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趣的是,盡管有著這樣卓越的軍事才能,做出了這樣偉大的成就,杜預本人卻幾乎沒有一點武藝。據《晉書?杜預傳》里講,他連騎馬都不會,射箭的技術也是非常糟糕,實在不像個能夠帶兵打仗的將軍。然而每次開展軍事活動之前,武帝總要召他參謀規(guī)劃。這樣看來,項羽小時候那段關于“一人敵”和“萬人敵”的議論,還是很有道理的。
行軍打仗,真正的大境界不是斗勇,而是斗智。杜預最大的特點,就是能夠做到知彼知己,尤其善于同敵人斗智。在滅吳戰(zhàn)爭中,吳人最恨的晉將,就是杜預,這主要是因為他善于用兵,常常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傳說杜預有大脖子病,東吳人因此常常在狗脖子上掛個水瓢,用來侮辱杜預。有時他們看見長包的樹,就在上頭寫下“杜預頸”三個字,然后揮起斧子把它砍斷,借以發(fā)泄對杜預的仇恨,可是正是這樣的行為,才更加反襯出杜預的厲害。
在滅吳過程中,除了戰(zhàn)功卓著,杜預還有一處特別為人稱道的,就是他心胸的寬闊。我們在前文中已經提到,杜遇這個人大局觀好,遇事能夠兼顧各方,這一點,在跟王濬的接觸中尤其能夠體現(xiàn)出來。益州刺史王濬,是位年逾七十的老將。多年以來,他一直在益州建造戰(zhàn)船,訓練水軍,為伐吳的戰(zhàn)爭做著準備。戰(zhàn)爭開始以后,他統(tǒng)率著樓船艦隊沿江而下,所向披靡。按照武帝的安排,到達荊州以后,王濬需受接受杜預的指揮和調遣。但是,杜預對王濬十分尊重,沒有利用自己的職務給他制造任何困難。不但如此,杜預甚至還向王濬表示,他的水軍可以根據戰(zhàn)事的發(fā)展,自由行動,并且建議他盡量減少耽擱,直下建鄴,以建立曠世之功。可以說,王濬的益州水軍能夠率先攻占建鄴,跟杜預的支持是有著重要的關系的。
相比之下,王濬的艦隊行開到長江下游后的遭遇,跟他在荊州時相比,可就截然不同了。在那里,指揮水軍調遣的王渾怕王濬奪得頭功,對他百般刁難。就在王濬排除種種干擾,占領建鄴,俘獲吳主孫皓之后,王渾父子還故意編排罪名,攻擊和陷害王濬。而這件事情的始末,我會在下一篇《王濬樓船》中為大家作詳細的介紹,在此且不贅述。
滅吳成功之后,滿朝文武以為天下一統(tǒng),終于可以高枕無憂了,而杜預卻堅持認為,“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于是他繼續(xù)注重操練軍隊。除此之外,他還重視教育的作用,命令在各州縣興辦學校。滅吳以后,杜預還派人打敗了南方的少數(shù)民族山夷,隨后派人把守要害的所在,以防他們再反。另外,他還命人疏浚河道,興修水利,灌溉田頃,勸課農桑,使老百姓和官家皆因此而獲利。這一系列的舉措,使杜預得到了百姓更大的信賴,晉國人都親切地稱他為“杜父”。
舊時,人們想要從沔水、漢水到達江陵的話,只能走那綿延一千多里的水道。這條水路上的巴丘湖,是沅水和湘水交匯之處,山借水形,水枕山勢,地表復雜,險固異常,南方的許多少數(shù)民族,之所以膽敢跟西晉叫板,憑的就是這種地形的優(yōu)勢。杜預因此命人鑿穿楊口,連通了夏水與巴陵之間長達千余里的距離,這樣一來,既分流了長江之水,將發(fā)生洪災的可能性減到最低;又連通了往零陵、桂陽等地的漕運,乃是功德無量的兩贏之舉。南方百姓感念他的豐功偉績,編了歌謠來贊頌他道:“后世無叛由杜翁,孰識智名與勇功。”
上面提到的這些事情,都能很好地證明,杜預確實是治國的一把好手。從朝廷到地方,從軍事到政事,無論大小,無論難易,他無所不知,知無不為。做事之前,他總要先權衡考慮,度察終始,等到籌劃完備,胸有成竹時,才著手去做,所以很少有失敗的時候。如果再聯(lián)系到我們前文中提到的參與立法,創(chuàng)新科技,興修水利,編制歷法的事跡,不由得人不慨嘆:這個杜預,確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全能王。
