頭后又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外。我收起托盤后又走回到吧臺后面。靜靜地擦拭著吧臺上各式各樣的杯子。身后的鐘滴答響著，桌上的咖啡熱氣漸漸淡了，杯子也不那么燙手了。都說等待中的人最寂寞，我看也是。短短幾分鐘時間里，他始終沒有停下動作，不時整理衣著，頭發(fā)，而不時又看看手表，再張望窗外。三點鐘到了，從對面走來了一個氣質(zhì)清麗的女子，白色的連衣裙在陽光的照耀下更是蒙上了一層圣潔的光暈。哦，這就是他在等的人吧。很快，白色的身影輕盈地小跑過馬路，推開了門，她是個秀氣的女子，垂至肩膀的頭發(fā)披散著，清澈靈動的眼睛里閃動著喜悅，臉頰因為跑動而顯得紅撲撲的，優(yōu)雅而可愛。

　　幾乎同時，他從寂寞的等待中分離出來，條件反射地從沙發(fā)上彈起。她看到了他，微笑，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去，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因為路上有點事耽擱了，抱歉來晚了?！彼缓靡馑嫉匦α诵ΑＫ哪樕弦灿辛说募t暈，說話也有點語無倫次?！皼]，沒關系。坐，喝咖啡……”她施施然坐下，輕抿了一口，突然微微蹙起了眉頭。他慌亂地打開糖罐，夾取了兩塊方糖放入她的咖啡，一邊還滿含歉意地說：“啊對不起，忘記放糖了！”她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臉上的紅暈又深了幾分。我在吧臺后看著他們，恍然覺得之前在他身上看到的緊張擔憂和他在等待時的寂寞在她面前全都變成了透明，消散開去。不大的小店里有他們的談笑聲輕輕回蕩，濃濃的咖啡香縈繞著，將之前的無聲和寂寞全都消融一空。

　　他們之后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好幾次，直到后來他走出店門后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在吧臺后無聲地笑。因為他們的出入，我的生意也漸漸地好了起來?？腿硕嗟臅r候，那張曬得到最明媚的桌子也總是空給他們的?？吹剿麪恐┻^馬路，哪一個下午就突然變得溫暖而美好。我明白，從那一天起，他將與他前面所經(jīng)歷過的寂寞情感說再見。

　　他們還是一直來。我的生意也越來越好，慢慢地把沿街的幾家店都盤了下來，店也就擴張了，只是那個桌子還是依舊只給他們。我看著他們慢慢地越來越靠近，到后來，看到了他們無名指上相互輝映的婚戒，再到后來，我看到了他們的第三個家庭成員。那時候的歲月溫潤靜好，我們的人生有了各自的更圓滿。

　　又是一個慵懶下午，他穿著筆挺西裝，當年的白襯衫被穿在了里面，頭發(fā)上厚厚的發(fā)膠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深咖啡色的公文包放在手邊。他在暖人的陽光下偶爾翻閱幾頁報紙，偶爾請啜咖啡，細細地看閱文件。哦，我知道，每周末的下午他都會在這里點上兩杯咖啡，一杯果汁。靜靜等待著妻兒。我們已經(jīng)是老朋友了，我靜靜地端上三杯飲料，轉(zhuǎn)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忙完后，我又回到吧臺，像他一樣，等待著他的妻兒，當他們不在他身邊的時候，我可以那么深切地聽到寂寞開花的聲音。他翻閱報紙和文件的樣子一如幾年前他在焦急等待的時候，那樣陳靜而寂寞。他的活力，他的愉悅似乎全都系于他的家庭。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這短暫的寂寞，反而沉浸其中，寂寞是一劑很好的引子，引出他在徹底靜下心后付與家庭的愛和最純粹的快樂。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聲打破了他的寂寞，“慢點，你慢點。看到爸爸了沒有？哎，你慢點啊，小心點?！睖厝岬呐暭毤毝谥?，她沒有怎么變，依舊是喜歡白色的衣物，當年微長的頭發(fā)如今已經(jīng)垂至腰際，卻被她細細密密地盤在腦后，是柔和溫婉的模樣。那個沖在前面的小不點是他們的孩子，三四歲的樣子，總是在一進門后拖著她向那張桌子跑去，然后親親熱熱地抱住他的脖子，講述著一個禮拜里幼兒園里發(fā)生的形形色色有趣的事情。講到興起時還會搖著他的手。他的表情在面對兒子的時候溫柔得像水一般，嘴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毫不遺漏地顯示了他的開心。她就在對面，微微笑著看著這父子倆，眼里是藏也藏不住，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幸福。這樣的情景，溫馨得將這一整家店的氣氛都仿佛染成了柔和的桔粉色，如同那一年那一天的陽光，直要融化了人的心。“快喝吧，都要涼了！”他將視線從兒子的身上移開，看向她，熟練地打開糖罐夾出兩塊方糖放進她的咖啡，喃喃囑咐道。“嗯，知道了。”她捧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眼睛彎成美麗的兩道月牙。我在吧臺后面，還是擦拭著不同的咖啡杯，卻還是被這樣強大而猛烈的溫馨與快樂所感染，他們來的每一個周末，都是那一個星期中最溫暖的時刻。

