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望碑墮淚（三）

　　這場戰爭以后，西晉朝中有人向武帝上奏說：“羊祜所統八萬余人，賊眾不過三萬。他頓兵江陵，不敢出兵，這才使敵人有時間鞏固城防。在這種情況下，楊肇偏軍入險，兵少糧懸，致使損兵折將。羊祜背違詔命，無大臣節，應該免掉他的官職。”戰事的失利，這是事實，武帝就是想回護羊祜，也缺乏足夠的理由。于是羊祜被貶為平南將軍，而楊肇則被貶為平民。

　　西陵救援戰失利后，羊祜深刻地總結了經驗和教訓。他認識到：吳國的國勢雖已衰退，但仍有一定的實力，特別是在荊州尚有陸抗這樣的優秀將領主持軍事，平吳之戰，一定不能操之過急。于是，從那以后，他更加堅定地采取軍事上的蠶食和精神上的分化的兩面策略，以積蓄實力，瓦解對方，尋找滅吳的合適時機。

　　在戰場上，陸抗和羊祜是棋逢對手的敵人，可是面對羊祜在兩國對峙的局面下，所體現出的高風亮節，他仍然為之折服。陸抗曾經心悅誠服地對下人表示，就是把羊祜比作樂毅、諸葛亮一類的人物，也不為過。有一回，陸抗在營里謀劃戰略的時候，突然得了急病，臥床不起。羊祜知道這消息以后，派人給他送去良藥。使者到了吳營，道明來意，陸抗接過藥來，一把填到嘴里去了。這下，可把他手下的人都嚇壞了，他們埋怨陸抗道：“將軍你哪能隨便吃敵人送來的藥撒，里頭可能有毒的撒。”陸抗聽了以后，很不屑地說道：“羊公哪里是會給人下毒的人呢？！”能讓敵軍主帥都作出這樣的評價，羊祜做人做得真是做到家了。

　　有一回，陸抗曾經嘆息著說道：“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而自服也。”這固然是因為他從羊祜的所做作為中得到了啟發，想要仿效羊祜以德服人，其實，他卻也不是沒有其他方面的考慮。當時的局勢，晉強吳弱，這是明擺著的。羊祜是典型的穩健派，他把邊務搞得滴水不漏，讓陸抗實在沒有空子可鉆。陸抗知道這仗打不贏，心想倒不如暫停交兵，各保邊境，借以恢復國力，徐圖進取。可惜這些道理，那個又昏又暴的吳主孫皓是不會明白的。他聽說陸抗跟羊祜在邊境上，不但不打仗，反而建起集市，搞起貿易來，頭一個反應就是：陸抗這小子想造反了。于是派了使者跑到荊州去問罪，問他為啥不用計策對付羊祜，反而跟他稱兄道弟。陸抗聽明使者的來意，火不打一處來，他義正詞嚴地反駁道，“小到一個村，一個鎮，那兒的人們還得講信義，何況我們這樣的大國呢？人家羊祜光明正大，事事以信義為先，我倒去跟人家玩陰的，這樣做，不但不會危及羊祜，反而會更加彰顯他的德行。其中的利弊，你回去報告給大王，讓他仔細想想吧！”看，羊祜的個人魅力就是到了如此的地步。他不但感動了自己的手下，還感動了敵人。在這場對峙當中，羊祜和陸抗作為各自軍隊的主帥，他們胸懷的磊落和彼此間的尊重，自然被傳為佳話，流傳千古。

　　羊祜跟對手講信義，可并不表示他不想滅吳。為晉室平定東南，一統天下，可以說是羊祜平生最大的愿望，甚至是他整個生命的價值意義所在。經過若干年的經營與對峙，羊祜感到滅吳的時機漸漸成熟了。吳主孫皓的殘暴與日俱增，吳國百姓怨聲載道，相比之下，西晉的國力卻在穩步上升，因此，在“各保守境，相安無事”的表象下，羊祜已經開始在籌劃著滅吳的方略了。

