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吃完飯后,我才搞清該知道的一切。那條鐵路將從圣路易斯起,穿過印第安人區域、德克薩斯、新墨西哥、亞利桑那和加利福尼亞,直通到太平洋海岸,人們計劃將如此漫長的路線分成小段進行勘察測量。我和另外三個測繪員由一位總工程師領導,分到了位于紅河源頭與海岸山脈之間的一段。三個可靠的向導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將帶領我們去那兒,一大群勇敢的牛仔會在那兒確保我們的安全。此外我們還會得到所有要塞駐防隊伍的保護。為了給我個大大的驚喜,這一切直到今天才告訴給我,自然是相當的晚。不過我的裝備已經大小俱全,這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說,我除了去向我的同事做自我介紹,就沒什么可做的了,他們正在總工程師家里等著我。我是在亨瑞和塞姆?霍肯斯的陪伴下去的,在那里我接受了人們熱情的問候。
第二天早上我到那個德國家庭告別完,又去找亨瑞。他熱情地搖著我的手,用粗魯的方式打斷我表示感謝的言辭:
“住嘴,先生!我送走您,只是為了讓我的老槍再有發言的機會。等您回來,給我講講您的見聞經歷!那時自然知道您還是不是,但到現在為止您一直是不肯承認的‘青角’!”
說完他把我推出門去,在他關上門之前,我看到了他眼中含著淚水。
到了九月初,我們已經干了三個月,可還沒有完成任務,而別的組大多數人已經回家去了。這里有兩個原因。
在我們著手真正的工作之前,先得耗費時日,騎馬、艱苦跋涉、做大量的比較測量。還有一情況是我們所在的是個危險的地區,有奇奧瓦人、科曼奇人、阿帕奇人出沒,他們不愿意這個地方修什么鐵路。我們必須十分小心,時刻保持警惕,這樣我們的工作自然就拖延了很久。
考慮到印第安人的存在,我們不能打獵吃野味,那樣會被他們發現并尾隨我們;我們更多地是從桑塔非派來的牛車那里得到食物。但這種補給方式又極不固定,有很多次,我們無法繼續前進,因為我們得等牛車來。
第二個原因是我們這伙兒人的組成。前面提到,在圣路易斯時總工程師和三個測繪員熱情地問候了我,由此我期待著一次成功的合作;只可惜,我被欺騙了。
我的同事都是地道的美國佬,他們把我看作“青角”、缺乏經驗的“荷蘭人”——在這兒,這個詞兒是罵人話。他們只想掙錢,不大理會任務是否認認真真地完成了。我這個誠實的德國人成了他們的絆腳石,很快他們就收回了對我的好意。我不讓自己為此煩惱,只管盡職工作,我甚至做得更多,因為我在短短一段時間內就發現,他們其實沒有多少專業知識。他們把最難的工作推給我,自己卻過著十分清閑的日子。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我一向認為,人承擔的越多,越能變得堅強。
總工程師班克洛伏特還算是他們之中最能干的一個,可惜他喜歡喝燒酒。從桑塔非運來了幾桶這種既誤人又誤事的酒,從此以后,他擺弄白蘭地的時間超過了擺弄測繪儀器的時間。有時他會酩酊大醉,一天里倒有半天躺在地上。三個測繪員里格斯、瑪西、貝靈,他們和我一樣都得出酒錢,所以為了不吃虧,他們就跟班克洛伏特比著喝酒。可以想見,這些先生們也常常是腦子不太清醒的。我因為基本上不喝燒酒,成了唯一干活兒的人,他們那些人總是處在喝酒和醒酒的交替之中。然而我并沒有為此得到感謝,充其量只有貝靈明白我在替他們苦干——雖然我完全沒有這個義務。不言而喻,在這么一種狀況下,我們該做的工作就遭殃了。
其他人也指望不上。我們剛到集合地時見到了十二個正等著我們的牛仔。一開始,作為一個新手我自覺很受他們尊敬,可沒過多久就發現他們都是些層次很低的人。
他們應該保護我們并協助我們的工作。其實在整整三個月里沒有發生任何需要他們保護的事情;至于他們的協助——我完全有理由說,全美國最懶的十二個人到這兒聚會來了。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班人馬怎能不是亂糟糟的一團呢!
