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讀者不介意,且將我們的時光軸轉到十五年前——美好的故事總是發端于童年。
云頭村有所學校叫俊成小學,名字當然取自當地的一位大人物。梁俊成是云頭村的驕傲,官已經坐到副縣長的位置了,大約想做點榮耀故里的大事情,他升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建自己的母校。
學校是一個外號發發的包工頭負責修建的。發發是個不到五十歲的黑胖老頭,長著一雙泛著紅光的精明眼睛,額頭未能留住三分之二的頭發,皺紋卻輕而易具地占領了面部。這個肚皮鼓鼓的老頭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絮絮叨叨地謾罵民工。
學校建成后,財政遠超出了預算,村里付不清錢,樓門上被發發掛上兩個一斤重的大鎖,學生只能在操場上課。后來,支書發了狠話,村民每戶交五百,不然,學生不允許踏進教室半步,這筆款由老師收取,并開發票,學生只有持有發票才有上學的資格。
梁曉波的父親梁忠孝對這筆款頗為不滿,暗地里不僅咒罵了支書母親,而且跳過八代歷史,穿越世事紛繁的三百年,將他的祖宗也一并問候。他過度的偏激與其說是出于經濟上的負擔,不如說對學校斥資的賬目的懷疑,憑他以前在村里做了十四年會計的經驗和他對支書人品的了解,他幾乎可以斷定:這筆款是由于村委會的中飽私囊不該出自村民之手,更何況用學生要挾就不是為官者所為。
梁曉波在家呆了一個月零四天之后,才有幸踏進俊成小學。
學校慶典的時候,梁俊成親自回來剪彩,支書特地拜訪了梁俊成的同胞兄弟,把學校改名俊成小學的想法講給他聽,并且要縣長親自題寫校名。
慶典那天,汽車從村東頭一直停到一里開外的地方,來了附近七個鎮的鎮長。食堂安排在還未粉刷的教學樓里,請了五個廚子,殺了十三只羊和六頭豬。
村里能夠得上資格赴宴的人不多,村民大多聚在門口。支書的三個侄子和村長的一個兒子,負責為新來的汽車打開車門和疏散圍觀的群眾。梁父和支書素來不和,未能赴宴也在情理之中。
為了這次慶典,學校請來了鎮上的舞蹈老師花了足足一月時間訓練儀仗隊。梁曉波是三年級的領隊,能夠很清楚的看到縣長的樣子,讓同伴們羨慕不已。
縣長穿著修長的大衣,領口高高翻起,表情凝重而嚴素。支書比縣長高一點不得不弓著腰為他拿著話筒,后面站著七個鎮的鎮長,其中有一個嘴角里還沾著油。縣長的聲音渾厚,多年的為官生涯使他已經脫離了鄉音,操著誰也說不清楚的官腔,尤其把“鄉親們”三個字拖得很長。
講完之后,嘴角沾著油的瘦高鎮長帶頭為他鼓掌,村民跟著也鼓掌,支書過度熱情竟然把話筒掉在地上。隨后,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一個鎮長高興之余,還唱曲秦腔《花亭相會》。
大宴三天,直到第四天下午,村民才從這種喧囂中逐漸恢復到昔日的勞作中來。
幾年以后,這所學校又改成了云頭小學。據說是梁俊成官至廳長,卻在個人作風上沒有做到和表情一樣凝重嚴肅,一不小心,做了和諧社會的鋪路磚。這都是后話,不說也罷。
梁曉波從小身體虛弱,臉色青黃,感冒和痢疾馬不停蹄地眷顧。一感冒就咳嗽不止,跑遍了大大小小的醫院,還問診過一家自稱能治愈百病江湖郎中,最后還是得益于弗萊明——只有青霉素才能掃除疾病的后路。
這也就證實了梁母的擔憂,因為梁曉波出生的時候只有六斤,況且用的是梁父當年賣菜的私稱,倘若用公稱,六斤恐怕也是一個“注水”的數字。梁母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再推遲一年,讓梁長到七歲再入學。再說,梁曉波有個姐姐比梁大四歲,正上四年級。
后來,梁曉波常常抱怨自己上學太遲的時候,他母親從把這些歸結到他的體弱多病上,而在梁曉波看來,他和姐姐的這種“遲到”的上學時間不是出于愛護而是一種扼殺啟蒙教育的家庭傳統。
在上學的年紀上,梁父和梁母產生過分歧。梁父認為啟蒙教育是孩子性格形成的關鍵所在,孩子應該盡早接受教育。
梁父自認為是個文化人,肚子里雜亂無章,連他對自己的知識構架也沒有一個確切的定義。他能一字不落地背出高爾基的《海燕》,了解亞熱帶季風氣候和地中海濕氣候的區別與聯系;能講出宋朝所有皇帝的姓名和年號,“陰陽學說”和“五行學說”也不在話下。梁忠孝不但通曉文學歷史地理甚至書法也在他的涉獵范圍。每年春節總有人來梁家求取墨寶作春聯用,梁忠孝被涂得滿手墨漬。梁忠孝尤其自信于自己的文學修為,常把自己喜歡的文章翻來覆去的讀給梁曉波聽。梁家沒有多少藏書,梁父也不能把買鹽的錢拿來買書。梁父常給梁曉波和他的姐姐念語文課本。在電視還沒有普及到梁家的時候,這幾乎是唯一打發時間的方式。梁母在一旁納著鞋底。
在梁曉波看來,這其中父親獲得的樂趣顯然要多于他和他的姐姐,因為梁父每念完一頁,總要伸手舔一下大拇指,再翻過一頁,帶上自己的評論,享受其中。
梁忠孝至多只能算個落魄文人,前后經歷了三次高考未能金榜題名,后來,只能做著賣菜的營生,靠缺斤少兩賺點蠅頭小利,就如同他自己所說:“所有金錢都來源于良心上的天平傾斜。”
梁父只好把他的期許種在梁曉波身上。
梁曉波倒是個聰明的孩子,甚至比梁父期許的更加不可思議。
“長大要干想什么啊?”大人們問。
“坐大官”
“娶什么呀?”