　　中國史書里頭，常有一種特別的記載，那就是每當將有重大歷史事件發生的時候，在街頭巷尾，往往先有一群小孩子唱起歌謠來，歌謠的內容，一般都暗示了重大事件的發生、發展甚至結局，這一類的歌謠，就叫做“童謠”。古時候的人們，常常根據這種“童謠”來推斷時局的變化。這樣的記載，給歷史平添了許多神秘的色彩，那些童真無邪的小孩，似乎成為了天命宣傳者的化身。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所謂的“童謠”，不過是某些人或某些集團，為了特定的政治目的，故意教些不懂事的孩子去唱的而已。看穿了這一點，“童謠”也就不再神秘了。

　　不過這種有關童謠的記載，無論如何，畢竟給歷史增添了一些趣味性，這一點還是勿庸置疑的。據史籍記載，西晉滅吳之前，吳國境內就興起一首童謠，歌謠唱道：“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羊祜一聽，心中思量：這童謠，唱的是什么意思呢？想要滅吳的話，還是得靠水軍；而要用水軍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沿長江順流而下，直取建鄴。那么這個水軍統帥的位置，由誰來擔當是最合適的呢？”羊祜的目光，一下就鎖定在益州刺史王濬的身上了。王濬當時在蜀地已經做了許久的都督，那里地處長江上游，因此，他對江流的緩急和地勢的夷險一定非常熟悉。此外重要的一點是，王濬跟羊祜一樣，也是將滅吳當作人生的目標的。他在益州，多年來一直在演練水軍，對指揮水戰頗為在行。最后一點也不可忽視，王濬的小名正是“阿童”，這樣一來，不是正好跟那首吳下童謠對上號了嗎？想到這兒，羊祜一拍大腿，大聲說道“將來能夠滅吳的，沒有別人，一定是王濬！”

　　到了這時，戰前的部署、滅吳的人選、伐吳的方略，都已經考慮妥當，是時候給吳國最后的一擊了。羊祜懷著激動而不安的心情，給武帝上了一道奏表，歷陳伐吳的必要和時機的寶貴。這封奏表寫得非常精彩，可以作為提高文言閱讀能力的絕佳材料。為了保留其本來的風貌，我且引其原文如下。

　　“夫適道之論，皆未應權，是故謀之雖多，而決之欲獨。凡以險阻得存者，謂所敵者同，力足自固。茍其輕重不齊，強弱異勢，則智士不能謀，而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為國，非不險也，高山尋云霓，深谷肆無景，束馬懸車，然后得濟，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籓籬之限，斬將搴旗，伏尸數萬，乘勝席卷，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皆無戰心，誠力不足相抗。至劉禪降服，諸營堡者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難，不過劍閣；山川之險，不過岷漢；孫皓之暴，侈于劉禪；吳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晉兵眾，多于前世；資儲器械，盛于往時；今不于此平吳，而更阻兵相守，征夫苦役，日尋干戈，經歷盛衰，不可長久，宜當時定，以一四海。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并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蕩。吳緣江為國，無有內外，東西數千里，以籓籬自持，所敵者大，無有寧息。孫皓孫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名臣重將不復自信，是以孫秀之徒皆畏逼而至。將疑于朝，士困于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猶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盾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則長江非復所固，還保城池，則去長入短。而官軍懸進，人有致節之志，吳人戰于其內，有憑城之心。如此，軍不逾時，克可必矣。”

　　這段文字所表達的，其實還是一個我們非常熟悉的道理：山川的險固，并不足恃，如果不能修明政治，仁義愛民的話，再堅固的城池也會被人輕易攻破。而吳主孫皓正是這么一位昏君，他癡心妄想憑借長江之險，永保太平。如果這時候還不伐吳的話，那么啥時候合適呢？真知灼見，以條理分明的語言出之，讀來感覺格外有力。