　　我看著他們的孩子一點點成長起來，長高，長大。看著他的華發(fā)一點點從兩鬢漸生，看著她的皺紋緩緩地，緩緩地爬上她的眼角。然后他們就不常來了，一個月那么一兩次。我雇傭了一些員工，因為生意日漸紅火，而我也漸漸地老了，不再有那么多力氣一個人招呼那么多客人了。

　　他們不來的時候我就會自己坐在那張最明媚的桌子前，透過落地窗戶看著外面。那些破舊的小平房都被悉數(shù)拆盡。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店門前那條小馬路也被拓寬再拓寬，兩旁都植上了法國梧桐，一到夏天，那綠色的枝椏下的樹蔭便成為了最舒適的地方，有許多情侶手牽手走過這長長的一條街，來到我的店里坐下來歇一歇。每當我看到這些情侶，我總會想起當年在我的店里相對而坐的他們。而后開始不可控制地思念他們。而每當我在思念他們的時候，我仿佛能明白了他在等待時的那一份寂寞，它來得那么猝不及防，而你始終明白，這一份寂寞終究會在你想要見到的人來到的時候，悄悄離開。

　　后來啊，后來，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了，終于有一天，我終于又看到了我的老主顧，他推開了木門，那串鈴鐺還是發(fā)出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只是木門已經(jīng)很舊了，推的時候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他還是穿著那一身西裝，顯然是被熨燙過好幾次的，只是像是很久沒有再打理過了，領口與袖口都有些微微的皺。他確實老了，而不知道為什么，我竟覺得他的背影分外佝僂，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尤其刺眼，他的腳步竟開始有些蹣跚，他的臉上有了明顯的歲月的痕跡，溝壑叢生。他沉默地走到那張依舊被最明媚的陽光曬著的桌子前，坐下了。我默默地站在吧臺后面，許久許久，我在等待著什么，哦對了。我在等著她。只有孤單單的他一個人讓我很不習慣，可是，我等了很久，她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微微嘆了一口氣，心想：算了吧，也許她有些事今天沒能來。

　　我端起兩杯咖啡走到他的面前，輕輕地將它們放在他的桌上。我看到他依舊像往常一樣向我點點頭，熟練的打開糖罐，夾起兩塊方糖，卻突然放開了那把握在他手心的鑷子，方糖落在咖啡杯邊，碰出沉默的一聲輕響，鑷子落在桌面上，清脆地聲音像漣漪一樣在不算安靜的咖啡館里散開去，他突然開始劇烈地顫抖，雙肩不住地抖動，他仰起臉，淚水從他的臉上一路緩慢地蜿蜒而下，沒入頸根。他的悲傷在那一刻安靜了整個世界。我看著他的眼淚，一開始隱隱埋藏于心中的不祥預感在這一刻擴大地沒有邊際，我只知道我的心在不斷地往下沉，往下沉。