從名分和職責上看,班克洛伏特是發號施令的人,而且他也確實做出了這么一副樣子來,可沒人聽他的,于是他就以我聞所未聞的方式罵罵咧咧,到酒桶那兒去犒勞自己。里格斯、瑪西、貝靈也好不到哪兒去。雖然我很有理由占據領導地位,但我沒這樣做,即使這樣做了,也是做得不露聲色,人不知鬼不覺的。一個像我這樣沒經驗的年輕人是不被這些人放在眼里的。如果我傻乎乎地貿然站出來發號施令,結局肯定是引起一場哄堂大笑。不,我得悄沒聲兒地小心行事,就像一個善于牽著倔強丈夫的鼻子,讓他不知不覺跟著走的聰明妻子。我大概每天要被那些半野蠻不聽指揮的牛仔們叫上十次“青角”,可他們在不知不覺地跟著我轉。我故意要讓他們以為,他們是在按自己的意愿做事。
在這方面,我得到了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的有力支持。第一個已經向諸位介紹過了,后兩個也值得形容一番。
迪克個子極高,瘦得嚇人,榨成干兒了似的。他結實的打獵鞋上系著皮綁腿,上身穿一件窄小的打獵汗衫。他又寬又尖的肩膀上圍著一個棉披肩,線頭兒肆無忌憚地向四處飄揚。腦袋上則扣著一個既不是便帽也不是氈帽的玩意兒,要想進一步形容它簡直辦不到。
他的伙伴幾乎和他一樣又高又瘦。他腦袋上纏著一塊很大的深色頭巾,上穿一件紅色的匈牙利式騎馬服——天知道是怎么在大西部找到的;下穿一條長長的皮褲,外套高統防水靴。他腰間插著兩支左輪手槍和一把刀,是用最好的金菲爾德鋼打造的。
引人注目的是他臉上那一張大嘴。兩個嘴角像是特別喜歡那兩片耳朵,親熱地湊近它們。這使他的容貌顯出一派天真爛漫。不管怎么說,從威爾?帕克這個人身上找不出一絲虛偽。
這兩人的槍也像塞姆的利迪一樣看上去不中用,都像是從林子里撅回來的樹棍子。一個不了解西部的人會想,用這么一支槍,就算是槍手本人,也不可能不冒生命危險。
如此這般的三個形象在德國是不可想像的,可在這個并非以衣裝取人的地方,絕對沒有一個明白人敢因為他們的外表而斜著看他們一眼。正相反,這三位是經驗老道、聰明勇敢的獵人,他們親密無間,被稱為“三葉草”,一個很響亮的名字。
要是那時沒有這三個人在我身邊,我的生活將是難以忍受的。他們通常總是站在我這邊,與那些人保持距離,但又做得不會讓任何人覺得受了傷害。尤其是塞姆?霍肯斯,雖然愛開玩笑,卻善于得到那班好頂牛的家伙的尊重;他以半嚴肅半開玩笑的方式助我一臂之力。
不言之中,我與他之間形成了一種關系,用領主關系來稱再合適不過了。他把我置于他的庇護之下,就像對待一個無須征求意見的人。我是“青角”,他是老練的牛仔,對我而言他的意志是不容爭辯的。一有時間和機會,他就給我上課,理論實踐俱全,都是關于身處大西部必須了解和會做的事情。如果說我后來在溫內圖上完了高等學校,那就得承認塞姆?霍肯斯是我的啟蒙老師。他親自動手給我做了一根套索,并且允許我在練習拋擲這一重要武器時拿他這個小個子和他的馬當目標。當我練到每拋一次都能套中目標的時候,他打心底里高興,喊道:
“好啊,我年輕的先生!這樣就對了!不過別因為幾句夸獎就忘乎所以啊!即使是最笨的學生,如果不想讓他留級,當老師的也得時不時地夸夸他。我已經是幾個年輕牛仔的老師了,比起您來,他們學得輕松多了,理解我的意思也比您快得多。不過您要是照這樣學下去,也許六七年后就沒人再叫您‘青角’了。在那之前您可以用一條老經驗安慰安慰自己:蠢人有時候也能和聰明人做得一樣好,甚至更好——如果我沒搞錯的話!”
他說這番話時,做出極其嚴肅認真的樣子,而我也同樣嚴肅認真地聽著,我很清楚他真正想說的是什么。
在那些指導中,我最喜歡的是有關實踐的部分,要是沒有塞姆?霍肯斯,我就騰不出時間練習一個草原獵手必須掌握的那些技能。我們的練習是秘密進行的,并且總是在離營地足夠遠的地方,以免有人觀看。是塞姆要這樣做的,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微微一笑:
“是為您好,先生。您做這些事兒還不太在行,要是讓那些家伙看見了,我會非常害臊的。好了,這下您知道了,嘿嘿嘿嘿!好好想想吧!”