“小戲子”
大人們樂此不疲地提問同一個問題,令梁父驚異的不僅是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和對朦朧愛情的簡單認識,還有他那撲閃撲閃流露著童真無邪的眼神。
梁曉波充滿童真的愛情觀不但得到父母的贊嘆還要講給每一個上門的親戚。
第二章(2)
梁曉波或許永遠不會忘記,父親在那些斜陽破窗的午后是怎樣給他讀起《小二黑結婚》,小小梁曉波就為小琴的命運而擔憂,讀起《駱駝祥子》,讀起《童年》,讀起《林家鋪子》,以至于梁曉波還未跨入十歲就知道趙樹理其人;知道高爾基是個孤兒,營養不良,小時缺鈣;知道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梁父愛憎分明,對梁實秋的敵人魯迅的文章倍愛有加,不惜花大量時間讀給梁曉波聽,而且讀起來總是聲情并茂,手舞足蹈。
“看這一句——”
“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岸邊拾取的一枝枯柏樹,而且當面叫他‘八癩子’。”
“這句能夠表現出兒童的純真來。”
“一手拄著一支比他還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看著一旁疑惑不解的梁曉波,梁父頓了頓說:“竹竿都開了裂,說明要飯時間很長了。”
不過,大多數作家梁父只是聽過名字,還沒有拜讀的機會,但仍然不妨礙他把知道的文章名字通過幻想的形式講給梁曉波。有一次他說,列夫托爾斯泰成功塑造了安娜卡列寧娜這個高貴王妃形象,在未讀這部小說前,梁曉波一直以為安娜卡列寧娜就是個王妃。有時候還會發生張冠李戴的現象,《紅與黑》的作者父親一定要說成雨果,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有司湯達這個人,即使腦海中有這個人物也會認為司湯達應該就是司馬遷的堂弟,就是他一直掛在嘴邊的巴爾扎克也搞不清到底是德國還是法國,其實他認為是意大利。有一次,他故作深沉地講到:“寫作文可以是多種多樣的,德國的福樓拜說過,就是寫一匹馬也有三百多種手法。”
后來,梁曉波才知道福樓拜也被父親“移民”了。
有時候,梁父還會親自操刀涂一篇作文,旨在讓梁曉波有一個臨摹的范本。梁曉波在支離破碎的記憶中還能找到兩句。
一句是梁父操刀的《書包》中的開頭:提起書包,還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實際上,梁父在寫自己的辛酸。梁曉波當時對這種質樸煽情的開頭佩服之極,以至于以后許多作文都套用這句,把書包挖出來把要寫的東西填進去。一句是梁父為梁曉波代筆《我的父親》的結尾一句,他自賣自夸地寫道:其實父親才是我的第一任老師。
有段時間梁曉波甚至覺得父親的淵博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因為不管是提到佛羅倫薩,還是蘇黎世;不管是里約熱內盧還是溫哥華,梁父總能講出那里的風土人情和氣候特點,仿佛漂洋過海在那里生活了半個世紀,喝著那里的地下水。
還未上初中,梁曉波就從梁父的只言片語里得知:巴西人以跳桑巴舞為樂,阿根廷的牛肉肥而不膩;新奧爾良的烤雞脖有種淡淡的甜味;巴黎街頭女人穿著華麗的外套;西伯利亞人們冬天坐著狗拉雪橇;耶路撒冷的哭墻邊人們朝圣的時候哭天抹淚……
有一件小事足以說明梁父的狂熱的涉獵精神,不過,我們的時光軸得向后面轉轉。
梁曉波剛上初中的時候,總是丟失自己的歷史書和地理圖冊,梁曉波當然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粗心大意。
幾天后,在梁父的枕頭旁找到了那本被揉地皺巴巴的地圖冊,正靜靜地躺在書堆里,最上面一本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地圖冊有些地方還被用紅筆勾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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