　　她不在了吧。她只留下了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里與寂寞為伴，蹣跚前行了吧。他的寂寞在那一刻又回到了他的身旁，如同在等待時一般的寂寞。只是這一次，他再也等不來她了吧。那他的寂寞，也就不會再離開他了吧。我看著他的悲傷，看著他的寂寞，看著他終于沉入永恒的寂寞中。他地將自己面前的咖啡一飲而盡，就這樣看著面前的另一杯咖啡，淚落無聲。我知道這是他在懷念她，用一種寂寞的方式，和一只盛著咖啡的杯子。他靜靜地坐著，坐著，直到夕陽西下，直到滿天繁星。他沉默地站起身，打開皮夾，取出兩張紙幣放在桌上，我分明看到了，那里面，躺著她慈祥的黑白照片。她還是那么美麗，一如往昔。我在吧臺后面看到他將要離開的意思，不知為何，從不道別的我們竟鬼使神差般地相互道別。而后，他推開門，淹沒在夜色中。

　　我從沒在他的身上看到過那么深重的寂寞。帶著濃烈得讓人透不過氣的絕望和傷悲。我想我應該是明白了為什么。他從前的寂寞只是因為他在等待，因為他知道她總會回來，他不在乎這時間的長短，因為他總是知道結果的，因為他總是那么篤定她一定會再回來，與他一起喝完各自面前的咖啡。那時他的寂寞是短暫的，那時他的寂寞也是不寂寞的。而這一次，他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他明白，他剩

　　下的時間里，他都將和寂寞這種情緒相伴了。

　　他沒有再來過了。

　　我也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我要把這家店交給我的孩子了。

　　我告訴我的孩子，最漂亮的桌子要交給舊相識，那束明媚的陽光曾照耀過兩個人的深重感情，曾照耀過他們最幸福的時刻，也曾照耀過他深刻的寂寞和痛苦。

　　我有很多老主顧，但我只記得他們。

　　我記得他，在我的店里，那張最漂亮的桌子上，懷念她。用一種寂寞的方式和一只盛著咖啡的杯子。

　　簡境

　　韓雨君

　　夏日出游，途經(jīng)一蓮池，池面有接天碧葉，陽光絲絲縷縷地輕灑入水，兩三枝芙蓉裹在華光里，這艷美將你驚動。若此時采摘回家，日逾只得殘敗，于是不宜，而要閉眸回想它的顏色，姿態(tài)，想明白它何以動人，何以一見之下使人心神搖曳。

　　由簡入繁，方可謂有所得。

　　自然之物不受損傷，勿因愛念，輕取輕舍。這話很有些道理，不可占有它，反倒因此將它的好處想得明白，看得透徹，故而在心中證得永恒。可見對事物的欣賞并非易事。日日得見倒很簡便，可惜省去了回味想念，太過簡易，不足見其稀貴。

　　套入文詞，也可見一般。

　　錢穆先生在《國學概論》中提出簡繁的概念，認為名作雖詞有限而意無窮，筆墨逾入簡則意韻逾入繁，乃謂大家，世人多不解其“簡”之意，一味只觀其表象，追求形勢之簡，卻忽視意境之深。王國維評說：“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悉不于意境上用力，終落第二手?！蔽瘜嵡〉胶锰帯Ｄ迷娙僮骼?，寥寥數(shù)句，可概一國之風氣，字里行間，能再現(xiàn)社會動蕩，后人因其格律工整、朗朗上口、簡于記憶而推崇，何嘗得見其中意味非幾字可表。詩詞之美，本在其含蓄深遠，從一字可得全詩精髓，才是“簡”得其所。

　　簡或可喻作超拔。

　　《金剛經(jīng)》云：“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背赏鶋目?，人生短常，不可執(zhí)迷于過去的輝煌，此時便需要有“簡”的心境，仙人撫我頂，結發(fā)受長生。對簡的修行，可以引申為人間萬事，物理與精神的超脫與完善，日月為明，明者為覺，覺而后悟，簡于人生是心靈的解脫，助你脫離塵世的束縛，過去的纏繞，獲得新生，將生活和心靈托于簡單，是“簡”的大義。

　　由此可見，簡又不是真正意味上的無，而只是淡泊，是精華，可以就此安放，又可展開賞玩，簡是人生的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