然而相比他所取得的種種成績,杜預更加令人感到難能可貴的,是他的生活作風。杜預出門,不到不得以的時候,從不乘馬。他的衣著,也總是以簡樸為尚。可是每到需要沖鋒殺敵的時候,盡管一點武功沒有,他卻總是跟手下的將帥們一同進退,從不畏縮。接人待物的時候,他總是恭而有禮;而遇到有人向他請教問題時,他從來都是“問無所隱,誨人不倦”。因此,《晉書》中論及他的為人,甚至用了《論語》,叫做“敏于事而慎于言”。
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杜預還有個突出的特點,更確切的說,應該是種嗜好,那就是愛讀《左傳》。杜預博覽群書,跟羊祜一樣,屬于典型的“儒將”,可是諸書之中,他獨愛《左傳》。愛到什么程度呢?杜預吃飯時,走路時,打仗時,甚至出恭時,手里一定得拿本書,而那本書一定是《左傳》。當時朝中有很多人,都是因為他們的嗜好而出名的,比如王濟特別喜歡馬,和嶠特別喜歡錢,于是杜預常對人說,“王濟有馬癖,和嶠有錢癖”。武帝聽到這話后,就問他道,“卿有何癖?”杜預老老實實回答道,“臣有《左傳》癖。”
我們知道,《左傳》全稱《春秋左氏傳》,乃是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所作。《左傳》一書,原本是為《春秋》作傳的。《春秋》記史事,無非是簡單地記錄一下時間、地點和事件的結果,雖然具有比較重要的史學價值,卻幾乎毫無文學性可言,趣味性很差。而《左傳》雖然意在為《春秋》作注,卻記錄了許多可以與《春秋》互為補充的史事,更重要的是,它在敘述歷史事件的時候,開始注意了對矛盾沖突的強調、對氣氛的渲染和對細節(jié)的描述,很多史事因此而具備了故事性和文學性,在有些篇章中,《左傳》甚至塑造出一些頗為豐滿的人物形象,因此后世的文人士子當中,有許多人都喜讀《左傳》。
可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左傳》的語言,相比于《春秋》、《尚書》等,雖然形象得多,可是中國古代的散文,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朝代的更迭,越來越向注重形式美的方向發(fā)展。到了晉代,這種追求形式美的趨向已經非常明顯。當時的文人士子們,要么崇尚《戰(zhàn)國策》和漢賦的鋪排張揚,要么偏愛東漢小賦、駢賦的清麗,很少有人還去推崇《左傳》這種以質樸厚重為主要特色的行文風格。
然而,天生性格沉靜,做事穩(wěn)妥,不喜雕飾,務求本色的杜預,卻正好跟這種質樸的文風產生了極大的共鳴,因此他的“嗜《左》成癖”,也就可以理解了。因為酷愛《左傳》,杜預還被人送了一個外號,叫做“左傳將軍”。杜預將一部《左傳》讀得滾瓜爛熟,而他對《左傳》的理解,也因此而大大地超越于前人之上。《左傳》是為《春秋》作注的,那么,誰來給《左傳》作注呢?杜預當仁不讓地大喊一聲,“我來!”確實,除了他,還有誰更適合去完成這項工作呢?
事實證明,杜預為《左傳》而作的注釋,文字精省,簡明易懂,而且在一些史實的認識上頗有見地。盡管杜預以后,還有多家學者為《左傳》作注,杜預卻仍是其中貢獻最大的一位。我們現(xiàn)在讀那些詳加注釋,甚至是附了白話譯文的《左傳》本子,就可以發(fā)現(xiàn),那些注釋中,真的有許多都是杜預所作的呢。我想,在杜預導演的那些出奇致勝的戰(zhàn)役中,一定蘊涵著很多從《左傳》中得來的啟示與智慧罷。“左傳將軍”,確實名非虛與。
杜預死時年六十三歲。像羊祜一樣,他的死令武帝非常悲痛。他死后被追贈為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號為“成”。這個“成”字選得很好。杜預完成了羊祜的遺愿。他夙興夜寐,砥礪奮進,最終幫助晉武帝實現(xiàn)滅吳大業(yè),幫助西晉王朝實現(xiàn)了天下的一統(tǒng),使中華大地結束了近百年的分裂割據局面。這位時刻不忘手捧一卷《左傳》,在落日晚霞中一邊吟哦,一邊眺望著遠方敵國營壘的全能將軍,同那位高風亮節(jié),美髯飄飄的羊公一起,構成了這一時期兩道麗彩絕殊,卻又互為映襯的風景,于千載之下,仍被人津津樂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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