這樣做的結果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在打槍和身手方面會有什么能耐,不過我也不在乎。
盡管有前面提到的那些障礙,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終于可以和相鄰的那組接頭了。為了通知那邊,得派個送信兒的。班克洛伏特說他要親自騎馬去,帶一個牛仔做向導。傳遞消息是件很普通的事,因為我們必須始終與前后的兩個組保持聯絡。因此——為著后面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得在這兒簡短地提一句——我知道,在我們面前做指示的工程師是個能干的人。
班克洛伏特打算在一個星期日的早上出發。他認為有必要為告別喝上一杯。大家都一樣參加,只我一個人沒受到邀請,霍肯斯、斯通和帕克則沒有聽他們的話。我很快就發現,這酒一直喝到班克洛伏特連大著舌頭也說不了話才算完。他的酒友們跟他一樣,醉得一塌糊涂。出發暫時是談不到了。醉鬼們做了他們在這種狀態下總要做的事:他們爬到灌木叢后面,睡覺去了。
這下怎么辦?信兒必須送出去,可這些醉漢怎么也得睡到下午。最好是我去,可我很猶豫,我覺得,回來大概得四天,在這之前工作是肯定談不上了。
我和塞姆?霍肯斯商量這件事的時候,他用手指著西邊:
“您不必去,先生,您可以把消息交給那邊來的那兩個人。”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兩個騎手正向我們靠近。他們是白人,我認出其中一個是老向導,為給鄰組送信到我們這兒來過幾次。他旁邊是位年輕些的男子,裝束不像牛仔。我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勒住馬。那個陌生人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之后,他就用友好、探究的目光打量著我。
“原來您就是那位年輕的德國紳士,一人干這兒所有的活兒,別人都在犯懶。我一告訴您我的名字,您就知道我是誰了:我叫懷特。”
懷特是西邊鄰組的頭兒,信兒就是要送到他那兒去的。他親自前來,一定有什么原因。他下了馬,把手伸給我,眼睛搜索著掠過營地。當他看見灌木叢后面睡著的人和酒瓶子的時候,一個充滿理解但卻決算不上友好的微笑浮現在臉上。
“他們大概喝醉了吧?”
我點點頭。
“所有的人?”
“是的。班克洛伏特先生想去您那兒,就開了一個小小的告別酒會。我去叫醒他……”
“別去!”他打斷了我的話。“讓他們睡吧!我希望能跟您單獨談談。剛才跟您站在一起的那三個人是誰?”
“塞姆?霍肯斯、迪克?斯通和威爾?帕克,是我們最可靠的三個向導。”
“啊,霍肯斯,那個古怪的小個子獵人!能干的家伙!我聽說過他。這三個人應該站在我們一邊。”
我招手讓“三葉草”過來,隨后問道:
“您親自來了,懷特先生,給我們帶來什么重要的消息了嗎?”
“我只是想來看看是否正常,再和您談談——就和您。我們的活兒已經干完了,您的還沒有。”
“我們這兒地形復雜,而且我想……”
“知道,知道!”他打斷我。“我什么都知道。如果不是您使了三倍的力氣,班克洛伏特大概還原地未動呢。”
“可別這樣說,懷特先生。我不知道您怎么會錯誤地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而且我的責任就是……”
“安靜,先生,安靜!你們和我們之間有消息往來。我摸了他們的底,他們不知道。您試圖護著這些酒鬼,這很高尚,可我要聽實情。我看您太正直,不會告訴我的,所以我要問問塞姆?霍肯斯。來,我們坐下吧!”
懷特在草地上坐得舒舒服服的,他招呼著讓我們也坐下。坐好后,他就開始詢問塞姆?霍肯斯、斯通和帕克。三個向導講出了一切,除了實情一句廢話也沒有。我盡可能地解釋了一番,以緩和他們的嚴厲,為我的同事們辯護,但這無濟于事。
同完以后,懷特又要我把我們的圖紙和日志拿給他看。我可以不滿足他的愿望,但為了不傷害他,我還是給他看了,因為我看出他對我是友善的。他專心瀏覽了所有的東西,當他問起來,我無法否認是我一個人畫的圖紙和寫的日志,因為除我之外不曾有一人在這些紙上畫過一道,寫過一個字。
“從日志上看不出來單個人干了多少”他指出。“您的同事情誼搞得太過分了。”
這時霍肯斯譏誚地微笑起來。
“掏他的胸兜,懷特先生!那兒有個裝煙草的鐵盒兒。煙抽完了,可現在有幾張紙在里頭。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那大概是本私人日記,寫的肯定和這本官方報告不一樣,他把伙伴們的懶惰一筆勾銷了。”
塞姆知道我自己做筆記,并把它裝在隨身攜帶的煙盒里。他把這事說了出來,讓我很不高興。懷特請我把這個也給他看看。我該怎么辦呢?我的同事們配讓我替他們無償苦干,末了還要隱瞞真情嗎?我不想害他們,但也不想對懷特不客氣。于是我就把我的日記給了他,條件是他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日記的內容。他通讀了一遍,然后意味深長地點著頭把它還給我。
“按理我應該把這些紙帶走,交給有關部門。您的同事都是些無能之輩,一塊錢也不該得;您卻應該得到三倍的報酬。不過,照您說的。我只是想提醒您,這些記錄值得小心保存,日后對您也許會大有用處。現在我們去叫醒那些好紳士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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